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1)

一個恒星系中,衆多行星的運行軌道大多處于同一個平面之內。太陽系也不例外。以太陽為中心,八大行星和其它小行星的軌道投影都在黃道平面上,只有彗星在這個平面之外穿梭。

按照宇航動力學,航天器離開太陽系較為省力的途徑便是沿着黃道面飛行,可以在經過各個行星時通過引力進行加速。聯邦艦隊便是如此。

薛垣在電腦上建立了一個三維坐标系,以太陽為坐标原點。在宇宙尺度下,任何天體都只不過是一個微小的質點。

兩個平面方程+黃道面,三個平面的交點很快産生了。薛垣計算一下它的位置,大約在中國大區旗艦“伏羲號”附近。

薛垣打印出這張圖,記錄下交點坐标,用熒光筆在相應的空間區域上畫了個圓圈。

之前的事實已經證明,祁漣的大腦可以接收到來自“牆”彼端的通訊信號。但那些信號是單一重複的,不具備即時性,無法與之互動。它們應該是很早以前從宇宙中的某處發出,以光速傳播,不知穿過了多少時間,現在才剛剛到達這裏。

《黎明不再來》中,薩爾星人要與地球人實現即時通訊,需要對方的大腦處于思維場的“透鏡焦點”上。

這個坐标點,會不會就是這麽一個“焦點”呢?

換言之,人類之前只是接到了對方發來的“電報”,而在這個坐标點上,說不定可以跟對方“通電話。”

薛垣一陣悸動。這實在是個誘人的設想,絕對值得把祁漣帶到那裏去試驗一下。

但他轉而又有點為難:伏羲號是亞歐大區艦隊最重要的政經中心,周圍三萬公裏都是戒嚴區,有護衛艦和驅逐艦守衛。校官以上級別才可以進出,薛垣只是上尉,不夠權限。

沒想到喬伊很輕松地解決了這個問題。聽了薛垣的設想,他當即表示:“這件事我來處理,申請一張特別通行證就行了。”

他說到做到。沒過多久,薛垣就和祁漣登上了一艘直通伏羲號的穿梭機。

伏羲號的外觀并非傳統的飛船造型,而是呈一只啞鈴狀。

兩側的球形艙是離心機,為整個中國大區艦隊提供主要的人工重力場,旁邊各有一艘護衛艦,“堯舜號”與“禮樂號”。

中間的啞鈴手柄部分是居住區和工作區。艙壁外表面是液态金屬般光滑的鏡面,映射出整個宇宙的星光。在正中間的醒目之處,分別用漢字、中國傳統注音和羅馬拼音标識着它的名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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伏羲號

ㄈㄨㄒㄧㄏㄠ

FUXI HAO

以伏羲號為軸心,周圍三萬公裏半徑的空間內,呈扇面形懸浮着六艘大型驅逐艦,長安號、洛陽號、大梁號、金陵號、錢塘號和燕京號。

與富有科幻感的外形迥然相異,伏羲號內部中國風十足。LED牆面上影像交疊變換,綿綿不絕幻化出一江煙雨,渲染出十分墨色。走廊的背景音樂播放着古琴曲《平沙落雁》,如入杏花微雨、淡月疏棂的空靈之境。

更有趣的是一面4D影壁,可以查詢每個月的“花神”。例如輸入四月,便會有一個柔和的女聲念誦《花月令》:“……四月,牡丹王,芍藥相于階;罂粟滿,木香上升;杜鵑歸,荼蘼香夢。”伴随着語音,“四月花神”牡丹的雍容之姿呈現于影壁,馥郁沁人。對花卉有興趣的人在這裏駐足幾分鐘,便可遍賞十二個月的花令。

身穿各色制服的人群往來紛繁,如過江之鲫,但都有條不紊,忙而不亂。随處可見如薛垣這般金發碧眼、有着典型高加索人種外形的成員。

早在地球時代,人們就已預見到:在太空時代,界定國家與種族的将不再是疆域和血緣,而是文化認同。

無論在哪個大區,都可以看到來自世界各地的人種,幾乎無法找到一個不是混血的人。“國家”成了一個模糊的概念,唯有共同的文化這只看不見的大手,将這些不同血統的人們聚攏在一起。

