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1)

〖我感覺不到遺憾、痛苦與憂愁

花朵已被吹散,歌曲也終結了

金秋籠罩着大地,明天來臨

我将不再年輕。

——葉賽寧《我感覺不到遺憾、痛苦與憂愁》〗

沒有永遠的朋友,也沒有永遠的敵人。

不久前還劍拔弩張、嘲諷臉相向的兩人,此刻擠在一起,以同樣的表情注目面前的屏幕。

他們把各自掌握的秘密輸入了計算機,正等待它運行出結果。

與喬伊進行那番對話的過程中,薛垣耍弄了一些小花招。

以前參加國際象棋比賽時,他知曉一個令對手分心的小伎倆:在對手思考棋步時,重複弄出一些很有節奏的聲響或小動作。

比如,看似無意地輕輕敲擊桌子,或者用相同的頻率反複擺弄棋盤旁邊的一枚棋子。

這個伎倆比較卑鄙,但卻行之有效,害人于無形:對手往往會在不知不覺間被帶快了思考的節奏,最後作出一個并不明智的決定。

他也對喬伊使用了同樣的伎倆。

有節奏的敲擊聲,不斷濺落的水珠,逐漸逼近的水流,這些都會給人以緊迫感。更何況,喬伊原本就被壓力和焦慮所折磨。

不僅如此,薛垣還故意令喬伊感覺到:他本想告訴他一些什麽,卻又改變了主意。

人類都有一種“失去憎惡”,對于“差一點就會得到,卻最終沒有得到”的東西,往往會懷有異常強烈的執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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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就是為什麽欲言又止會很令對方惱火:對方覺得,自己失去了一些信息。

喬伊果然接受了這樣的暗示,幾乎是急不可耐地提出了交換秘密的請求。

然而他說出的秘密有點出乎薛垣的意料:他手中也掌握着一個平面方程。

“但你不要問我是從哪裏知道的,那是另一件事。”他以一張冷硬的臉如此說道。

看着薛垣把兩個平面方程輸入計算機時,喬伊的內心是雞凍的。

雖然單個方程似乎無法解釋任何事情,但或許兩個方程加在一起就不一樣了,會出現什麽驚天動地的事情也說不定。

運算結果呈現在屏幕上的那個瞬間,他幻覺自己化身成為洞悉宇宙終極的先知,振臂揮舞手中的真理之劍,攻破神之國度的奧妙法門。

快了,快了。

拯救全人類的時刻,就要到來了!

……然而并沒有什麽鳥用。

事實就如他們眼前所看到的:兩個平面在三維坐标系中相交,就醬,沒了。

“這到底是什麽意思?”喬伊皺起眉頭,虎虎瞪視薛垣,“就想告訴我們這兩個平面會相交?”

薛垣毫不客氣地瞪回去:“我哪會知道?難道你認為我掌握的信息比你多?”

“那可很難說。”喬伊有點氣餒地咕哝道,“你總是藏着掖着的。——該不會你随便編了個方程來騙我吧?”

“喂喂,你這麽說,是在懷疑盟友的意思嗎?”薛垣語帶不滿,“一個平面方程雖然普通,但也不是随口就編得出來的吧?交換情報是你提出的,不管怎麽看,你都更應該是有備而來的那一方。要說懷疑,也該我懷疑你才是。”

喬伊做了個打住的手勢,“好了好了,我的錯。疑人不用,用人不疑,姑且相信你。那現在怎麽辦?這兩個平面方程貌似什麽也沒告訴我們。”

薛垣沉思片刻,“我覺得,應該還有一個方程存在着。三個平面相交是一個點,那樣我們就會得到一個坐标了。”

一個平面、一條直線或許無法确鑿地指代什麽,但一個坐标點透露出的信息想必就明朗得多了。

“那就是說,我們得去尋找某個第三者?”喬伊整個人都不好了。他找到薛垣已然如此費力,現在又要在絲毫沒有線索的情況下去搜尋一個還不确定是否存在的第三者。這根本就是海底撈針,而且是一根莫須有的針。

薛垣嘆口氣:“我只不過是提出一種可能性。至于可行不可行,現在誰也說不好,只能走一步看一步了。”

“走一步看一步嗎……”喬伊笑了笑,“這可不像你會說出來的話。我聽那些跟你下過象棋的人說,你走一步至少要看三步。說不定,你現在就已經在心裏預測我下一步的舉動了吧?”

