第58章 章節

搭着一集工筆畫冊,桌邊吊着一只鳥籠。籠子裏,赫然是大咕的身影。

跟個老大爺一樣逍遙自得。

路拾螢直起身,指着鳥籠說:“敬原帶來的。說反正家裏沒人照顧。我每天給它喂點吃的,它自己飛出去,知道回來。”

宋山伸手在大咕的下巴上撓了撓。

路拾螢忽然問:“您很喜歡鴿子?”

宋山看過來,路拾螢又說:“記得小時候剛到蓬山路,您就養了鴿子。”

宋山站在窗邊,垂眸似是思慮許久,才低聲開口:“小時候在北京,養鳥的人多。白天頭頂,成日都是盤旋的鴿群,還有胡同裏的老人,提籠挂鳥打門口經過,我常常挨家挨戶地看,然後學會畫鳥。”

“有一日,家中落了一只受傷的紅嘴藍鵲,多半是被人用彈弓打下來的。我撿到,悄悄帶回屋中照顧,等它慢慢能站起來,就養出了感情,不舍得放生了。它愛叫,全家人都聽見,白野川敲我的門,進來一看,說這可是神話裏的青鳥,怎麽叫你逮到了?”

“好些個師兄弟眼饞,想要過去,我不給,白野川護着我。可到底,沒過幾天,這只鳥就叫人毒死了。我傷心了好些天,白野川給我出氣,沒查出是誰下的手,卻在院子裏大發雷霆,罰了每個人一頓飯,然後說去給我尋一只一模一樣的來。”

“紅嘴藍鵲不好找,他找遍北京城,沒有找到。又趕上保護法嚴打,那些大爺家裏的三保都被收走充公放生,最後白野川灰溜溜地提了一只鴿子回來,說沒轍,除了雞,這是現在北京城唯一能找見的帶翅膀的、會飛的東西。他叫我先養着,他再去找,總有一天會再見到一只,在此之前,就拿灰鴿子充數。”

宋山說到這裏,驀然笑笑,提起故人往事,眼中俱是懷念。

他摸索着喂了大咕兩粒小米:“可是命運向來愛捉弄人,總有一天,是哪天呢?永遠別信他們這些人的許諾……于是我離開北京城時,兩手空空,什麽都沒有,卻帶上了那只鴿子。鴿子是師哥給我的,我帶着,心安理得,養了許多年。”

“那鴿子後來死了。活了九年,算不算壽終正寝?那時我想,我這一生,陪在我身邊最久的,居然是一只鴿子。它死後,家裏太安靜,我又去花鳥市場,想再尋一只。賣鴿子的人告訴我,鴿子喜歡群居,只買一只,或許會覺得孤獨。所以我一口氣抱回來三個,養到今天。”

“……您還怨恨白先生嗎?”

宋山對他笑笑:“拾螢,等你到我這個年紀,你就會發現,原來這世界上的很多事,不是用愛、恨就能解釋的。不說我了——你的腿,怎麽樣?”

路拾螢拍拍石膏:“醫生說下個月才能拆。我每天吊在這裏,都覺得小腿要萎縮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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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山笑笑:“到時喊敬原幫你做康複訓練。他告訴我,你本意,是想報考飛行員?”

路拾螢一怔,啞聲片刻:“報不報,都無所謂的。”

“是真心話嗎?”

少年輕輕一笑:“一半一半。”

“報招飛,是我家裏人的希望,我自己不是非去不可。走到最後一步,觸手可得了,臨頭卻出了車禍,說不遺憾,那都是假的。不過後來也就想開了——我其實更想留在這裏。”

宋山微微偏頭,朝他的方向望來。路拾螢知道他幾乎看不見,于是毫不畏懼地直視宋山眼睛。他有一雙極其澄澈的、高山雪湖一般的眼睛。

“怎麽說?”他笑問。

“沒什麽……就是覺得,真要離開江都,有些舍不得。”

“是舍不得離開江都……還是舍不得離開誰?”

路拾螢苦笑:“您都知道了。”

他閉上眼睛,眼前便浮現出那少年單薄的身影。

宋敬原站在秋日和煦的暖陽之中,勾着一層柔軟金邊,腰板挺直地臨案而書。他只微微露出一點側臉,低垂的睫羽、流暢起伏的鼻梁與唇峰,他神色無波,竟像飄雪一樣清冷,可路拾螢看在眼裏,只覺得歡喜。歡喜得要發瘋。

是離不開一座城市嗎?