與技術部的“永恒長廊”相似,這裏也有一條鑲嵌着縱列黃銅銘牌的“禮樂之路”,全息圖像展示着中國先秦時代的諸多典籍。

在《樂經》旁邊,薛垣停下腳步對祁漣說:“你該看看這個。”

祁漣望着那部古籍的影像,目光中滿是崇敬,如同凝視父親遺留下來的聖物。他曾聽薛垣說起過他“爸爸”的往事,知道這部看起來并不起眼的古書,背後有着怎樣的淵源:在絲路的另一端,遙遠的古羅馬帝國,它逃過了秦炬之劫,又幸運地在歐洲的二戰烽煙中得以保全,最終重見于世。

喬伊也知道這段事跡,陪同在祁漣身旁默默駐足。地球毀滅使人類的技術水平倒退了五十年,時空躍遷已成絕響。人類只能去往未來,誰也無法再重返歷史。

不過這未必不是一件好事。時光一去不返,将過去遠遠抛離,人們才更有勇氣繼續生活。若歷史可以修改,或許反而不知何去何從,站在時光的洪流中踟蹰不前。

三個人各懷心事對《樂》出神,忽有一個渾厚的男聲在不遠處響起:“看樣子,你們好像對歷史很感興趣。”

一位身材魁梧的中年軍官向他們緩步走來,軍服領徽上綴着代表上将銜級的金牡丹。“年輕人對歷史感興趣是好事。不懂歷史,也就看不到未來。”

一見到這個人,喬伊不但不敬禮,反而向後撤了一步,冷冷地把臉轉向一旁。

但上将似乎對喬伊的失禮舉動毫不在意,只是和藹地向薛垣伸出手:“這不是正式場合,用不着敬禮。——萬尼亞,你還記得我嗎?”

薛垣吃了一驚。“萬尼亞”是“伊萬”的昵稱,以前只有母親偶爾會這麽叫他。

見他愕然的神色,上将笑了起來:“你小的時候,我去過你家,你母親做的俄羅斯紅菜湯味道很棒。”

經他這麽一提醒,薛垣想起,小時候确實有一位年輕的軍官跟父親關系很好,常常到他們家裏做客,薛垣叫他“裴叔叔”。

他送過薛垣一套精致的模型飛機,笑眯眯地說:“這不是普通的飛機,是空天飛機。萬尼亞長大以後就可以開它們了,飛呀飛,一直飛到太空裏,把星星一顆一顆摘回來。”

有一次,裴叔叔帶來了一個與薛垣同齡的小男孩,名叫約書亞。他跟薛垣打了幾局玻璃彈珠,沒贏,直到走的時候還氣咻咻。兩人約好下次再戰,但是後來那個男孩再也沒來過。

薛垣極力回憶那張早已模糊的臉,與眼前的上将相對比,難以置信地問:“您是……裴叔叔?”

裴上将點點頭,指着喬伊:“這是約書亞,你們小時候見過一次面。”

“……什麽?!”這回叫出來的人是喬伊。他吃驚的神色毫不遜于薛垣,看來他原先也并不知道這一點。

裴上将拿出一張文書遞給薛垣,“拿這個去辦特別通行證,四十八小時之內,你們可以在伏羲號周圍任意地方停留。——哦,除了太空軍港,那裏是禁航區域,只能從遠處看看。”

他看了看表,“其實我原先是想跟你們一起去的,但馬上有個非參加不可的會議。你們回來之後再來找我吧,我還有些話要對你們說。”

穿梭機再度啓程,載着喬伊、薛垣和祁漣,前往坐标點所在的那片區域。

“我不是有意隐瞞你。”喬伊解釋說,“我不懂俄語,不知道萬尼亞和伊萬是同一個名字。再說,叫伊萬的俄國人那麽多。”

這麽多年來,他只記住了那個金發小男孩,和那一場懸而未決的玻璃彈珠比賽。

去過薛家之後不久,當時還是中尉的裴恕就接到了調令:他所屬的空天部隊就被編入了太空軍,将被派駐到太陽系最遙遠的冥王星軌道前沿哨站。喬伊的母親自然不願意讓丈夫去那麽遙遠的地方——那個時候,根本沒人預料得到,太陽會在那麽短的時間內紅巨星化。她以為,至少她還可以和丈夫一起生活在地球上,度過相對安穩的一生。

