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1)

〖死亡僅僅意味着抛棄遺骸、抛棄外表,向着一顆星星,向着愛情,向着自己的使命升去。——《小王子》〗

薛垣想象過很多次,假如“牆”那邊的确存在着一個可以生存的世界,那究竟會是什麽樣子。

也許是神奇的四維空間,也許是一個坍縮中的宇宙,也許是一顆到處噴發着岩漿的星球。

但現實與他想象的很不一樣。

恢複意識的時候,他感覺到自己身下是某種泥沙一般柔軟的東西,有土壤的腥腐氣息。

睜開眼睛,映入視線的是澄湛的天空,以及一輪正在沉入地平線的夕陽。

這地球上最普通的風景,在他看來卻已恍若隔世。六年裏,目力所及,不是幽暗無垠的太空,便是冰冷的金屬艙壁。

薛垣試着坐起來,發現自己的确躺在一片土地上。土壤是純黑的,但并不粗粝,像融化的巧克力一樣稠滑,向四面綿延開去,只有他雪白的緊身太空服是這大片濃黑之中唯一的異色。橘紅的夕陽沉到了與他視線相平的高度,一些細碎的光在泥土上跳躍。

薛垣擡手摸了摸自己的頭部,太空服的頭盔依然完好。按動腕部的按鈕,氧氣面罩變成了顯示屏,出現一組數據:

【當前坐标:未知

大氣成分:氮78%,氧21%,二氧化碳0.03%,其它成分0.97%

大氣壓強:0.8×10^5N/㎡

地表重力:0.99G

地表溫度:26.5℃】

幾乎與地球的環境完全一樣。

難道……這裏是另一個宇宙中的地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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薛垣惘惑地舉目四望,周圍都是黑色的曠野,空無一人。

他記得清清楚楚,進入“牆”之前的幾秒鐘,“阿爾戈號”探測器與“戀人號”都在他目力可及的範圍內。但這裏卻不見他們的蹤跡,只有他孤零零一個人。打開無線電設備,只有吱吱的噪聲,接收不到信號。

面罩上亮起一個紅色的警示标識:太空服的氧氣所剩無幾。

猶豫了一下,薛垣脫去手套,試着接觸空氣。有微涼的風輕輕拂過皮膚,沒有任何不适的感覺。他打開面罩,小心翼翼地呼吸。

空氣是正常的。

這是件令人極度安心的事。薛垣摘下頭盔扔到一邊,柔柔的風馬上湊了過來,像一只毛茸茸的爪子輕拍他的臉頰,撩起他肩頭的金發。

天光慢慢暗了下去,暝色四合,繁星漸次綴滿了夜幕。

仰面觀察了一會兒星空,薛垣很快判斷出,這裏不可能是地球,因為天空中找不出任何一個熟悉的星座。既沒有北半球标志性的北鬥七星,也看不到南天極附近的南十字座。這個天球是全然陌生的,布滿璀璨而不知名的星辰。

安全起見,他決定今晚就待在原地過夜,等天亮了再去尋找其他人。

原以為自己會失眠,沒想到這一夜居然睡得很踏實。這些軟滑的黑泥沒有黏性,不沾皮膚,讓他覺得自己好像睡在一大塊半凝固的巧克力果凍上。

再次醒來的時候,天已大亮。

在充足的光照下極目遠眺,薛垣發現了一些昨天沒有觀察到的細節:遠方的地平線上有一處起伏的輪廓,仔細辨認,似乎是一座火山。那麽,這些黑泥應該是火山泥了,難怪躺上去很舒服。

