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春日柳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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柳徵雲緩緩前行在遠離鬧市的鬼域荒野。

其實鬼域多得是這樣的荒野。血紅的圓月虛誕地懸挂在天際,腳下是一望無際的貧瘠的土地。間或有幾株枯爛的朽木,直愣愣地立在那裏,像是找不到歸依。

柳徵雲飛快地擡弓拉弦,一支神力凝成的箭在他手中迅速顯現,他微眯了眯右眼,浮雲箭便從他手中直逼遠處的朽木,在夜空中呈現出一道淩厲的鋒芒。

朽木應聲而倒,腐爛的軀幹化為袅袅輕盈的浮雲,在廣袤無垠的荒野徐徐散開。

柳徵雲猶覺郁郁不樂,又擡弓拉弦擊倒了幾株枯木,原野上又是幾團浮雲升起,不時有鴉聲缭繞,像是在為他喝彩,又像是在笑他無能。

柳徵雲自嘲一笑,緩緩放下浮雲弓,垂着手站在荒野的中心。

慢慢地,他不堪受累似的蹲了下來,浮雲弓被随意地擱置在腳邊,頭深深地埋進了自己的臂彎。他的長發垂下來,觸到了幹枯龜裂的土地。

為什麽他偏偏生得如此遲?幾千年的修為,無論怎樣天賦異鼎,終究是一事無成的無知豎子,想要保護的人無法保護,想要做成的事情無法做成,到底要怎樣,他到底應該怎樣做,才能變得更強?

還有渙清所說的,究竟是什麽意思?

他明明……已經很用力地對他們好了啊。

柳徵雲緩緩擡起頭來,詭谲的月色勾勒出他鮮明張揚的眉眼,但在此刻,劍眉薄唇,桃花眼白玉頰,卻無端透露出一種難捱的孤獨和寂寞。

就好像……被全世界抛棄了一樣。

忽然,他的袍角動了動。他低頭看去,原來是那只來路不明卻神通廣大的白貓。

他兀地笑了笑,伸手摸了摸那白貓蓬松的軟毛,眼裏卻沒有什麽溫度。

他不說話,那白貓也不叫喚,只是挨着他坐了下來,不停地用頭蹭着他绛紅的外袍,眼睛眯起來,很賣力似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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柳徵雲覺得好笑,自己有什麽好粘的,別人唯恐逃之不及,它卻樂得親近。

世人皆道他無心鬼,無心麽……貌似确實是這樣,他慣愛形貌昳麗的少年男女,也喜歡人間風月雅事。

世人愛他,笑他,議他,嘲他,他都不在意,只當是耳畔游雲,卻之即忘。哪怕是當初的無量,曾經的柳纓、渙清,如今的白延、羽塵,仔細想來,那些用力都流于表面,其實他好像沒有多麽認真地對待過。

深談淺交,大概說的就是他這類人,因為他生來便是無根無依的浮雲,是湖畔最會迎風招展的柳樹。

他不會去愛,他沒有真心,所有的好、所有的心結與懷念不過是逝去之後于事無益的補救,也無怪當初南溟可以那樣不屑地對他說出那樣的話。

但都說動物是最有靈性的,若它真是只貓,實力又這樣高深莫測,那它也會覺得自己沒有真正把它放在心上麽?它也知道他其實根本不會愛、不能愛麽?既如此,它又為何要留在自己身邊,趕也趕不走,吓也吓不跑呢?

柳徵雲皺起眉,被這個問題折磨得有些苦惱。

過了好一會兒,白貓還在繼續蹭着他的衣袍,他輕輕嘆了一聲,随後托起白貓的胳肢窩,将它抱在懷裏,緩緩站了起來。

“你說你是為了什麽,跟着我有什麽好,值得你這樣纡尊降貴的……”

話音未落,那白貓便把腦袋放在柳徵雲的手心,輕輕蹭了蹭,便閉眼不動了。

柳徵雲露出一個淺淺的笑,也沒有去戳穿它,盯了它一會兒,便擡步往回走了。

紅月照得前路詭異又凄涼,然而抱着懷裏的貓,他覺得一切好像也沒有那麽糟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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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刻,魍魉血池。

渙清坐在懸崖邊上,潭底的罡風陣陣吹上來,擊得他不時地咳。

他有些虛弱地靠在一個男人肩上,任憑風聲淹沒了他滾燙的淚。

那男人一身黑袍,猿臂蜂腰,臉卻異常慘白,一雙血瞳無聲注視着身旁的人,看他低低地咳嗽,默默地流淚,攬在他肩上的手想要收緊,又怕收得緊了,懷裏的人會覺得痛苦。

“阿蕪,我們走到今天這一步,是不是大錯特錯了?我将你強留在這世上,是不是大錯特錯了?”