她勸說裴恕退出太空軍,可裴恕堅決要去。最後的結局是協議離婚。

“我跟着母親去了英國,改随我母親的姓‘喬伊斯’。艦隊起航的時候,我還是個平民,通過‘優秀人才計劃’獲得了登艦資格。後來我想回到中國大區工作,就改成了現在這個中文名。”

喬伊掏出自己的證件給薛垣看,原名一欄填寫着Joshua Joys。照片上的青年比如今的喬伊看上去青澀拘謹幾分,但眼中透出的倔強與傲然絲毫未改。

“我母親直到去世都還記恨着他,覺得他是為了自己的前途抛妻棄子。我原本不相信,因為父親一直對我很好。可是……”喬伊的手指攥得泛白,“可是一直到艦隊起航,他也沒有去倫敦找過我們母子。所以,我想聽他的忏悔。我寧願相信,他不是抛棄了我們,而是有什麽不得已的理由。”

一口氣說了這麽多,喬伊釋然長嘆,再也不出一聲。

機艙裏靜默許久,薛垣忽然開口:“你知不知道,為什麽當初我沒有去莫斯科找我弟弟?”

喬伊擡起頭,再次與那雙冰藍色的眼睛靜靜對視。那雙眼睛裏沒有了平時的谑浪,有一種直達人心的真誠。

但薛垣卻沒有回答他自己剛才提出的問題。“我說過,我還有最後一個秘密。等時效成立以後,我會告訴你。”

穿梭機駛近了太空軍港,澄澈的星空漸漸隐沒,行星際戰艦矩形編隊出現在漆黑的太空背景下。白色艦體邊緣反射出碎鑽般的陽光,整個編隊仿佛夕陽下閃耀的黑白棋盤。

薛垣閉了閉眼睛。一陣微微的暈眩,在這一霎擊中了心扉。面對這些通向未來的行星際戰艦,他的思緒卻滑向了過去。

為了克制薛垣好動的天性,父親逼迫他學國際象棋。薛垣一整天都被囚禁在桌前,無止無休地和父親面對面走棋打譜,直到傍晚時分才得解放。棋室的窗戶是西向的,每當漸沉的夕晖斜斜照入窗棂,他便仿佛在聖光中得到了救贖。

一切平凡的事物在永久遠去之後,才會似星辰般煥發出異樣的光彩。這段曾令薛垣深惡痛絕的日子,随着日後的一次次回憶而變得面目親切。黑白格子棋盤,橘紅色夕晖,空氣中流動的柴可夫斯基鋼琴曲,漸成回憶中一段溫暖莫名的情愫。

父親留在薛垣的記憶中的形象,始終是割裂的:一個是慈愛的智者,一個是殘酷的暴君,一個是可悲的病人。這三個形象就如同處于三體運動中的天體,彼此纏繞成一個不可解的疑題,讓他分不清楚究竟哪一個才是他心目中真正的父親。

或許唯有自己成為人父的那一天,才能真正理解自己的父輩。

美國作家奧斯特說過一句話:成為父親,意味着永遠去了牆的那一邊。

因為家族遺傳精神病史,薛垣從很早以前就決定終身不要孩子。然而自從有了祁漣,他多多少少體會到了一點為人父輩的心情。

他驀然發現,一直以來自己都搞錯了一件事。他以為,祁漣是背負着拯救人類的任務而出生的,但事實或許恰恰相反:祁漣是人類之子,是人類的延續。

讓自己的孩子為自己犧牲,那不是一個父親應該做的事。

《洛麗塔》的開篇寫道:洛麗塔,我的生命之光,我的欲念之火,我的罪惡,我的靈魂。

那麽,Killian,你是我的什麽呢?

我的生命之水,我的善念之花,我的孩子,我的救贖。

作者有話要說: 抱歉親們,病了這麽久o(>﹏<)o我過于樂觀地估計了恢複的時間,結果現實并不總像我一樣樂觀(-ω-;)

糟心的事不多說了,跟親們報告一下這個文後面的進度:下一章揪出反派,下下一章推進到“牆”的那一邊。

因為身體現在還沒有完全恢複,暫時只能保證周更,所以後半部分的大綱被我砍掉了一多半,正文大概會在三萬字之內完結。

砍掉的主要是狐貍和反派的幾場對手戲,攻受的感情線不會縮水,親們請放心。可憐的反派還什麽都沒有來得及做,就bia唧一下被揪出來了,點個蠟(=ω=;)

P.S.太空軍在這個文裏只是打醬油的,就在這裏露一小臉,沒有重頭戲。以後會有另一篇文《深空騎士傳》以太空軍為主角(^_^)

☆、垣墉

穿梭機開始徐徐減速,在一片空域中停下。

薛垣核對電腦上的坐标,“我們到了,差不多就是這裏。——你感覺到什麽了嗎?”