喬伊的顧慮顯而易見。現在,他和薛垣都掌握了兩個平面方程,接下去誰先找到那個第三者,誰就搶占了先機。

薛垣的語氣轉冷,“我以為我們現在是同一陣營的。別的事情你盡可以對我保留戒備,但唯獨在這件事上,你不必有所顧慮。”鼠标在屏幕上輕擊,清除了全部使用記錄,“這個方程是我父親留給我唯一的東西,我比誰都更想破解它真正的用意。”

兩人再次定定對視。這一回,誰也沒有匆忙轉移視線。

國際象棋中,騎士是個很特殊的存在。當大部分棋子都擁堵在棋盤中心,厮殺得水洩不通之時,只有騎士可以拐着彎跳着走,不受道路阻塞的影響。

現在的局勢,就像一盤看不見前路的封閉棋局。如果能得到一個騎士——

或許,真的可以成為打開局面的關鍵。

打印機吱吱響了一陣,吐出一張處方單。

安娜把它撕下,簽上字遞給薛垣:“拿着這個去取藥。記得不要多用,時間長了會有依賴性。”

薛垣揉了揉太陽穴坐起身。壓力大的時候,他的雙極情緒障礙便會發作,整個人像一枚瘋狂的指針,在躁狂與抑郁這兩極之間搖擺不定。

為了防止這種狀況出現,他會定期到安娜這裏開一些預防藥物。

“對了,你有沒有覺得我是雙重人格?”他輕描淡寫地問了一句。

安娜對這個問題有點驚訝,“那需要通過精神診斷才能确認。如果你願意,我給你安排其他醫生。”按照規定,心理醫師不能給自己的親友診斷治療,必須回避。

薛垣搖頭:“不用了。別人我都信不過。”

“怎麽了,你懷疑自己雙重人格?”安娜不放心地追問,“我沒有發現過有這種跡象。”

“一點都沒有?”

安娜把椅子向後挪了挪,盡量簡明通俗地斟酌着字句,“怎麽說呢,每個人的精神層面其實都不可能是高度統一的。面對一件事的時候,內心很可能同時存在兩種截然相反的情緒體驗,比如既高興又自責。但癔症不是那麽容易形成的,一般來說,或者是某些重大事件的刺激,或者是長期強烈的自我否定,導致患者的自我認知出現了問題。——你受過什麽刺激嗎?”

“沒有,我的人生挺順當。”

“有沒有強烈地自我否定,希望自己成為另外的什麽人?”

“也沒有,我強烈自戀。”

安娜攤攤手,“所以我說,你不太像是會得癔病的人。不過這不是臨床診斷,只能作為參考。”

薛垣不再說什麽,拿起椅背上的外套。安娜交疊起雙手,認真打量着他,“比起雙重人格,我認為你更需要擔心的是精神分裂。”

“精神分裂就免了,我倒是很希望學會分裂生殖。”薛垣無比自憐地對着穿衣鏡姣花照水,“生物通過性|交産生後代,目的是為了使基因多樣化。我的基因已然如此完美,只需要自我複制就夠了。”

安娜嘆氣:“我明白遲采蘩為什麽總是只對你說一個滾字了。”她指了指門口,示意薛垣趕快滾蛋,“另外也告訴你,所謂的‘完美基因’,事實上很可能反而是有缺陷的,比如祁漣。”

不期然聽見祁漣的名字,薛垣心裏一動,即刻止步回首:“他怎麽了?”

“唔,你不覺得他總是很淡定,好像永遠也不會驚惶嗎?”安娜解釋道,“焦慮、不安之類的情緒,即使是嬰兒也會産生,跟年齡和閱歷沒有關系。”

是的,薛垣也有思考過這一點。祁漣是以一個智力成熟的成年人形态降生于世的,按道理,他應該會本能地對周圍未知的一切感到焦慮惶惑。想象一下,假如一個成年人突然穿越+失憶,會是一種什麽樣的糟心感覺?