火山腳下,一個閃着金色光芒的亮點引起了他的注意。薛垣為之一振:這麽高的反射率,人造物品的可能性很大,八成是“戀人”號墜落到了那裏。

他立即向着那個亮點出發。看起來很近,誰知走起來才發現極遠。這顆星球很荒涼,地表沒有植被,沿途的風景單調無比。走了三個多小時,才大體能看清那個亮點周圍的環境。

令薛垣吃驚的是,那裏似乎是一片農田。地面平坦而整饬,被不同的顏色分割成幾個井然的小方格,有金黃,有碧綠。

亮光是從田邊一座不大的建築物頂端發出來的,那建築的樣子很怪,呈半球形,材質看起來像是金屬,但已經很舊了。

很明顯,這裏是一處生活居址,而且應該是人類建起的。

薛垣有點失望。雖然在這樣一個地方見到同類是好事,但他更想找到“戀人”和“阿爾戈”的下落。

又走了半個小時,他來到了那座半球形的小屋前。金黃的是麥田,碧綠的是菜地。如果那座小屋的樣子古典一點,倒是頗有“一畦春韭綠,十裏稻花香”的農家樂味道。

菜地裏有一個俯身勞作的人影,大概是在收菜。

“請問……”薛垣下意識地說出了中文。

那個人直起身子,回眸望過來。薛垣不禁詫愕:那居然正是祁漣。

祁漣身上穿的并不是機師駕駛服,而是極普通的襯衫和牛仔褲。袖子高高挽到肘部,祼露的小臂上沾滿泥土。

看見薛垣,他絲毫也不吃驚,只微微點了點頭,就好像薛垣只不過去別處串了個門剛剛回家。

“你……你怎麽了?出什麽事了嗎?”薛垣一時竟有些語無倫次。他隐隐感覺哪裏不對勁:祁漣好像變了。

不是說他的樣子變了,而是他的氣質。眼前這個人,仿佛是一個跟祁漣長得一模一樣但性格截然不同的雙胞胎兄弟。那種孩子般的明朗活潑不見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種異樣的沉靜。只有被歲月沉澱過的人,才會有這種沉靜。

祁漣扯了一塊布擦掉手上的泥,起身向薛垣走來:“你什麽時候到這裏的?”

“昨天……嗯,昨天傍晚。”

祁漣點點頭,“你餓嗎?我給你做點東西吃吧。”

他當然是餓了,可他眼下最關心的不是這個。左右看看,沒見到其他人的蹤影,薛垣又問:“阿爾戈號呢?考察隊那五個人到哪裏去了?”

祁漣一臉平靜:“他們都死了。”

“……死了?!”薛垣駭然失色,“飛船撞毀了嗎?”

“不是。”祁漣輕輕搖了搖頭,說了一句令薛垣十分困惑的話:“他們過完了他們的一生。”

這算什麽回答?薛垣不解。死了,不就是過完了一生嗎?這和沒回答有什麽兩樣?

祁漣指了指田地旁邊那座半球形的小屋,“這個房子,就是用阿爾戈號的材料建成的。”

“怎麽可能?”薛垣的震驚比剛才更甚,“看這種磨損的程度,這個房子至少也應該已經使用了好幾十年吧?”

祁漣沉默少頃,嘆了口氣:“有一件事,我想還是盡早讓你知道比較好。——你記得旅行者1號嗎?”

“當然,怎麽可能不記得。”

最初那一天,就是為了去尋找失蹤的旅行者1號,薛垣在偶然之間發現了無形之牆。那個瞬間的意義,直到現在才終于顯現出來:即使不說關乎人類的生死存亡,至少也改變了人類歷史的走向。

祁漣說:“它攜帶着一塊濃縮鈾238,在這裏被找到了。”

鈾238的衰變物是鉛206。阿爾戈號考察隊裏的地質學家通過測定兩者之間的比例,确定了旅行者1號來到這裏的時間。

“那個時間是,”祁漣注視着薛垣的眼睛,“六千五百萬年前。”

“…………”薛垣以為自己聽錯了。

六千五百萬年,那是從侏羅紀到公元世紀、從恐龍時代到人類時代的距離。

可是,旅行者1號入“牆”的時間,明明只比他們早三個月而已。

祁漣虛指了一下天空:“這個宇宙,有獨立的時間線。跟我們原來宇宙相比,時間流速的比率是二點六億比一。我們原來宇宙的1秒鐘,在這裏大約是8.267年。阿爾戈號比你早來8秒,我比你早來0.6秒。”

足足有半分鐘的時間,薛垣錯愕無言。他努力轉動大腦,消化祁漣剛才所說的話:“2.6億比1的時間速率……那就是說……阿爾戈號到這裏已經……”

“六十六年。”祁漣還是那樣平靜,替他把話說完,“它來到這裏,已經是六十六年前的事了。”

薛垣終于理解了祁漣所說的“他們過完了他們的一生”是什麽意思。

牆外一秒,牆內八年。

在薛垣進來之前,包括安娜在內,考察隊的五個人已經在這個星球上生活了半個多世紀。

“他們……”薛垣覺得喉嚨幹澀,發出聲音都變得困難,“他們活了多久?”