過了很久,直到懸崖的風都小了些,渙清才呆呆地發問,他臉頰淚痕已經幹了,被吹得慘白。

蘼蕪沒有說話,只是擡手捂了捂他的側臉,卻後知後覺地發現,被封印的他如今根本沒有體溫。

他正要收回手,渙清卻将掌心倏地貼了上來。骨瘦嶙峋的指節硌痛了他的心,讓他沒有回握過去的勇氣。

“雲哥怕是已經起疑心了,我的演技實在是太過拙劣。如果不是我……他應該很快就能發現不對的吧……他那麽信任我,我卻騙他……咳咳……可是……可是我實在是沒有辦法了……我該怎麽辦?”

渙清說着說着,淚水又從眼眶中湧出來,浸濕了蘼蕪的手心。

“我只是想要你好好活着……”

蘼蕪被燙得生疼,哪怕是魍魉血池沸騰的怨靈之血都不曾讓他如此疼過。

可是他沒辦法說出“算了吧”“別管我了”之類的話,這幾千年來渙清過得有多不容易,他全部看在眼裏。

他知道這件事千錯萬錯,千不該萬不該,任何人都可以勸渙清回頭是岸,但唯一沒有資格說放棄的是他自己。

***

柳徵雲回到屋裏時,盧昱正睡得熟。

他将浮雲弓收起,随手施了個結界,便放下懷裏的貓,開始解衣帶脫外袍。

白色的內衫随着他的動作勾勒出隐約的腰腹弧線,晦澀的月光照在他身上,墨色的長發随着白玉冠被解下而傾洩了半身。

案上的白貓見狀,假裝無事發生地轉開了頭,耳尖卻悄悄紅了。

柳徵雲渾然不覺,繼續解着內衫的扣子,卻忽然看了一眼白貓,旋即停止了動作。

是了,這只貓……是不是貓還說不準呢。

他無意識地蹙了蹙眉,拿起搭在椅子上的外袍蓋住自己,就這樣草草地睡了過去。

他很累。昨日結下封印他出了大半部分的神力,又半夜出去發洩一通,如今已經是精疲力竭。

至于對那只貓設不設防……那是他想防就能防的嗎?況且,如今他最能信任的,除了白延和羽塵,恐怕也只有那只貓了吧。

柳徵雲疲憊不堪地沉睡,眉頭卻緊緊皺着,像一個永遠打不開的結,讓人幾乎要忘記,他曾經笑得也是那樣張揚,那樣鮮亮。

江潭月緩緩邁步走到他身邊,在離他腦袋不到一尺的地方慢慢卧了下來。軟軟的爪墊按上他緊皺的眉頭,像是想将其揉化開。

為什麽要這樣難過?江潭月靜靜地想。

看見他這樣難過,為什麽我也會感到非常、非常的悲傷?

是因為太喜歡他的笑容了嗎?

可是……

***

柳徵雲昏沉沉地睡着,在夢中見到了一個奇怪的人。

他用青梅枝半束着發,背對着他在懸崖風大處飲酒。

白袍獵獵翻飛,墨發被吹得有些亂。

青梅枝……好熟悉。

……江潭月?

柳徵雲想走過去,卻一直離他非常遙遠,山岚霧霭阻擋着他,讓他越來越看不真切。

他覺得奇怪,想叫一聲讓他回頭,但無論他怎麽喊,遠處靜坐的人都毫無反應。

然後……他縱身一躍,穿過冰涼輕盈的浮雲,跌入了怪石嶙峋的谷底。

柳徵雲猛地從地上坐起,冷汗出了一身,低頭不停地喘着氣。

怎麽回事?

他莫名其妙地撫摸上自己的心口,那裏有一道胎記,是兩道交錯猙獰的疤痕。

它們大多數時候很安分,但有時會隐隐地痛,極少數時候,會像現在一樣,劇烈地撕扯着。

到底怎麽回事?

柳徵雲無意識地攥緊了身下的棉墊,斷斷續續地抽氣,驚醒了旁邊剛剛入眠的白貓。

那白貓看着柳徵雲被汗打濕的衣衫,呆在原地愣了愣,又聽見他痛苦的低喘,反應過來柳徵雲是身體不适。

它甩了甩長長的尾巴,邁着步子攀上了柳徵雲的腿,而後一股醇厚溫柔的神力從爪心蔓延到柳徵雲全身,他急促的呼吸漸漸平息。

眼前從陣陣發白變得清晰,但腿上的觸感真實又明顯,這次柳徵雲确定是這只貌似人畜無害的小白貓救了他,緩過氣之後不禁有些好笑。

他欠它多少條命了……還還得清嗎?

柳徵雲閉了閉眼,抱起腿邊的白貓,将臉埋進它蓬松的白毛。

那白貓也不生氣,任憑他潮濕的額角蹭着自己的背脊,任憑他汗濕的內衫黏住自己的肚皮。

它只是緩緩擡起爪子回抱住柳徵雲的頸項,沉默地安慰了這一個脆弱的人。

是的,脆弱。雖然江潭月現在是貓的形态,但在他眼裏,柳徵雲才是一只真正的貓。

精美又秾麗,脆弱又易碎,他必須時刻跟在身邊小心呵護,才能保證他一直驕傲下去。

他像是春日裏易散的柳絮,如果沒人在意,就将永遠孤獨又凄涼地死在春天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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