可是祁漣顯然并沒有這樣的情緒困擾。對于外界,他表現出來的基本只有好奇。至于焦慮之類的負面情緒,幾乎一絲也無。

“那麽,是什麽原因?”他急切地追問。

“我給他做激素測試時發現,他的CRF(促腎上腺皮質素釋放因子)受體缺失,感受不到焦慮,也不容易有精神問題。與其說這是性格上的優點,不如說是基因缺陷。”

薛垣聞言啞然。

祁漣的基因樣本是經過千挑萬選才确定的。既然安娜可以發現這個所謂的缺陷,生物科學官們不可能沒留意到,除非是有意為之。

原來基因改造工程并不局限于人類的體格,更有生物精神學方面。

游蕩在長而空曠的走廊裏,薛垣有點失魂落魄。

他知道,對祁漣的改造還并沒有結束。祁漣現在就像一個已經投入運行的程序,還會不停打補丁升級,變得越來越強。

升級以後的祁漣,會是什麽樣子?

是否會感覺不到痛苦,也感覺不到歡樂,徹徹底底沒有了感情?

這樣的人,可以被稱為完美的人類嗎?

就像學開車有專門的場地,駕駛機甲也有訓練場。

看見薛垣帶着祁漣現身于此,正在訓練中的機師們熱情地打招呼:“喲,小玫瑰來啦!今天是給人當教練嗎?”

一聽見小玫瑰這三個字,祁漣的神色變得“……”起來。

薛垣生怕他當衆說出20厘米什麽的來,忙不疊打岔:“是啊是啊,帶生手什麽的最煩了。”

一臺造型醒目的機甲已經安靜地站在了場地中央。裝甲板表面鍍了金,光彩流溢。祁漣注視着它的眼神裏充滿了期待。

薛垣拖出一個輸入界面,把祁漣推過去:“喏,這家夥是你的了,給它取個你喜歡的名字吧。”

“……(///v///)”

“不可以是小玫瑰!!”

“…………”祁漣只好繼續努力想了半天,最後輸入了“Laika”。

薛垣怔了怔,“為什麽是萊卡?”

“因為你好像很喜歡這個名字。”祁漣小心翼翼地嘚瑟,“我見過你在網頁上搜索它。”

薛垣回憶起,自己确實曾經當着祁漣的面搜索過這個名字。可是,他記得祁漣當時好像在專心致志讀書,并沒有留意身旁的事情啊。

祁漣仿佛看出了他的疑惑,解釋道:“因為你當時對着網頁出神,好像有心事,我就偷偷看了一眼,想知道你到底在想什麽。”

……所以,這家夥是在擔心麽?

薛垣無言地摸摸他的頭發。祁漣很享受這樣的愛撫,舒适地彎起眼睛,像悠閑地卧在主人腳邊的大狗。對于馬上要進行的機甲駕駛訓練,他似乎毫不擔心。

正常人就算是學開車,也多少會感到一絲緊張的吧。

“問你件事,你有焦慮過麽?”薛垣試着形容,“就是一種……煩躁,憂愁,緊張,想找個人狠揍一頓發洩的感覺。”

祁漣的表情有點吃驚,“為什麽要揍別人?”

“只是一種形容罷了,不是真的要揍人。——你到底有沒有過那樣的情緒?”

追問祁漣這樣的問題到底有什麽意義,薛垣說不上來。但他無比希望,安娜的說法是錯誤的。

祁漣的心理素質天生比普通人好、控制得住負面情緒,而并不是因為他缺失了某些情緒——他更願意相信事實是這樣。

然而祁漣的回答令他有些失望。

“沒有。”祁漣努力思索着,“你說的那種感覺,我一次也沒有過。最開始,他們把我關在玻璃屋子裏的時候,我有點害怕。他們告訴我,很快就會有人來陪我說話。我就不害怕了,在那裏等着。然後……你就來了。”深綠色的眼眸煥發出快樂的神采,仿佛沉浸在無上的幸福中,“雖然你看起來有點兇,可我還是很喜歡你。”

……真是的,張口閉口就說喜歡的家夥最麻煩了。

記憶中,第二次跟這家夥見面時,他就大言不慚地對自己說出了這兩個字。到了現在,一點都沒長進麽?

薛垣點了一下輸入界面上的清除鍵,祁漣剛才打下的“Laika”不見了。他切換成俄文,敲入一個長長的單詞:возлюбленный(心愛的人),點擊确認。

系統被激活,電子語音響起:「名稱已确認:возлюбленный。機師:祁漣。」

看見自己的機甲被薛垣擅自命名了,祁漣也全然不以為意,只是問道:“那是什麽意思?”

