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2)
很是郁悶:“本來是那麽想的,結果沒料到,這年頭玻璃彈子都絕跡了。”
來吃飯之前,他跑遍了附近所有的商店,店員都說那種東西老早就沒人玩,斷貨了。
無奈之下,只好臨時買了一盒國際象棋。他的棋力很一般,不過反正也不是真的要跟薛垣比賽,僅僅是找個借口約對方私下出來見個面罷了。
三十二枚木頭棋子嘩啦啦蹦跳着,撒落在光潔的桌面上。
薛垣拿起一只黑馬托在掌中。馬雕刻得方頭方腦,小巧輕盈,帶着木頭特有的清香。從學校畢業後,他有很多年沒再碰過這東西了,一時間有種恍如隔世的觸動。
喬伊想按開局的陣勢擺子。薛垣阻止了他:“一頓飯的時間不夠下一盤棋,直接從殘局開始比較快。”
他很快擺出了一盤只有6個子的殘局。
“這個殘局,有什麽特殊的意義麽?”喬伊問道。
薛垣沉吟一下,“算是有吧。這是我參加的最後一場正式比賽,我用的是黑子。”
十六年前,世界青少年國際象棋錦标賽10歲組,他與一個同齡少年争奪入圍決賽的資格。
剛開局,他就一不小心丢了王後,心緒大亂之下,又中了對手的連環陷阱,接連丢車棄象,最後只剩下1只馬和1只兵,勉力對戰對方的1只車和1只象。不管怎麽看,取勝的可能性都十分渺茫了。
直到現在,他還可以清晰地回憶起自己當時的孤獨與絕望,宇宙的重量仿佛在瞬息之間向着心坎傾頹下來。父親就在賽場外不到二十米的地方,但是沒有用。他是孤獨的王,他的世界裏誰也沒有,除了那1只馬和1只兵,誰也無法拯救他。
很久以後他感覺到,國際象棋與密碼學很相似:一旦成為事業,就不再是單純的智力游戲,而是殘酷的殺伐。那類似于某種命運:一面設防,一面破解,背負着自尊,孤獨地步步角逐,走向榮耀或破滅。
喬伊研究着那個殘局,遲遲不動子:“那一場你輸了嗎?”
薛垣不說話,丢過去一個白眼,用氣場說:我會輸?
喬伊移動白車,走到C3的格子上:“被将軍的時候,你會怎麽辦?墊将,還是逃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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為防止有人偷聽,他說得隐晦。但他的眼神向薛垣傳遞出了兩人都心照不宣的那個問題——「你是留,還是走?」
不久之前,裴恕用電碼給兩人傳來了消息:29ASAP(Tonight, as soon as possible.今晚,盡快)。
今晚是第一批光速飛船啓程的時間,也是最容易登船的黃金時機。越往後,局面就會越難控制,審查也會越嚴格。到了那時,像喬伊和薛垣這樣的中級技術軍官,基本不可能再有機會走了。
薛垣搖搖頭,用指尖輕觸“王”前的那個兵:“王逃了的話,兵就沒有保護了。”
喬伊會意,再次用眼神問道:「為了祁漣?」
但他嘴上說的是:“你可要考慮好。逃了王還有機會翻盤,不逃就滿盤皆輸了。”
薛垣明白他在暗指什麽。沒有了核聚變能源,艦隊的生态系統無以為繼,很快就會食物匮乏。到了那個時候,會發生什麽事就不好說了,很可能真的會開始人吃人。
而“牆”那邊也很難說是一條多麽好的出路。那個神秘的高等文明總令人感覺居心叵測,隐隐透出幾分“快到碗裏來”的陰|險。
不管怎麽看,走都是上策。
可是……
薛垣的語氣故作輕松:“我不會逃王的。我的兵馬上就要升變成王後了,怎麽能在這種時候抛棄他呢?”