祁漣側耳靜聆,沒有任何聲音。

“這樣,你試着跟他們打個招呼。”薛垣說,“在腦子裏說一句‘你好’,看看會不會有回應。”

這辦法竟然有效。薛垣面前的顯示屏閃了閃,忽然出現了一行字幕:

「你好。很高興你們主動和我們聯系,可以向我提問。」

态度倒是簡潔得單刀直入,沒有不必要的寒暄。

薛垣和喬伊愕然面面相觑。盡管有心理準備,真的面對如此詭異的通訊,還是有些不知所措,拿不準第一個問題應該怎麽問。

思考了一下,薛垣對祁漣說:“你問問ta,我們說話ta可以聽見嗎?”

祁漣在腦中向對方提出了這個問題。字幕君很快回答:「聽不見。你我不在同一個位面,只能依靠量子通信。你現在所處的這個區域中的粒子,與我所在空間中的粒子,存在着量子糾纏效應。所以我們之間的通訊不受光速和距離的影響,是瞬時完成的。」

薛垣又提出第二個問題:“我們這邊有三個人,但為什麽只有一個人可以直接‘聽’見你說話?”

字幕君給出了一個讓薛垣很鄙視ta的回答:「我也不知道。」

或許是冥冥中感知到了薛垣的鄙視,字幕君緊接着開啓了群嘲模式:「人類的大腦之間存在差異,只有靈敏度足夠高的大腦才能成為接收器。」

“…………”

「我們和你們之間的這種通訊方式,從你們誕生之初就存在了。你們的人口數量增長很快,但是一直只有少數人可以實現與我們的量子通信。你或許也曾注意到一個事實:在你們星球上,無論哪個地方的種族,都出現過一種很特殊的職業,被稱為靈媒或者祭司。古中國的巫祝,古希臘的皮西亞,基督教的先知,都是這種人。他們的大腦與普通人不同,可以直接接收『神谕』。」

“你的意思是說,你們是神?”

「對古時的你們來說,是的。但現在的你們應該可以理解了,我們也是高等智慧生命,只是技術水平遠遠高于你們。我們一直在觀察你們,但直接與你們通訊的次數并不多。上一次大規模通訊是在三千年前,我們在北緯30度附近布置了很多個量子效應點,可以與你們中間的一部分人交流。後來,這些人都對你們的精神領域産生了重要的影響。」

“你是說軸心時代?”

(※軸心時代是指公元前800年到公元前200年,全世界的人類文明都在這一時期産生了突破,産生了許多思想家,如古希臘的蘇格拉底,印度的釋迦牟尼,中國的孔子等。地域集中在北緯30度附近)

「是的,你們的歷史這樣稱呼這段時期。後來我們沒有再進行過大規模通訊,以免過早暴露我們的存在。上一次與通訊是太陽爆發之前,我們偶然聯系到了你們當中的一個人。遺憾的是,他沒有相信我們。但我們說服他把太陽系中最後一個量子效應點的坐标記錄了下來,就是你們現在所在的這個地方。」

薛垣沉默了。

喬伊接着發問:“你能用一點什麽東西稍微向我們展示一下你們的技術嗎?”