“不告訴你。”薛垣傲嬌地白他一眼,“等你理解了這個詞的意思,再來跟我說喜歡我。在那之前你說的‘喜歡’,我統統不接受。”

作者有話要說:

☆、憂愁

電影和動漫裏,精神動力機甲永遠是各種酷帥狂霸跩。駕駛員只需要或冷酷或熱血地高喊大叫,與機甲的同步率就爆表。

……然而,現實啊現實,它總是辣麽殘酷。

金色的“戀人號”第一百次以手腳一順的姿态無奈地跌倒在觀測平臺前。這一次,它幹脆就勢趴着不動了。

“別裝死,起來繼續!”薛垣對着耳機喊。

“累。”祁漣的聲音裏蘊含着一種可以稱為悲憤的東西。

薛垣能想象出祁漣的不容易,但卻無可奈何。人類的各種身體動作已是本能,用意識去幹預,反而會有相反的效果。可以閉目想象一下,在意識中控制自己的手和腿行走,會發現那是一件很難的事:你沒法快速反應出來邁哪條腿擺那條手臂才是正确的。

訓練了整整半天,圍觀群衆都意興闌珊地回家吃飯了,祁漣還是連走路都沒學會。

“我看書上說,不是有一種雙足機器人行走的平衡算法嗎?給我寫個程序嘛。_(:з」∠)_”祁漣依然趴着不動。

“程序有用的話要你幹嘛?”薛垣放低了聲音,“你不聽話,今後的親親和咬咬全都沒有了。”

“………………”

這個威脅實在太具震懾力,“戀人號”只得不情不願地再次爬起,聽着耳機裏薛垣的指示:

“現在試着想象,擡起你的左臂。慢一點。只是想象,你自己的手臂不要動,抓住連接杆別松開。”

祁漣閉目凝神,像操縱自己的身體一樣,慢慢使“戀人號”左側的機械手臂擡了起來。

“很好,現在邁右腿,向前走。真乖,聽話的孩子有肉吃。”

不知是否被有肉吃激勵到了,“戀人號”這一回竟然蹒跚地走了起來。

就像游泳與騎單車一樣,一旦成功了,便逐漸變成了某種本能。祁漣的新奇感又一次被勾了起來,倦意盡退,滿場走來走去,直至能夠跑跑跳跳。

“真不錯。”薛垣稱贊,“這個水平,你明天就可以直接跟我一起去做一個史詩般的任務了。”

“什麽任務?”祁漣目光炯炯。

薛垣嚴肅地豎起手指:“大自然的搬水工。”

“…………”

喬伊掂量着手中沉甸甸的物品,陷入思索。

他手上是一包艦隊标配的脫水壓縮食品,标準裝,500克,可以提供一個成年人存活一周所需的營養物質。混合了肉、脫水蔬菜、奶制品和澱粉的食材壓制得緊密結實,提拎起來就是一塊趁手的好板磚。

這兩天盤點配給品庫存時,喬伊發現了一件怪事:壓縮食物的數量對不上賬。

起初他以為是自己算錯了。誰會偷拿壓縮食品呢?現在不是饑荒時期,艦隊的物資仍很充沛,無土溫室可以為整個艦隊不間斷提供新鮮的蔬食。

有新鮮食物,誰也不可能願意吃壓縮的。這玩意兒又硬又沒味,難以下咽。制作得再好的壓縮肉幹,也比不了一塊在鐵板上滋滋作響的生煎牛排。

可是再算一遍,結果仍然對不上。他這才相信,庫存真的少了。

進一步調查令他更加驚訝:幾次庫存減少,都出現在薛垣當值期間。他做得十分巧妙,賬面平整漂亮,不留心很難發現問題。但因為數量比較大,最終還是沒能逃過喬伊犀利的眼睛。

喬伊把“板磚”往旁邊一扔,托起腮幫。

真特麽奇了怪了。

這家夥不愁吃不愁喝,暗搓搓的囤積壓縮食物做什麽?

