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2章 ☆、便宜兒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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翌日卯時,天邊剛泛起魚肚白,熹微的晨光從雲層中漫延出來,落神山還是一片寧靜,不時有小須鳳頭雨燕的清鳴淡淡劃過。
柳徵雲尚在睡夢中,江潭月枕着他的右臂,腰上搭着他的另一只手,薄薄的衾被搭在兩人身上,長發鋪散着糾纏到一起,分不清誰是誰的。
略顯昏暗的卧室裏突然響起了微不可察的腳步聲,江潭月警覺地睜開了眼,越過柳徵雲的肩循聲望去。
“……”
那人不過十一二歲的人類少年形态,正偷吃着他放在青玉案上的綠豆糕,像是察覺到他的視線,扭過頭來和他傻傻地對望。
見江潭月冷着眼不出聲,他艱難地咽下了口中的綠豆糕,将小碟緩緩地放回了原處。
柳徵雲被盤子輕輕扣案的聲音吵醒了,皺着眉睜開了惺忪的睡眼,便朦朦胧胧地看見了江潭月冷冽的眼神。
“……怎麽這麽早就醒了?嗯?”
他剛睡醒,聲音又低又啞,一雙血紅的桃花眼半睜不睜,擡起手摸了摸江潭月因為睡覺而變得有些溫熱的臉頰。
那少年聽得他出聲,眼睛頓時亮了亮,頭頂上的犬耳不受控地彈了出來,被他擡起爪子狠狠壓了下去。
“爹!!!”
柳徵雲的睡意被這一聲高亢的叫喚徹底驅逐了,他猛地側身一看,對方卻亮着星星眼沖他笑着。
江潭月坐起來,蹙眉仔細地打量着眼前的少年。
他身上穿着單薄的棉布白衣,一頭潦草的短發卻難掩精致的容貌,笑起來時虎牙露在外面,一副天真活潑的樣子。
跟柳徵雲長得也不一樣……
江潭月正待出聲質問,便見那少年忽然收起了笑容,朝他委委屈屈地叫了聲:“娘……”
柳徵雲瞳孔地震,也跟着江潭月坐了起來。
他瞥了一眼江潭月的臉色,居然意外地沒有多少冷意,不由得松了口氣,思忖了片刻,便下榻朝那少年走去。
那少年只及他腰高,見他朝自己走來,忙張開手要他抱,柳徵雲愣了愣,見他手指上還有剛剛殘留的綠豆糕渣,不由得偏頭笑了笑。
“潭月,這該不會真的是你生的吧?”
江潭月聞言也不惱,只是蹙眉抿了抿唇:“我跟誰生?你到現在都……”
“诶诶诶。”柳徵雲忙打斷他,“別在孩子面前說這些。”
那少年見柳徵雲沒有要抱他的打算,癟着嘴放下了手,沖他委屈道:“爹爹和娘親是因為要造弟弟才不抱我嗎?”
柳徵雲被他說得一愣一愣的,擡手扶了扶額,正打算好好教育一下眼前的孩子,卻聽見江潭月冷冽的聲音從背後響起。
“你爹不行,造不出弟弟,連你我都不知道是怎麽來的。”
“還有,你爹只能抱我,再讓我看見你伸手要抱,別怪我不客氣,聽到沒有?”
少年被他冰冷的聲線吓得快哭了,忙擡眼望向柳徵雲,卻發現他現在滿頭黑線,神情亦是不好看。
柳徵雲輕輕拍了拍少年的頭,轉身向江潭月走去,最後單膝跪在榻上,傾身捏住了江潭月的下颔。
“說什麽呢?”
他肩寬腰瘦,這種姿勢将江潭月籠罩在自己的身影裏,少年從後面只能看見江潭月鋪垂在榻上的長發。
過了一會兒,柳徵雲才起身走到少年身邊,一邊走一邊用手帕輕拭着手指,少年向榻上望去,江潭月微微垂着頭,如鴉長發遮住了大半張臉,少年的犬耳動了動,能清晰地聽見他微喘的呼吸。
“別亂看。”
柳徵雲蹲下來,扳正了少年的腦袋,聲音裏是少有的嚴肅。
“爹……”
柳徵雲無奈:“為什麽叫我爹?”
那少年聞言默了默,像是對這個問題有些疑惑。
“好罷。那我換個問題——你是誰?”
“我沒有名字。”
“那為何會出現在此處?”
“爹爹和娘親把我帶回來的啊!”
柳徵雲愕然,難以置信地側目看了一眼昨日新搭好的犬屋,裏面早已是空空如也。
“……玄犀?”
少年聽他這麽喊,神情突然變得微惱:“爹爹不要這樣叫我。”
柳徵雲挑了挑眉:“為何?”
