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7章 章節
。”
白野川:“……”
他嘆氣:“起來,”然後扒拉宋敬原:“給我也讓個位置。”
宋敬原:“……”
他不情不願地翻了個身。
白野川坐下後,找到啓子,給自己開了一瓶酒。仰頭灌了兩口。
“我上一次這樣喝酒,好像也是你這個年紀。”
宋敬原迷迷糊糊地聽着,在心裏算了小半分鐘:白野川的這個年紀,正是師爺張寂俜去世、他和宋山分道揚镳的那些日子。
“我和你的感覺一樣,覺得天忽然塌了,這樣那樣的破事都當頭一棒砸過來,人就暈頭轉向的,恨不得當場給自己挖個洞,跳進去,撒兩把土埋了。”
“你跳了嗎?”宋敬原問。
“我要是跳了——對得起誰呢?”白野川說。
“所以你為什麽不跟着我師父一起走?你明知道他一個人破釜沉舟不留後路,只是因為有你這個師哥做底氣。”
白野川瞟他一眼:“你也覺得我對不起他?”
宋敬原點頭,又搖頭:“我師哥說,每個人都有各自的路要走,沒有不散的宴席,不能強求的。”
白野川笑笑:“你還記得那副贗品嗎?”
宋敬原思索半天,才想起白野川在說什麽。蓬山路那次失火,毀了宋山許多私藏。這些東西大多是師爺張寂俜一年又一年,一件又一件悄悄搜羅的。有些是朋友相贈,有些是祖上家傳,有些是他走山訪水尋回那些在戰亂中遺失各地無人問津的寶貝,還有些則是在古玩市場火眼金睛淘回來的好東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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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有那副趙孟頫的馬圖,是唯一的贗品。
白野川喝酒:“那幅圖我見過。師父他老人家過生日,一個許久未見的老朋友終于打聽到他的所在。一個一只眼瞎,一個一只耳聾,見面第一句話:‘老張,你看我把什麽找回來了’?說的就是那副畫。”
“張家祖上富過,曾幾何時同肚口白一樣,也是書畫收藏的大家。只是時過境遷,人去樓空。這張畫曾是師父唯一的兄長最敬重寶貴的一幅趙子昂,很少拿出去給人觀賞,都是藏在金庫中獨自揣摩。師父記得很清楚,小時候,兄長的每一件瓷瓶、每一張硯臺都能随便摸、随便碰,就這幅畫,誰也不讓亂動。所幸他受寵,常被兄長抱着遠遠賞看。”
“趙孟頫鞍馬古意給他留下很深的影響,也是因此,他偶然路過,看到你師父畫的那副仿趙孟頫的馬畫,才能一眼辨出真假。”
“可是這副畫,那幾十年裏,還是遺失了。師父他老人家走遍天下,也沒能打聽到一點消息,想來多半已然損毀在戰火之中,成了一個無解的遺憾。”
“所以可以想象,他滿頭白發時,多年至交卻帶着失而複得的寶貝登門來見,該有多高興。據那位朋友說,他是在一位受人敬重的書畫收藏家家中,偶然瞧見這副被當做寶貝的趙孟頫真跡,好說歹說,還提起張家的故事動之以情,才花了重金買下,欠了對方好大一個人情。”
“或許是被欣喜沖昏了頭,師父粗粗看過,見筆跡、畫意都和自己的年少時的記憶一致,便不疑有假,鄭重收藏起來。”
“我是過了好幾個月,偶然得見,細細察看時才覺不對。和你師哥說的一樣,那畫顯然是有人揭過——就是将畫最表面那一層薄薄揭下來,再用一層宣紙作墊補,用墨跡補上顏色,這樣一幅畫,技術好的,能揭出四五張一模一樣的,且不易被人看出作僞——因為表面第一層,确實是實打實的真跡。”
“我一直未同師父說過此事,怕讓他傷心。可是出事後,師父去世那一天,他回光返照時,把我叫到床邊要和我說話。我以為他将囑托我,不要斷了這一脈傳承的手藝,沒想他開口第一句話告訴我,把他教的一切都忘了,回白家去。”
“我問為什麽,他說還記不記得那副趙孟頫。”
“我說記得。然後師父對我笑一笑。”
“‘其實我一眼就看出是贗品’,師父說,‘心心念念這麽多年,我哪裏會認錯呢?可看到它以這種方式重歸于手,我心裏除了遺憾,竟還有慶幸。’”