「可以。」

顯示屏上出現了一幅圖片,大小還不到一比特。圖案很古怪,像一枚六角形的雪花。

喬伊對它并不感到陌生。它被稱為“科赫雪花”,是一種分形圖形,他以前在學校的計算機課上學習遞歸算法時見過它。

理論上來說,它可以無限重複自身的結構。但受到分辨率限制,當結構複雜到一定程度時,細節就丢失了。

字幕君繼續說:「你們可以把這幅位圖無限放大下去。一百倍,十萬倍,一千億倍,随你們願意。你會看到,它的分辨率絲毫不會降低,細節永遠也不會窮盡。」

喬伊依言試了一下。的确如對方所說,這張看上去極為普通的位圖包含了無限細節,可以無限放大。

“真像《2001太空漫游》裏的那個碑。”喬伊低聲說。阿瑟·克拉克的小說中,人類在月球上發現了一塊黑色的碑,無論用多麽精确的方式去測量,三邊之比都是1:4:9,傲慢地向人類顯示出它的幾何式精密度。

「我們可以把你們的整個宇宙放進一張簡單的圖片中,不會丢失任何細節。」字幕君說,似乎可以透過屏幕感受到ta的得意。

“那個像‘牆’一樣的東西,是你們放在奧爾特星雲內的嗎?”

字幕君很快回答:「是的。它是一張宇宙膜,處于你們看不到的第四個維度上。到這個宇宙膜上,你們就可以逃過一劫,但是有一定的代價。」

“什麽代價?”

「放棄肉身。你們無法把質量帶到另一個宇宙中去,必須把自身變成量子态,『上傳』到另一個宇宙,就像數據傳輸一樣。然後你們就和我們在一起了。」

這個回答稍微有點震撼。

“你們也是碳基生命嗎?”

「不。我們不是碳基也不是矽基,是電磁生命。我們所在的宇宙,你們可以稱為賽博空間。」

“在我們以前的歷史中,有人被‘上傳’過嗎?”

「有。比如瑪雅文明和印加帝國,你們應該知道吧。這兩個文明突然消失,給你們留下了許多不解之謎。」

“他們被上傳了?”

「是的。他們來到了我們的世界裏。這個過程不是一下子完成的,用了很多年。在我們沒有顧得上『接收』他們的時間裏,他們以他們自己的理解,試圖單方面完成『上傳』。你們的歷史學家把那個過程稱為『活人祭祀』。比如阿茲特克人,他們剜出獻祭者的心髒奉獻給太陽神,因為他們認為心髒是人類靈魂的所在,這麽做可以讓元神回歸太陽。」

“我聽說過活人祭祀。這麽做真能上傳??”

「當然不能,這是他們對思維上傳技術的誤解。好在他們後來不這麽幹了。事實上,意識與肉身脫離只是一瞬間的事情,整個過程只有幾納秒,遠遠快于你們的神經元傳遞信息的速度,所以你們不會有任何感覺。」

“我們必須這麽做嗎?”

「不。我們并不想強迫你們做任何事,選擇權在你們自己手上。」

“可我們已經沒有其它選擇了,‘牆’把我們的路封死了。”

「你們有,而且你們自己也知道。我想,你們當中可能已經有一些人在這麽做了,你們回去看一看吧。」

在屏幕上打出這句話的同時,一束發光的長線出現在遠方的宇宙背景中。因為太遠,無法判斷準确的距離。

喬伊一驚:“核聚變引擎的尾跡!難道有人啓動了光速飛行器?那是禁止的!”

但他馬上注意到了另一個更加令人震驚的事實:那束光痕穿過了無形之牆前面的人造光帷,一直延伸到牆的另一側。

即是說,如果那真的是一艘核聚變動力飛行器,那麽它已經成功以光速突破了無形之牆這道魔障,飛向了宇宙深空。

這時,字幕又自動打出了一段話:

「我想以一個個體的立場送你們一句告誡。有一件事,請你們務必記住:我們的文明和你們的一樣,沒有純粹的善與純粹的惡。想一想你們人類自身的複雜□□,我們的情感更豐富,因此也有着更加複雜的道德。我們的舉動是善還是惡,何去何從,選擇權在你們自己手中。

「重申一遍:這些話我僅僅是以一個普通個體的立場來說的,并不代表我身後的整個文明。文明不在乎善惡,只要求生存和擴張。」

這段話的意思有點微妙,似乎含有某種警告的意味。

薛垣提出了最後一個問題:“那麽,‘上傳’之後呢?我們會如何?”