“安娜活了九十一歲,其他人都比她去世得早。”

五年前,祁漣來到這個星球,在這座小屋裏見到了安娜。那個時候,她已經八十九歲了,一個人住在這裏。

她進來的時候只有28歲。六十一年的時光,讓她從金發紅顏的女郎變為鶴發蒼顏的老妪。

半個多世紀裏,考察隊利用火山噴發,改善了這個星球的大氣構成;開墾了農田,用火山灰當肥料,把“阿爾戈號”帶來的糧食作物種子播種下去。

由于生活條件艱苦,考察隊的成員相繼過世。只有安娜執拗地一天天等待,害怕會錯過薛垣。

但她終究還是沒有等到。

三年前,安娜以九十一歲的高齡去世。臨走那一天,她拉着祁漣的手交代道:“如果将來有一天,他問起我老了以後的樣子,不要告訴他。沒有哪個女人想讓自己喜歡的人看到自己年老的模樣,更何況那個時候他還依然年輕。”

祁漣答應下來。

安娜微笑着:“Killian,命運多麽奇妙啊。你的生命開始的時候,我們在談論他,但他不知道。我的生命結束的時候,我們還在談論他,而他還是不知道。”

他只遲到了8秒,但她等候了一生。

祁漣引着薛垣繞到屋後。

薛垣訝然看見,這裏竟有一個小花園,圍着一堵矮矮的白牆。那牆很明顯是手工築成,不太齊整,仿佛稚嫩孩童歪歪扭扭的手繪。走近一些,依稀看見牆面上密布着細小的花紋。到了跟前才看清,那些不是花紋,而是一個一個漢字“垣”。

祁漣指着白壁解釋道:“這面牆有名字,安娜叫它‘薛牆’。把‘垣’字右邊的‘┐’拆成兩筆,整個字剛好是十劃。每過一天,就在牆上刻一劃。她就用這個辦法記錄天數。”

考察隊計算了這個星球的公轉周期,約為三百六十個恒星日,即一年有三百六十天。于是安娜用一個6×6的點陣來代表一年,只不過點陣中的每一個點都是一個“垣”字。一邊刻字,一邊築牆。六十六年過去,牆上有了66個點陣,兩千三百多個“垣”字。

這面牆立于背風之處,免受風化作用侵襲。就連上面最初刻下的字,如今也清晰可見。

薛垣以手輕撫,默然無語。

他不知道自己現在該說什麽,又能說什麽。

恒星都可以在轉瞬之間死去,遑論如此微渺的生命個體。全人類所有的波瀾起伏、所有的生死歌哭,都不過是上帝在桑田滄海中,一次不經意的眨眼。

作者有話要說:

☆、小王子

在那個小小的花園裏,薛垣徘徊了很久。

入目皆是金雀花,一大片澄麗的莺黃。這種花通常生長在陽光強烈的幹旱之地,能适應這個星球的環境此時正值這個星球的夏季,花枝繁茂,在火山背景的天空下微微搖曳。

薛垣想起曾經翻譯過的那首萊奧帕爾迪的《金雀花》。不過是三個月前的事,卻恍如隔世:

Fragrant broom, content with deserts

芬芳的金雀花,安于荒漠

here on the arid slope of Vesuvius, that formidable mountain,

寸草不生的維蘇威火山,這殘暴的毀滅者

the destroyer, that no other tree or flower adorns,

你卻在它貧瘠的山坡

you scatter your lonely bushes all around.

綻放寂寞的花朵。

寫下這首詩時,萊奧帕爾迪獨居于維蘇威火山腳下,已然重病纏身,不久于人世。這個終生悲觀的詩人,曾經籲嘆“如果生命就是不幸,為什麽我們要一直活到死?”在他生命中最後的時光裏,是否從金雀花身上得到了溫柔的慰藉?