明明是離不開一段過往。

離不開那段過往時光裏,璀璨如流雲的一個人。

路拾螢到這一日才豁然開朗——曾經,他不理解母親,為什麽願意抛□□面輕松的工作,四下奔波。不理解她為什麽要帶着他颠沛流離。而後來朱皓達說的那些話,所謂“向高處去”、“向外面走”,也曾叫他有過瞬間的動搖。

少年曾站在人生的岔路口,惶惶不知所去。而直到今日,他終于能斬釘截鐵地拿定主意。

所謂的體面的身份、所謂的聰明的選擇,是以割斷自由為代價,走一條他不願意走的路。

他當然可以如朱皓達所說,安安穩穩上學、工作、結婚生子,和千萬三四十歲的中年人一般,在酒桌上談笑風生。酒足飯飽,開車回家,夜色燈火,阖眼美夢。

可那樣,他将再也找不回曾經少年的意氣風發……

将再也想不起來,他十七歲時最誠摯的一個願望,其實是想和喜歡的人一起,在江都小城某座灰瓦檐下,行筆習字、作畫刻章。

路拾螢忽然問:“老師,您說的,若有一天改了主意,願意留在您身邊同您鑽研金石篆刻,還能再來找您,作數嗎?”

宋山垂眼:“作數。”

然後少年聲音如春風清朗:“那像我這麽不開竅的,您願意收嗎?”

一朝秋高氣爽。

那副“人生到處知何似,應似飛鴻踏雪泥”,宋敬原帶去給宋山看了。

宋山向來不愛直言,因此依舊沒說好或不好,只是擡眼問宋敬原:“想明白了嗎?”

“想明白了。”宋敬原答,“草書連綿,筆走龍蛇,顏公寫祭侄文稿,落筆時,從未像我曾經那樣躊躇猶豫,思考分篇布局之事,而是情到、手到、筆到、意到,所以淋漓盡致,看者無不掩面。一切書文詩畫創作不過如此,技法是表面,心智是核心。”

“您說我在這裏不會再有長進,是因為停在這裏,我的眼界也不過拘泥于此,不經風浪,就不會再有所感悟。說白了,不過一個‘行千裏路,讀萬卷書’的道理。”

宋山笑笑,放下兩張宣紙:“拿回去挂着吧。我沒有什麽要再教你的了。”

他随白野川去了北京。臨行前,将三樓倉庫的鑰匙交給蘇柏延。說這一室的私藏,塵封于此太久,該送到世人面前見見光,以免蒙塵。

——帶回你們單位去吧。

蘇柏延很是惶恐,去問白野川,說這是什麽意思?

白野川斜睨一眼:“他給你就拿着,怕什麽?是他的意思,也是你師爺的意思。”

蘇柏延猶猶豫豫地去了,又打電話問捐贈人信息是否需要匿名。

那時宋山似是睡着了,白野川代接的電話。他皺眉思索良久,然後說,名字就留青鳥。

——不日前,他曾和宋山大吵一架,兩人終于把二十年前剪不清理還亂的舊事掰扯清楚,各自再沒有隐瞞,然後和好如初。他們總是想把擔子攬在自己身上,卻不知身邊人早就做好一生與你同甘共苦的準備。

蓬山路遠,卻怕青鳥殷勤。

阮鶴年終究沒有挺過那場手術,據說她去世後,将許多能用的器官捐獻出去,囑托父母将骨灰撒進長江,從此天涯海角,自由散漫。

她每個人都留了一封信,就夾在宋敬原捎給她的毛姆《人生的枷鎖》中。

信中口吻極其活潑,細細密密,将每一樁小事都一一記錄。她說自己沒有遺憾,人生漫漫,那些活到百歲卻一生孤苦伶仃之人,還會羨慕她生來短短十七載,打馬看遍長安花。來此一遭,體驗過親情、友情、愛情,擁有過關心、呵護、縱容……

閉眼而去,不必挂念。

過年前,宋敬原偷偷買了機票,喊上路拾螢,一齊去北京。北京下大雪,雪蓋山野,他們去張寂俜的墓前祭拜。路拾螢鄭重其事跪下來,磕了一個響頭。

到所住的地方,親自煮了一碗茶湯,遞給宋山,跪地一拜,這就是喝過敬師茶,踏進了師門。

一轉頭回到江都,笑盈盈撲到宋敬原身上,咬着他耳垂說:“以後我就是你師弟了,師哥要疼我。”

宋敬原雞皮疙瘩都起來,面紅耳赤,一把将他撂在地上。

路拾螢翻身而起,摁住他,低頭長驅直入,交換一個深吻。

高考前,宋敬原曾路過阮鶴年的座位——她人已經不在,但四班還是替她保留了這張桌椅。每天都有人在桌面上擺一只千紙鶴、或是一枚巧克力,心照不宣的,還把她當小姑娘疼愛。

而高考結束那一天,宋敬原獨自回到蓬山路,望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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