“這是無量那老頭以前給我取的名字,難聽死了,爹爹重新給我取一個嘛。”
柳徵雲聽他說起無量,兀地想起了在松岳峰再次見到玄犀時,他滿身流膿,煞氣纏身的樣子。
見他皺起眉頭,少年輕輕扯了一下他的袖子,小聲解釋道:
“無量把我囚在松岳之潭,每天逼我吃好多好多死人,我不敢吃,好害怕,他就打我……嗚嗚……”
他說着說着便流下淚來,一張精致的小臉被打濕,攥着柳徵雲袖子的手越抓越緊。
柳徵雲無聲嘆了一口氣,擡手給他拭去了淚水,他卻越哭越厲害,抽抽噎噎地停不下來。
“別哭了。”
江潭月的聲音在身旁響起,他像柳徵雲一樣蹲下來,擡手将少年抱進了懷裏。
少年一下子怔住了,眼淚在眼眶裏打轉,就是不敢掉出來。
直到江潭月略生疏地拍起他的背,他才抱住江潭月的脖頸放聲哭了出來,他哭得滿臉通紅,淚水打濕了江潭月青色的內衫,但江潭月沒有推開他。
“娘……嗝……娘……嗚嗚……”
江潭月的手僵硬了一瞬,嗔怪地看了柳徵雲一眼,到底沒說什麽。
柳徵雲哭笑不得地受了那一記眼刀,擡手揉了揉少年柔軟的短發。
“那你想跟爹爹姓還是跟娘親姓啊?”
少年聞言漸漸停止了抽噎,看看柳徵雲,又退開看了看江潭月,像是糾結了好半天,才硬生生憋出兩個字:“爹爹……”
柳徵雲啞然失笑,屈指輕輕敲了敲他的額頭:“小沒良心的,你娘該不高興了。”
“自打他叫我娘時我就不高興了。”江潭月淡淡接話道,又瞥了柳徵雲一眼。
他眼尾的薄紅到現在還沒褪盡,那一眼看得柳徵雲呼吸微亂。
“無量是我殺的,你也是我說要帶回來的,怎麽你就那麽喜歡柳徵雲?”
江潭月平靜地問着,卻讓少年有些膽戰心驚。
“……那娘親……為什麽那麽喜歡爹爹呢?”
“我不是喜歡他,我是愛他。”
江潭月一本正經地糾正,少年滿頭霧水地回望。
過了好久,直到柳徵雲想開口緩和這微妙的氣氛,少年才讷讷出聲。
“……我也很喜歡娘親,但是……娘親有時候,太兇了……我……”
話音未落,江潭月便偏頭朝柳徵雲冷聲問道:“我兇嗎?”
“很乖。”柳徵雲摸了摸江潭月微涼的長發,順口回答道。
少年一言難盡地看了看柳徵雲,又看了看面前挑着眉像是有些得意的江潭月,忽然嘆了口氣。
“小孩子嘆什麽氣?”
“我才不是小孩子!”少年抹了一把布滿淚痕的臉,小聲反駁道:“從某種角度來說,我比爹爹的年紀都要大……”
柳徵雲挑了挑眉:“敢問閣下高壽啊?”
少年跺了跺腳,悶悶道:“爹爹別笑話我了。”
“好了好了。”柳徵雲适時收起話頭,又揉了揉少年的短發,“跟你娘姓,就叫江離憂罷。”
“江……離憂……”少年愣了愣,旋即狠狠地向前一撲,猛地紮進了江潭月的懷裏,興奮得犬尾都露出來了,對着江潭月歡快地搖。
江潭月偏頭看了看柳徵雲,對上了他盛滿笑意的桃花眼,呼吸不受控地亂了幾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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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這樣,他們有了一個便宜兒子。
柳徵雲當即帶着江離憂去九重天司織坊買了不少衣裳,等回到落神山時,江離憂已經完全變了一個樣子了。
只見他上衫套着墨竹勾絲雙開绛紅短袍,穿一件百褶犀紋倭緞錦織下裳,腳上踏着雲邊金絲小朝靴,因為短發的緣故頭上只戴了一頂玄色小帽,小帽上挂着的兩個圓團從耳邊墜下來,走起路來一擺一擺的,煞是可愛。
江離憂左手牽着柳徵雲,右手牽着江潭月,蹦蹦跳跳地往前走,惹得柳徵雲不住地笑。
“這麽開心啊?”
“這是離憂活這麽久最最開心的一天!!”江離憂擡起一雙大大的狗狗眼,沖柳徵雲笑得燦爛極了。
“我有了爹娘,有了名字,還有新衣服穿。不用再被埋在不見天日的潭底,也不用吃死人肉養煞氣,離憂真的好開心啊……”
江潭月聞言抿了抿唇,冷冷出聲道:“你爹廚藝很好。”
“真的嗎?”
柳徵雲聞言寵溺地笑了笑,将江離憂一下子抱了起來:“也就還過得去吧,也就是你娘親不嫌棄我。”
“娘親說很好那就是很好。”
“行行行,那中午吃什麽?”
江潭月倏地湊過來:“鹵肉面,綠豆糕,青梅糕,雪花酥……”
柳徵雲騰出一只手捂住了江潭月的唇:“好了好了,再多我就只能用神力給你化了。”
江潭月順勢閉了嘴,擡手抓起江離憂帽子帶的兩個毛團捏了捏。
柳徵雲見狀挑了挑眉,湊到江離憂耳邊說了一句話。
“……你們說什麽呢?”
“爹爹問我信不信明日我會更開心。”
江潭月愣了一下,緩聲道:“那你信嗎?”
“我信……但是我不知道為什麽。”
江潭月擡眼看了看柳徵雲,聲音是一如既往的平靜,但好像又多了一點別的感情。
“因為我和你爹明日成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