這一回,那個話痨的字幕君給出了一個極為簡潔的答案:

「永生。」

這之後ta不再作出任何回應,像是電話被挂斷了。

穿梭機回到伏羲號。

廣場般的千人大廳裏聚集了許多人,牆面變成了透明,人們凝視着遠處那束光痕。誰也不說話,氣氛肅穆,就像不久之前人們沉默地觀看地球墜入太陽。

“歐陽少校,那是光速飛船的尾跡嗎?”喬伊問一位站在旁邊的軍官。

歐陽少校搖搖頭,神色有點複雜:“不是飛船。我們發射了一枚微型探測器,做個實驗。”

微型探測器只有一枚棒球大小,但也是宏觀物體。

人們一直以來的猜測得到了證實。當宏觀物體的速度十分接近光速的時候,它就可以像光一樣,只沿着它原本所在宇宙膜傳播,“穿過”無形之牆繼續向前。

但喬伊理解人們為何并不興奮,反而如此沉默。

作為技術官,他很清楚,艦隊中只有極少一部分飛行器能達到光速。它們可以承載的人數不到全艦隊人口總數的萬分之一,但卻将占用艦隊現有的全部核聚變燃料。

也就是說,一旦這些光速飛行器走了,剩下的艦隊就都變成了沒有動力的“死船”,哪裏也去不了,只有等待死亡。

一定有許多人早就想到了以光速突破“牆”的方法,但遲遲無人提出,原因即在于此:代價太巨大了。

而且,誰能保證自己一定可以成為那幸運的萬分之一?

薛垣到裴恕的辦公室做彙報。喬伊找了個借口,帶着祁漣先回去了。他不願意多跟裴恕說話,像一個青春期正跟父親鬧別扭的毛頭小子。

讓薛垣有點意外的是,聽了彙報,裴恕并不十分意外。

“你知道‘他們’給我的感覺像什麽嗎?”裴恕說,“像希臘神話中的衆神。希臘衆神是人格神,他們并不完美。我甚至想,或許那些神的真實身份就是這些‘通訊員’。他們本身也是普通的生命個體,所以才有着那些人性化的缺陷。”

薛垣不由順着他的話想象了一下:一間名叫“奧林匹斯”的大辦公室內,許多接線員在忙碌着,接聽來自地球的熱線電話。有人負責回答音樂、藝術、醫療方面的問題,他成了太陽神阿波羅;有人負責回答情感、美容方面的問題,她成了愛與美的女神維納斯……

“你父親曾經與他們進行過一次通訊。”裴恕的語氣沉重,“他曾經告訴過我,可是我把那當成了精神分裂症早期的谵妄症狀,勸他及早就醫。在這件事上,我難逃其咎。”

薛垣無言以對。當時就連他都不相信自己的父親,又怎能責備別人。

“上将,您認為我們應該相信他們嗎?”他問。

裴恕和藹地擺擺手,“你還是叫我裴叔叔吧。——我認為他們的态度很暧昧,不能單純地理解為善意的拯救。那句話很值得玩味,‘文明不在乎善惡,只要求生存和擴張。’或許我們的文明中有他們需要的部分,他們想加以吸收,因此才向我們伸出援手。至于我們的生命,只不過是文明的附屬品。”

薛垣也有同感。在問到關鍵性的問題“上傳以後會怎樣”時,那個話痨字幕突然變得惜字如金。這實在無法不令人疑心,ta是否隐瞞着什麽重要信息。

可是……

“永生”。

無論對于哪個時代的人類來說,這都是個太具有誘惑性的詞語啊。

裴恕來回踱了幾步,神色忽然變得嚴肅起來,像是做出了什麽生死攸關的決定。他走近薛垣,雙手抓住他的肩膀。

“萬尼亞,我下面要說的話很重要。這關系到你和約書亞的未來,請你務必聽仔細。”

被他的情緒感染,薛垣不由自主屏住呼吸,繃緊了立正的身姿。

“剛才的視頻會議上,各個大區的代表通過了一項決議:用光速飛船讓一部分人‘突圍’,穿過奧爾特星雲,繼續人類的征程。至于剩下的人……”裴恕嘆了口氣,“都到‘牆’裏去。是福是禍,也只能聽天由命了。”

“…………”

“棄多而從少,這有違人類的傳統道德。可是到了現在,為了文明的生存和擴張,或許我們不得不抛棄地球時代的傳統。太空時代有太空時代的道德,是以前的人類所無法想象的。我記得《三體3》裏有一段故事,探讨的就是這個問題。”

在那段故事中,一艘太空戰艦“青銅時代”號在戰役中逃離了太陽系,後來回到地球接受了審判。其中有這麽一段:

〖法官:(戰死者的)遺體去了哪裏?