祁漣蹲下,輕輕撫摸那些生機勃勃的植株。

“原本也種了玫瑰來着,可惜最後都沒成活。”他有些心疼地嘆息着,“玫瑰太嬌嫩了,不适合在這裏生存。”

開辟這個小花園也是安娜的主意。她跟薛垣學過調香水的方法,收集了花,提取出精油,跟酒精混合在一起,裝入“甜蜜的救贖”瓶子裏。

“抱歉,裏面原來的香水被我擅自用掉了。——呃,你不會生氣吧?”如此說着的安娜,依舊如少女般俏皮又無辜地眨着眼睛。

祁漣當然不會生氣。他喜歡陪着安娜做這些事,聽她絮絮講起她以前的生活:念過的學校,穿過的制服,擅長的科目,讨厭的科目,暗戀過的學長……

她原先的專業是分子生物學,為了解決跟弟弟安迪之間的溝通問題,轉向了心理學方面的研究。

回顧往昔,安娜搖頭嘆息:“我的人生真是失敗啊。明明在艦隊裏做着心理醫生的工作,可是就連對我最重要的兩個男人,安迪和伊萬,我都始終沒能理解,到死也不理解。”

有一次,她對薛垣抱怨說:“我真羨慕你們這些做計算機的。一個程序出了錯,只要能找出原因在哪裏,就總有解決的方法。可是我們對人卻無能為力。比如面對一個患有抑郁症的人,就算知道致郁的原因與5-烴色胺有關,也還是無法理解對方的感受,不知道該怎麽辦才是正确的。我讨厭那種無力感。”

當時,薛垣是這麽回答她的:“計算機也不是總能解決所有問題。算法理論裏面,有很大一部分內容,專門研究‘可計算性’和‘不可解性’。我想,跟‘人’有關的問題,大概都是不可解的,不存在可行的算法。”

如今回想起來,薛垣突然覺得自己當初的回答很可惡。很顯然,安娜并非指望他對她的專業提出什麽建設性的意見,而是委婉地向他表明:我希望能夠理解你。

——假如可以回到當初那個時刻,如今的自己将會怎樣對她說呢?

或許會這樣說:“這不是你的問題,也不是其他人的問題。你看,人類一起經歷了世界末日,可還是各自為政。我相信,人與人的隔閡到死也不會消除,但那也沒關系。即使不能相互理解,一代一代的人們也都這樣走過來了,彼此相濡相契,相愛相生。”

就這樣彼此交談着,他們在花園裏坐了一整天,如兩位古稀老者在庭院中回首往事。

落日低垂,天空漸由玫紅轉為深紫。

薛垣忽然想起一個問題:“這個星球到底在哪裏?”

祁漣擡頭望着星空,微笑了一下:“我們在玫瑰裏。”

這不是一句比喻,而是事實。

通過對比星圖,考察隊弄清了這顆無名星球位于宇宙何處:它是疏散星團NGC2244中一顆恒星的行星,距離地球5200光年。巧合的是,它孕育于“玫瑰星雲”之中。

“玫瑰星雲”是一片巨大的電離氫區,包含着形成恒星所需的物質,是星星們的子|宮。

由于恒星風和宇宙射線的作用,氣體塵埃雲形成了花瓣般豔麗的形狀和色澤,仿佛綻放在宇宙深空中的一朵玫瑰。天文愛好者們給它取了一個動人的名字:宇宙情花。

薛垣無數次用望遠鏡觀望這個遙遠而浪漫的天體,不曾想有朝一日竟置身其中。

祁漣手臂上一個腕表似的東西忽然發出“嘀”一聲,表蓋啪地彈起。他低頭看了一眼,把表蓋合上,對薛垣說:“月出時間到了。你別害怕,沒有事的。”

只見東南方向的地平線以下,升起了一個巨大的半圓。确切地說,是一個半圓最上面的一小部分,被地平線切割成了弓形。這個弓形實在太長,幾乎橫跨目力所及的地平線兩端。

很快,随着半圓上升,弓形的面積越來越大,占滿了整個天穹,光芒瑩澈如冰雪,把整個世界映得一片清明。它的立體感也随之凸顯出來:球面平滑的“腹部”向着地面高高隆起,仿佛觸手可及。

由于距離近,它與地面的相對速度極高,簡直像是能聽到車輪疾駛般的風馳雷動。視覺上的效果是,一只比天空還大的巨球壓着頭頂碾過,像要碾碎整個世界。倘若毫無心理準備突然看見這麽一幕,必定會吓得三魂附體七魂出竅。