喬伊首先想到的是,或許這只狐貍很久以前就預感到艦隊前途不妙,早早收拾了細軟糧草,打算一旦勢頭不好就搶一艘小飛船,孤身逃之夭夭。

但他很快否決了這個想法。薛垣那種人,倘若果真暗藏了這等用心,絕不可能僅僅是這點手筆。怎麽說也得是像《三體》裏的章北海那樣,直接搶上一整艘軍艦跑路,區區三百多包壓縮食品頂個鳥用。

喬伊搖搖頭,再次拿起“板磚”把玩。

如果喚作別人,哪怕對方給出一個“我拿來當零食吃的”理由,喬伊也可以接受。但事關薛垣,就不可輕易下結論。若把對方假想得檔次太低,便也拉低了作為對手的自己的水平。

一陣風從空調裏吹過來,辦公桌上紙頁飛揚。喬伊随手把那塊“板磚”拍在上面當作鎮紙。

忽然他眼睛一亮,盯住了包裝側面的“500克”字樣。

——誰說食物就一定只能用來果腹呢?

中國人都對曹沖稱象的故事耳熟能詳。石頭可以用來當秤砣,這些重量精準的“板磚”就不可以嗎?

喬伊站起身,負手在桌前疾走幾步。

狐貍,狐貍,我好像看穿了你的把戲。

與從前無數次折磨人的經歷一樣,北極狐號被主艦的加速艙彈射到彗星軌道上。

艾瑪。薛垣穩了穩心神和內髒。無論經歷過多少次,也無法習慣這種從滾筒甩幹機裏爬出來的感覺。

“戀人號”出現在他前方的視野中。朝向光源的那一面機體呈現出液态黃金一樣流動的色澤,脅下的信號接收器如客機尾燈般閃閃爍爍。

它背後有一對張開的小翅膀,是折疊太陽能板。雖然太陽現在已經變成這個鳥樣子了,但還可以最後再被人類利用一把。

這家夥跑得這樣歡快,看樣子應該沒什麽不适感。薛垣打開對講頻道:“你怎麽樣?有沒有覺得哪裏不舒服?”

戀人號愉快地揮了揮小翅膀:“沒有,哪裏都很好。”祁漣的聲音十分輕松,似乎剛才那一通慘無人道的彈射過程對他來說比吃飯還容易。

……媽的,老子可是快要腦震蕩胃穿孔了啊喂!薛垣恨恨地想道。

視線投向舷窗另一側。與一個多月前有所不同的是,受到愈來愈強大的太陽風影響,奧爾特星雲內側的許多彗星已然開始蒸發。

他們将要登陸的那顆冰彗星,彗核表面籠罩着一層淡薄而明亮的霧氣。如果離太陽更近一些,這層霧氣便會擴散延伸開去,形成一條由氣體與塵埃組成的、橫貫數百甚至上千萬公裏的長長尾跡,那便是彗尾。

薛垣不由憂心忡忡起來。到了那時候,艦隊周圍全是這些飛來飛去的大掃帚,這景象可沒法令人非常安心。

很快,兩臺機甲在冰彗星表面着陸。

薛垣以為祁漣會興奮地問個不停,不料頻道裏卻很安靜。有好幾秒鐘,戀人號一動不動伫立着,仿佛一尊凝固在時間裏的雕塑。

它——或者說祁漣——仰面凝望頭頂的黑色天穹。沒有大氣層的隔擋,這裏的天穹是純粹而透徹的,點綴着群星清澈的光輝。

許久,薛垣才聽見他喃喃低語的聲音:“這裏很美,但很孤獨。”這話有些耳熟,好像是某個俄羅斯宇航員曾說過的。

戀人號在彗星表面笨拙拙走了幾步,在一座冰川前站住。“這個星星好小。——小王子的B612號小行星,是不是也就這麽大?”

薛垣糾正他:“這是一顆彗星,不是行星。”想了想,他又補充:“不過,B612大概也比這大不了多少。”

戀人號平舉起前臂,射出一只機械爪。爪子返回時,攥着一塊晶瑩的物體,在機甲頭部的探照燈下折射出璀璨的星芒。

“這些冰,待在這裏很久了嗎?”他問。

北極狐號忙着搭建鑽井平臺,選擇了一處冰層最堅實的地方打下鑽頭。“是很久了。50億年前,太陽系還沒有出現,它們就已經在這裏了。地球剛剛形成的時候沒有水,也沒有生命,只是一顆幹燥的岩質小行星。然後有一天,從外太陽系來了一顆冰彗星,撞在地球上。它改變了地球的運行軌道,也給地球帶去了水和微生物。後來,就有了我們人類。如果說最早的地球是卵子,這些冰彗星就是精|子。我們現在就站在一顆大精|子上面。”

祁漣沒有說話。薛垣從屏幕上看見,他的神情變得很肅穆。地球生命的起源,在他聽來或許如同上古□□神話般玄秘莫測。

在幾個受力點鑽好了深度适宜的洞,北極狐號用鋼纜抓住地面,機體騰空而起,在半空中加速旋轉,一頭撞下來。

Duang~~~~!

