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滄海桑田

他的确是忘了。

以往待在落神山的時候,山魂并不需要他特地去加固,他只需要靜靜地沉睡着,充沛的神力便會對山魂予以補給。

這數萬年來,他從來沒離開過那裏,以至于都忘了,每個月的十六,是山魂崩碎需要維系的日子。

至于原因,前塵久遠難辨,那就更是忘得幹幹淨淨了。

他抽出神魂趕回了落神山,卻沒有來得及再看柳徵雲一眼。

他沒想到他們會出發得這樣早。

為什麽不能再等等他?

他甚至割裂了一部分神魂在白貓的身體裏,只要柳徵雲叫他醒來,或者帶他一起……

為什麽沒有?

“柳徵雲呢?”

他的聲音居然有些發抖。

衆人見他是生面孔,沒有靈帶指引卻能只身闖入這裏,拿不準他和柳徵雲的關系,一時竟噤若寒蟬。

“……大師兄不慎跌落懸崖,被封印在魍魉血池裏……”

過了好一會兒,人群中不知是誰才低聲說了一句。

“不慎跌落……”江潭月輕輕念着這幾個字,冷冷地掃過面前的衆人,眼神最終定格在瑟瑟發抖的盧昱身上。

“原來是不慎跌落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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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猛地擡手一拂,魍魉血池翻起巨大的波浪,金色的卦印劇烈顫動着,更隐晦的玄色鎖鏈崩地斷開。

他翻遍了魍魉血池,卻只找到一個黑袍的男人。

柳徵雲不穿黑袍。

他正待打碎這礙事的封印卦,被他抛上崖的男人卻啞聲開了口:

“沒用的。他已經和魍魉血池融為一體了,你現在打碎封印,他便永遠回不來了……”

江潭月冷冷地看着面前的男人,面色陰沉無比。

“只有等……等封印效力自行衰減,或者他能強行突破。”

“不過後者很難,而且還不能保證他的神魂是否完整……”

江潭月的眼神冷得可怕,直直地盯着他,像是要把他生剖活刮。

直到身後穿來一聲難以置信的驚呼。

“阿蕪!”

渙清不可控制地有些高興,但看着蘼蕪的神情和眼前的場景,很快又反應過來。

柳徵雲代替蘼蕪留在了魍魉血池之底。

他退了兩步,臉色驟地白了白,一下子跌坐在地上,望向蘼蕪的眼眸裏帶着濃烈的不知所措。

江潭月閉了閉眼,啞聲道:“封印效力能維持多久?”

“……少則兩萬年……多則三萬年。”

“你不也沒待那麽長時間麽……你說如果我再扔一個人下去,能把柳徵雲換出來嗎?”

江潭月輕聲說道,頗有種令人膽戰心驚的意味。

盧昱被刺激得直打哆嗦,竟直直跪了下來,不停地朝他磕頭。

真可憐啊……腦袋都快磕破了,但是就是這樣的膽小鬼,往往在不經意間最是惡毒。

“因為我……一直在強破封印,但事實上強破封印并沒有那麽容易。到了後期魍魉血池那一部分煞氣在我體內越來越不受控制,我甚至會失去自己的意識……為禍四方。

如果不是柳……兄突然進來,我還是會被繼續封印下去。我不知道為什麽會這樣……

按理說魍魉血池選擇宿體不會中途易轍。在他和我之中選擇了他,可能是因為在這幾千年的相鬥之中,我已經被耗成強弩之末,它覺得我不再有價值。

但此時封印剛成,柳兄又正值青年,換人下去有風險,之前從未有過這種情況,恐怕即便是您親自去換,魍魉血池也不會有動靜的……”

江潭月靜靜地聽着,沒有說話。

只是繃緊的下颌線和艱難滑動的喉結,流露出他此刻非常、非常郁結的心緒。

他略迷茫地朝幽黑的潭心看了一眼,甚至感到有些全身無力。

明明前不久還在抱着他笑的人,突然就被告知要幾萬年後才能相見。

好在……對于他來說,所謂的時間只是空泛的概念。

江潭月怔愣地想着,喉間發苦,眼前的一切莫名有些失真。

良久,他擡眼掃過這些虛僞又假惺惺的神族面孔,倏然擡手凝力生剝了盧昱的神骨。

“啊啊啊啊啊啊啊!!!”