他也用眼神對喬伊說:「對不起,我有非留下不可的理由。」
喬伊的神色一霎有幾分黯然失落,他很希望薛垣也一起走。
薛垣輕輕地說:“我就不去送你了,代我向裴叔叔問好。”
喬伊默默無語。
只聽對方又說:“——Joshua,跟你爸爸和解吧,在還來得及的時候。”
回到住處時,薛垣發現門前站着一道人影。
眯起眼睛聚攏視線,借着走廊的燈光看清楚,那是祁漣。他倚在門上,看樣子已經等了相當長的時間。
“在門口做什麽,怎麽不進去?”薛垣有些詫異。
祁漣悶悶不應。待他走近,湊過來在他身上嗅了嗅:“你喝酒了。”
“哦,跟同事去吃飯了。”薛垣揉一揉他的頭發,說得風輕雲淡。
祁漣沒有追問什麽。薛垣意外地發現,他的臉上竟然顯露出心事重重的模樣,像個憂郁的小王子。
薛垣所不知道的是,祁漣很清楚薛垣剛才去了哪裏,也很清楚是為了什麽原因。喬伊來向他“借”薛垣的時候,把一切都解釋得很清楚。——由于上次的經歷,喬伊不敢再私自去薛垣那裏。萬一又被某位忠犬小朋友捉個正着,恐怕他會成為不用核聚變動力就以光速飛出太陽系的第一人。
祁漣心思單純,但不是傻子。目前的形勢,他也和薛垣一樣明明白白。他并不在乎自己到底會怎麽樣。去“牆”裏也好,去未來也好,對他來說全然沒有區別。
唯一在乎的只有一個人。
既然他自己沒有能力保護這個人,那麽,放手讓對方去更安全的地方,是理所應當的。他的星球貧瘠得一無所有,只有這枝玫瑰來安家。玫瑰凋零,他的星球便萬劫不複。
喬伊與薛垣在餐館外分手之後,馬上就打了電話來,告訴他說,薛垣決定留下。于是他跑來這裏等着,想勸說薛垣改變主意。可是一看見對方,心又變得慌慌的,惶然不知如何開口。
薛垣并不知道祁漣這些心思,以為他是因為自己喝酒而鬧了情緒,想方設法逗他開心。
看見置物架上的香水瓶時,薛垣一拍額頭:“啊對了,我突然想起件事。當初答應過你,給你調一種香水來着,結果後來忙得忘記了。今天補給你,好不好?”
他旋即開始在一堆精油瓶裏翻翻找找,“你想要哪種類型的香調?——算了,問你也是白問。我自己決定好了。”
以往調香時,他都會先布置一個舒适的環境,用小小的音量播放一些輕盈的鋼琴曲,然後在完全放松的狀态下打開面前的瓶瓶罐罐。
但他此刻必須找點事情來做,以免讓祁漣看出他在害怕。
與喬伊在一起時,他完美地僞裝了自己,表現得好像對光速飛船毫不關心。
但是,怎麽可能不關心。
雖然對“牆”那邊未知的世界充滿好奇,可如果代價很有可能是生命,當然還是會害怕。
他生怕自己會突然改變主意,做出抛棄祁漣的事情來。
所以,一定要強迫自己做點什麽不可,把那個念頭逐出大腦。也許今後他會為了這一刻的選擇而後悔,但他現在只想這麽做。
“前調要用什麽好呢……”薛垣喃喃自語。
身上的酒精味道驀地給了他一絲靈感。安霓可·古特爾有一款香水,味道簡單而純淨:前調是紅酒香,基調是玫瑰,後調加入一點點琥珀和麝香。沒有過多的裝飾,幾乎就是“把玫瑰泡在紅酒裏”,故而名為“微醺玫瑰”。
而它的另一個名字也十分動人:Ce Soir Ou Jamais,今夜,或永不。
這是一款女香,對祁漣來說有些過于甜膩了。然而在今天這個特殊的夜晚,薛垣想不出更恰當的詞彙來形容自己的心情。
今夜,或永不。
今晚真的是最後的機會了。
放棄了今天,命運不會再給他第二次遠走高飛的機會。
在一只容器裏放入适量的酒精,薛垣打開玫瑰精油瓶。
舷窗外閃過一道耀眼的光芒,那是火箭發射臺的流焰。第一艘光速飛船啓動了。艦隊與無形之牆的距離太近,不夠它加速到光速,因此它會先被運載火箭送往土星軌道,在那裏與火箭分離,開始逐級加速,在奧爾特星雲前方達到光速。
流焰的光芒令薛垣有一瞬間分神。手底失了準頭,幾滴玫瑰精油沿着容器外壁滑落下去。
“啊啊,好浪費。”薛垣扯過紙巾揩拭,讪讪一笑掩飾自己內心的茫然,“這種精油可比黃金還貴呢。”
“…………”祁漣有些生硬地扳過對方的肩頭,想要說些什麽,卻被對方的目光制止了。
又有一道光芒燃起,照亮了祁漣的臉。他側過頭去,定定看向窗外。
薛垣按下按鈕,閉合了舷窗內側的遮光板:“別看外面,看着我就好。”
此時此刻,他唯願他們擁有彼此,不需要更多的世界。
燈光也被熄滅,房間裏一片漆黑,像沒有星光的宇宙。
薛垣拉起祁漣的手,慢慢探向自己制服上的扣子。只有在酒精與黑暗的雙重掩護之下,他才有這般毫無保留的勇氣,可以把自己袒呈在另一個人面前。
或今夜,或永不。
如果在做出決定的今晚都還無法突破自己的心牆,恐怕以後再也無法做到。
祁漣一言不發,安靜地任由自己的手被對方帶領着,以笨拙姿态,給這枝驕傲而微醺的玫瑰以無聲的撫慰。
萬籁俱寂,不需要言語。
許許多多的牆——橫亘在宇宙深空裏的牆,橫亘在世界各個地方的牆,橫亘在心裏的牆,都被對方潤濕的舌尖與溫柔的唇瓣,逐一化解成虛無。
作者有話要說:
☆、覆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