巨大的冰層瞬間四分五裂,紋隙迅速蔓延至整個彗核表面。

因為這些水是要供人們飲用的,不能被污染,因此禁止用武器轟擊,只好用物理撞擊弄碎它們。

戀人號被這胸口碎大冰的神奇壯舉驚住了,站在旁邊沒動。

“你看表演呢?過來幫忙!”薛垣沒好氣。

“哦哦。”祁漣趕快跑來,用高速齒輪把碎冰切割成1立方米大小的冰塊,送上運冰船。這些冰裏凍結着氨氣和微生物,不能直接飲用,還要經過淨化和過濾。

夫夫搭配,幹活不累。運冰船很快滿載了。冰彗星被削平了一半,

北極狐號給運冰船“你有沒有聽見什麽聲音?”

薛垣側耳分辨了一下,“沒有啊,對講系統很正常。”

“不是對講系統裏的聲音。”祁漣十分肯定地說,“是別處傳來的。”

“檢查一下你的座艙,看看是不是哪裏出毛病了。”

耳機裏窸窸窣窣一陣,祁漣說:“不是座艙裏的聲音。我覺得是從外面來的。”

“那就是你耳鳴了。就算你的聽力比普通人強一百倍,在這裏也什麽都不可能聽見,真空不傳聲的。”

祁漣沒有馬上應答。過了一會兒,薛垣聽見對講機裏傳來輕微敲擊聲,節奏時緩時急:篤,篤篤。

“我聽到的就是這種頻率的聲音。”祁漣說,“很奇怪,像是從很遠的地方傳來的,又像是我腦子裏發出的,一直在重複。耳鳴是這樣的感覺麽?”

薛垣仔細聽那個頻率,臉色微微一變,拖出一個輸入界面,按照那個頻率敲入莫爾斯電碼:

-..---/-.----/.-..-------.-/-....--.-.-.-

DO NOT LOOK BACK

——不要回頭。

薛垣立刻想起,不久前收到的加密郵件稱,無形之牆給人類發來了訊息。

但那封郵件中所說的訊息是“不要止步”,不是“不要回頭”。

那果然是被人篡改過的。

“只有這些嗎?”薛垣追問,“還有沒有其它內容?”

祁漣又聽了一會兒,“沒有別的了,一直在重複相同的內容。……啊,現在什麽也聽不到了。”

他的話音剛落,頻道裏吱吱一響,遲采蘩的聲音切了進來:“緊急情況,一大波高能帶電粒子在向你們靠近,可能是恒星風。預計半個小時後會經過你們的位置,你們趕快收工。”

“明白了。”薛垣招呼祁漣,“那邊那個,別玩了,準備回家!”

宇宙線輻射是宇航員的噩夢,是殺人不見血的利刃。

地球時代,無人的“旅行者號”可以飛到外太陽系,而載人航天器卻只能在近地軌道附近活動,輻射就是原因之一。

艦隊采用的方法是,利用受控核聚變技術發電,在艦隊外圍空間形成磁場,抵禦輻射的侵襲。付出的代價是,大量能源白白在真空中耗費,航行速度只能被限制于亞光速。

祁漣的抗輻射能力比普通人強得多。科學官說,他的DNA可以承受的輻射強度為四千希沃特,足足是普通人致死劑量的1000倍。

想到這裏,薛垣忽然有點悲哀。

從離開地球家園的那一刻起,自然人類作為一個陳舊的物種,已經悄然開始走向謝幕。在這場大遷徙的最後,碳基生命或許已被淘汰殆盡,一個屬于矽基生命的全新未來将會全面開啓。祁漣這一代或幾代基因改造人,就是兩者之間的過渡形态。

身體陡然一沉,他們回到了艦隊的人工重力場之中。

一句忘記了由何處看來的話語,此刻陡然浮現于腦海——“被亞光速和三維空間束縛的可悲靈魂啊!你們何日才能沖破這樊籠?”