洛文斯基:補充艦上的食品庫存。

法官:食用者都是那些人?

洛文斯基:所有人。

……

洛文斯基:我想,肯定有人有些不适吧,但沒有什麽太大的反應。哦,有一次在餐廳用餐時,我還聽旁邊的一位軍官說了句:謝謝,喬依娜。

法官:什麽意思?

洛文斯基:卡爾·喬依娜中尉是“量子”號上的通信軍官,他吃的好像就是她的一部分。

法官:他怎麽可能知道吃的是誰呢?

洛文斯基:您知道身份識別單元吧,像一粒米那麽大,植入左臂,偶爾烹調時沒把那東西取出來,食用者在盤子裏發現時可以用随身通信器什麽的把上面的信息讀出來。

……

洛文斯基:考慮到未來漫長的航程,把那麽多蛋白質資源抛棄在太空中不加以利用,才是打破了道德底線。〗

……

薛垣驀地感到一陣寒意蹿過自己的背脊。不是因為故事中對于吃人的描述,而是因為他發現自己認同這個觀點。

裴恕的手指用了用力:“萬尼亞,這些話我是以一個長輩的身份對你說的,不代表我身後的人類社會。你回去以後替我轉告約書亞。”

他停頓一下,加重了語氣:“如果你們決定去未來(※),我将不惜一切代價幫你們登上光速飛船。——當初艦隊起航時,雖然我有不得已的理由,但我的确抛棄了你們。同樣的錯誤,我不會再犯第二次。現在我能為你們做的,也就只有這麽多了。”

(※物體速度接近光速時,物體內部的時間參照系與外部不同,越接近光速差距越大。例如一艘飛船以99%光速運動,飛船上的一年約等于地球上的七年。如果以99.99%光速運動,飛船上的一年約等于地球上的七十年。因此可以認為,以光速運動的人其實是穿越時空去了未來)

離開伏羲號時,薛垣凝視着那束依然在微微發光的尾跡。核聚變尾跡會在空間裏留存很久,像一道無法愈合的光之傷痕。

從這一刻起,人類已悄然分化。一部分人将去往比生命更久遠的未來,一部分人将滞留在沒有明天的過去。

生與死,此與彼,都在宇宙的永恒之夜裏,隔着時間平靜地對望。

☆、垣墉

為了登上光速飛船,當年地球上你争我奪的一幕再度上演。與上一次稍有不同的是,現在的每一個人都自認為是社會精英,是未來人類不可或缺的力量。因此,盡管這一次競争的人數比地球上的九十億人少得多,激烈程度卻有過之而無不及。

但在有一件事上,幾乎所有人的意見都出奇地一致:祁漣決不能登上光速飛船。

他必須和大多數人在一起,至少讓那些被留下的人們有個缥缈的心理安慰,讓他們感到,自己并沒有被抛棄。

喬伊約薛垣出去吃飯。

“沒什麽事,就想找你喝喝酒。”他說,“我們好歹做了這麽久的同事,偶爾聯絡一下感情,也算是工作需要。”

薛垣保持着一貫的警惕:“不會是鴻門宴吧?我可還沒完全相信你。”

“沒錯,就是鴻門宴,想跟你決鬥來着。”喬伊爽快地承認,“當初打的最後那一局玻璃彈子,還沒分出勝負來呢。拖了二十年,今天非要見分曉不可。”

兩人相約的地方是喬伊常去的一家中餐館。

包廂的裝潢清雅幽靜,房門尤為別致,是園林式的月洞門,前邊擱了一架花梨木四扇曲屏,紗絹上工筆描畫着梅蘭竹菊。

這是個很體貼的安排。薛垣自然不大樂意和喬伊在幽閉的房間裏獨處,但開着門又缺乏隐私。月洞門與屏風的組合,完美地解決了這個兩難問題,而且絲毫不顯得刻意。

等待上菜時,喬伊拿出一盒國際象棋,擺放在一旁的紅木茶幾上。乳白底色的木質棋盤是嶄新的,看上去還一次都沒用過。

“怎麽是象棋?”薛垣奇怪,“你之前不是說打玻璃彈子嗎?”

喬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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