46 少年
◎風光不勝少年郎。◎
月光盈盈如水,白野川垂眼凝視許久,才緩緩開口:“師父告訴我,這畫也算是有造化,在戰火中僥幸完存于世,就算是被蘇派工藝揭裱數次,能再見到它的風姿,已是極大的幸事。他一看見這匹馬,鞍馬古意蒼渾,如見唐時筆力,就想起幼時北京城外,同兄長親朋縱馬長歌的日子。”
“原來一卷書、一帖畫,流傳千年,經手數人,附加其上勾動人心的,何止是一幅畫的內容、一幅畫的作者呢?見畫如見人,臨帖如臨境,它牽扯着你的一生,于是每一筆墨意,到老時都成了懷念。師父曾以為再見不到這副真跡,可兜兜轉轉數十年,臨死前,能夠看上這麽一眼,忽然覺得一生沒了遺憾。”
“他告訴我卻不是所有人都有這樣幸運,不是所有書畫名卷、金石瓷寶都能重見天日。他那幾日躺在床上,心裏不怨恨命運不公,只是一閉眼,就想起小時候見的那些私藏,不知多年來,它們流落在外,都去了什麽地方、到了什麽人手中,能否還有機會,遠渡重洋,回到自己的土地上,讓自己民族的子孫後代,再得見一眼。”
“他給我列了長長一卷清單,都是多年來他尋遍大江南北,追蹤到的遺寶的蹤跡。有些被人帶到異國,有些成了商人手裏壓着的‘好’貨,想等過兩年出手叫價。他說他一己之力,這輩子是沒法将它們一一尋回了,但有人可以……我身後的白家枝葉繁茂,財力雄厚,卻把一門心思花在作僞倒賣盈利的事上……不是大財小用了嗎?”
“他說完,或許是覺得這要求太越界,又拍拍我的手,說他只是發發牢騷,你有自己的路要走,怎麽能強求呢?”
“可我怎麽能不答應他呢?白家欠他的,我欠他的……還有這倉惶數十年的坎坷歲月,都欠他這麽一筆。被偷盜、被掠奪、被破壞的,本就是我們民族的東西……憑什麽不能堂堂正正拿回來?
“他囑托我不要告訴宋山,他性子太直,是非黑白分得一清二楚,不能理解。而我也恰好不願讓他知道,因為圈子裏水太深,這一樁樁一件件,歷史遺留也好,法律空子也把,一旦要做,就是一輩子的事情。”
“可你師父有才,我不願意他做。他本就應該安心找個世外桃源住下,一輩子鑽研他的金石書畫。我樂得見他如此。”
白野川喝完最後一口酒,對宋敬原笑笑:“所以我讓他恨我。恨,就不會有念想。”
他起身,到宋山的卧室收拾行李去了。他要帶宋山回北京做手術,過兩日就啓程。
白野川走後,宋敬原一個人扶着樓梯上到二樓。他沉沉站在黑暗中,惶惶間,仿佛聽見一聲悠揚的曲笛,正從遠處旋飛而起,落于耳畔。
論男兒壯懷須自吐,肯空向杞天呼?
笑他每似堂間處燕,有誰曾屋上瞻烏!①
他閉眼,滿屋墨香紙意鑽入鼻腔。這一瞬,仿佛數十年光陰歲月,仿佛一代人的恩怨瓜葛,都如潮水一般,自眼前滾滾流過。
再一睜眼,竟是心淨空明。
他忽然理會了師叔同他掰扯這些陳年往事的意思:
人生九九八十一難……沒人逼你硬闖。
可少年人心高氣傲,不肯向它低頭。
一步邁出,一走就是一生。
黑暗中,他提筆落字,昏暗中目不能視,卻覺胸中驚濤駭浪,筆意噴湧而出,淋漓盡致,流淌紙上。筆停睜眼,扭開臺燈一看,面前寥寥十數字,原是蘇轼的句子:
人生到處知何似,應似飛鴻踏雪泥。
胸中郁結未散,提筆還要再寫,關了燈再欲下筆,忽地頓住了。
宋敬原一人站在桌前許久,未再動手,第二天一早,背起琵琶,毫無愧疚地逃了學,推開路拾螢的病房門。
他說“坐輪椅去上學”也是騙宋敬原的,他還得在病床上吊個十數天。
宋敬原冷眼瞧着他半晌,問:“想聽什麽?我忽然記起來,我還欠你一曲琵琶。”
路拾螢閉眼,在秋冬之交時,聽宋敬原彈了一首高山流水。
弦音流轉,聲聲欲泣。
睜眼時,宋敬原俯身,在他額前留下一吻,低聲說:“我明早再來看你。”
他掙紮着從床上起身,走到窗邊,看着宋敬原獨自一人離開醫院。
宋山啓程去北京前,聽聞路拾螢與他一樣倒黴透頂躺在醫院,特地來看望這個學生。他進門時,路拾螢正靠在床頭,身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