山崖之間回蕩着盧昱劇痛的慘叫,衆人俱是膽顫,江潭月卻充耳不聞,只是雙手結印,在湖面上再下了一個保護結界。

保護柳徵雲,也保護鬼域。

他不知道柳徵雲是不是也會強行突破封印,但他知道,如果柳徵雲意識到自己強破封印會給鬼域帶來災難……那他一定會非常、非常難過。

他不想讓他難過,更不想讓他因此放棄突破封印的可能。

雖然讓他等待幾萬年,他也是願意的。

畢竟柳徵雲那樣好,他還沒追到手呢。

臨走前,他望了魍魉血池良久,而後随手給蘼蕪療了傷。

他的聲音悲傷又克制,被風一吹就散了。

“用他換來的生命和自由……給我好好珍惜。”

****

魍魉血池重新封印以後,鬼域逐漸恢複了原來的樣子。

繁華的大街上人潮擁擠,商販熱情的叫賣和游人熙攘的喧嚣相交織。

紅光滿面代替了面黃肌瘦,人聲鼎沸代替了詭異冷清。

再沒有孩子出生不久便慘然夭折,魍魉血池附近的土地也有人安居樂業。

渙清主鎮鬼域,蘼蕪化身智囊留在他身邊,他們治理有方,鬼界貧瘠的靈氣逐漸豐富,更多實力強勁的鬼修加入嵩岱宗,修習法術,又回來維護一方的安寧。

是的,一切都好了起來。

除了柳徵雲。

只有他依舊被封印在不見天日的潭底,忍受着怨靈和污血的折磨,不知道痛苦、黑暗與寂寞的盡頭。

嵩岱宗将柳徵雲被封印的消息壓了下去,只向外界傳遞柳徵雲正閉關修煉的消息。

因為蘼蕪的破封,必定會引起五界的動蕩。

犧牲一個大弟子又怎麽樣,空出大弟子之位,他們還可以收更多的弟子。

他們要的是穩定,是宗門的發展前途,而不是英雄。

況且……封印別人不成反倒把自己搭進去,又算什麽英雄?

所有的當事者,除了江潭月和那兩個永遠不能踏出鬼域的人,都被抹除了那一段記憶。

被救者不知被誰所救,被廢者忘卻痛苦,安于平庸地活了下去。

是不是也算他們的幸運?

哪怕他們本不值得幸運。

不幸者……只有那些過分認真的人。

***

落神山的青梅和白梨又開了。

這已經是第九千八百七十一個年頭。

嵩岱宗在這近萬年的光陰裏持續發展壯大,成為了名副其實的三界第一仙宗,不再像萬年前那樣任人敲打。

無量跻身九重天賦神樓左座上神,對東渡無需俯首稱臣。嵩岱宗網羅天下人才,門人弟子數量猛然增多,宗客更是真正地遍布天下。

新弟子宗客們都知道無量座下有位大弟子,閉關近萬年從未現身。宗門裏流傳着關于柳徵雲各種版本的轶事傳說,但當年真正與柳徵雲相交的四位弟子卻對此閉口不談。

羽塵已經堪稱幻術宗師,與樂宗蛇蠍客許知媚交情不淺,白延繼承了他柳哥的衣缽,無拘無束地流連世間。

楚昭明修煉劍術大成,行走于險惡之地,扶貧濟困,匡扶正義。

當年的小師妹,本來是如今的五師姐,卻堕入魔道,成為魔界有名的魅魔,修者眼中殺不掉的毒瘤,人間風月之地的臨江仙。

世事無常,本就不忍細看。

個中滋味,只能切身體會。

關于嵩岱宗,好的壞的,柳徵雲都被迫掙紮厮殺于潭底,不曾參與過,于是在這些故事裏留下了悵然的空白。

而關于另一個人,卻遠非如此。

悵然變成了熬煎,空白變成了殘缺。

江潭月回歸落神山,長久地被遺落在此,不踏足山外之地,這讓衆神都松了一口氣。

甚至想敲鑼打鼓以示慶祝。

而江潭月本人對此一無所知,就算知道了也毫不在意。

他有一間小小的屋子,就在落神山山腳。簡陋的床邊安置着一張青玉案,與周圍的環境格外不搭。

那是他上松岳峰從柳徵雲的屋子裏搬出來的。

上面還擺着精致的碟盤和糕點。它們本是柳徵雲神力凝化而成,自從柳徵雲被封印以後,便是江潭月用神力維護着了。

他每天就坐在床邊,擡頭凝望天際自由散漫的浮雲,一次能望很久很久。

他的脖子不會酸,眼睛不會疼,甚至能控制山裏的日月星辰,他願意望多久就望多久。

他的枕邊放着一個有些陳舊的青鳥飛魚錢袋,上面系着一根枯黃的筮草。

他起初時常期待着下一瞬間它能閃一下紅色的光,但到如今,他已經很少再看它了。

最開始意識到自己愛上柳徵雲的時候,江潭月想過很多種結局,但沒有想到偏偏會是這樣。

他等得太久了,哪怕柳徵雲根本不知道這世界上還有一個人在寂寞地等着他。

今天還是與之前無聊又失望的日子別無二致,不過是同一種枯燥乏味生活的簡單複刻。

今天落神山依舊是清冷如昨,山間溪底沒有一絲生氣。

今天……他等的人還沒有回到這人世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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