《聖經·□□紀》:

「快快逃命!不要回頭,也不要在平原任何地方停留。該逃往山中,免得同遭滅亡。」

「太陽出來時,硫磺和火降于所多瑪和蛾摩拉,毀滅了這幾座城市和整個平原,以及城中所有的居民和地上的草木。」

……

薛垣關閉網頁,拿起面前的紙,凝視抄下來的那句話:

Do not look back or stop anywhere on the Plain.(不要回頭,也不要在平原任何地方停留。)

他用水筆在“Plain(平原)”這個詞下面畫上了幾道重重的線。有一個難以忽視的巧合:這個詞與“平面”(plane)是同音的。

此外,plane還有位面的意思,游戲迷都不會對此太陌生。

……這個玩笑,貌似開得有點大啊。

難道說,有“人”在借助《聖經》警告人類,不僅僅是太陽系,整個位面都要遭殃了嗎?

那麽下一句裏的“逃往山中”又指的是什麽呢?

莫非……

是“牆”的那一邊?

見他始終一副冥思苦想的樣子,祁漣孩子氣地抓住他的手臂晃了晃:“你在想什麽?回來以後就一直呆呆的。”

“沒有啦,随便想些事情。”薛垣把那張紙疊好,打算收入抽屜。猶豫一下,又展開攤平,用桌面上的俄羅斯套娃壓住。

“嗯……你等一下還有別的事嗎?”祁漣的眼睛亮亮的,一臉嘚瑟+期待。薛垣當然清楚這家夥在想什麽,在他腦門上彈了一下:“親親和咬咬不是每天都有的,你閑得無聊就去多看點書,別總想些有的沒的。去,拿本書來給我讀,讓我知道你每天都在學什麽。”

祁漣郁郁地跑掉了。

薛垣閉目摸了摸額頭。不知為什麽,他的心情有一點黯淡,就連平日裏哄祁漣高興的手段也懶得使出來了。

所多馬被滅城的原因,是那裏的人們耽于男色。所多馬(Sodom)這個詞的變形“Sodomy”,指的就是男性之間交接的方式,并且暗含着罪惡之意。

……這樣的感情,或許……的确是罪惡的吧。

薛垣低頭看自己的雙手。

是否,自己的手與舌,讓這朵純淨的金雀花也沾染上了情|欲的罪孽?

腳步聲回來了。這家夥動作還挺快。也對,他的房間本就離得不遠。

薛垣并不回頭,“Killian,你記不記得我說過,我很希望人類可以抛棄肉|體?”

“……”

“那是我真心的想法。神或許是以自己為模板創造了我們的靈魂,但我們的硬件配置太低。人類總是駕馭不了自己的感情,是因為我們的肉|體支持不了那麽強大的功能,就像在286電腦上安裝了Windows操作系統。”

薛垣停頓片刻,嘆息一聲。

“我從來都相信,人類最終有一天會擁有數字化的載體。賽博紀元的人類一定會擁有比我們更自由的感情,因為他們不必像我們一樣,可悲地被肉|體禁锢。”

“嗬!想不到小玫瑰還挺多愁善感的嘛。”一個戲谑的聲音響起。薛垣一驚回首,身後的人赫然是喬伊。

薛垣毫無思想準備,跳起身急速向後掠:“你怎麽……!”

一個不小心,後背撞上了置物架,滿架香水和精油瓶叮令當啷作響。

喬伊連忙後退兩步,“別一副大驚失色的樣子,我又不會圖謀不軌,只是路過而已。你說精油用完了還可以再找你要,我看見門開着,就進來了。”

他的視線在房間內四下逡巡,忽在床腳邊停住了。

床頭上擺着一只長頸玻璃花瓶,盛着半瓶清水,裏面養了幾枝鮮豔欲滴的玫瑰。幾片零落的花瓣撒在地上,其中一片被床腳壓住了一多半。

喬伊微微勾起嘴角:“真奇怪啊。如果我沒記錯的話,每個房間裏的每件家具都是固定在地面上的。那片花瓣怎麽會被壓住呢?”

薛垣也順着他的目光看去,臉色微微一變。

作者有話要說:

☆、憂愁

喬伊對薛垣的反應很感滿意,向床邊走了兩步,蹲身拈起一枚花瓣,饒有興致地放在掌心裏細看。

“這花瓣是剛落下不久的,那,這張床也該是剛剛才被移動過的咯。”他摸了摸床腳附近的地面,那裏有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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