薛垣盯着那皎皛的球面,辨認上面的山脈地形,甚至還發現了一塊形狀極似“寧靜之海”的暗影。

他突然真切地意識到:這是獨屬于他的世界,獨屬于他的月亮。

“牆”外的第二支考察隊将在24小時後出發,彼時,“牆”內的這個宇宙已經過去了七十萬年,後來者只能在地質層裏找到他們的骨骼化石。

而且,很可能再也不會有第二支考察隊了。

太陽已經變成了沉寂的黑矮星,不會再吞噬人類。雖然艦隊還無法離開太陽系,但至少可以喘口氣,在奧爾特星雲之內尋找可以暫時移居的小行星。除非好奇心太旺盛,否則他們沒有必要再到“牆”裏來。

此生此世,這是他和祁漣兩個人的星球。

薛垣拍一拍自己身側的地面:“Killian,你坐過來一點。”

祁漣順從地照辦了。薛垣替他解衣時,他也乖乖的。

薛垣身上,兩天前——對祁漣來說是五年前——留下的“草莓”仍歷歷可見,痕跡宛然。祁漣輕柔地摩撫它們,但不說話,也沒有表情。

這樣子的祁漣太過陌生。以往的他,所有的表情都寫在臉上,一颦一笑都不加掩飾。現在的他卻似一潭散盡了漣漪的深水,再也不起波瀾。

薛垣擔心起來,摸摸他的額頭:“你是不是病了?哪裏不舒服嗎?”

“沒有啊。”

“那你為什麽不高興?”

祁漣怔了怔,若有所思地自語:“原來是這樣。我也覺得自己和從前有點不一樣,但沒想出來是為什麽。現在我明白原因了:我好像感覺不到快樂了。”

薛垣一時愕然。他明白過來發生了什麽事:祁漣失去了感情。

安娜曾說過,祁漣是先天的“促腎上腺皮質素釋放因子受體缺失”,不會感受到焦慮。而現在這個範圍又進一步擴大了:他感受不到憂愁,也感受不到快樂。

這是他身體的自我保護。獨自在一顆無人星球上守望了三年,普通人恐怕早已精神失常。極端的孤獨觸發了他大腦中的“進化”機制,以失去情感為代價,換取生存的幾率。

當狐貍終于找回了自己馴養過的小王子,小王子卻失去了感情和愛|欲。

薛垣不由回憶起了祁漣的“爸爸”:那是一個異常寡言少語的人,對外界封閉了內心,永遠沉默着接受命運加諸他身上的一切,仿佛一切理所應當。

現在的祁漣,和那人很像。就連薛垣自己都覺得殘暴地“吃”掉他的時候,他也依然沉默而平靜地接受了。

薛垣本不想過于暴烈,但他不知道應該做些什麽,才能彌補這莫名失去的五年時光。對祁漣來說,他們分離的時間,已經遠遠久于他們相處的時間。

他很想問問祁漣,你還喜歡我嗎?

或者,幹脆問得更加露|骨一點,你愛我嗎?

但他不敢說出口。祁漣不會撒謊,他很怕他會坦誠地回答:“我已經沒有感覺了。”那樣他會受不了的。

所以,就放棄那些無謂的追問好了。他能把握得住的,只有當下。

━━━天亮了的分割線(≧︿≦)━━━

如果以小說的題材類型來歸納自己二十五年零八個月的人生歷程,大體是這樣的:

最初的十年,是童話;

接下去的十年,是軍旅文;

再接下去的五年零七個月,是太空歌劇;

從這個月開始,今後都是種田文。

↑↑↑以上,是薛垣蹲在廚房剝西紅柿時總結出來的。

沒錯,是蹲着。

放在以前,打死他他也不會做出這樣不高冷的動作。但現在完全用不着在乎形象了。就算天天出去豪放地祼奔,也沒有誰會攔着他。

在他和祁漣所組成的這個二人小家庭裏,祁漣主外,薛垣主內,男耕男織。

如此分工的原因很簡單:這個星球的地面本底輻射比地球高一些。薛垣的身體抗輻射能力遠不如祁漣,盡量減少戶外活動比較安全,只好做起家庭煮夫,學着做飯。

這間用飛船改造的屋子雖小,卻幹淨舒适。生活用電來自于“阿爾戈號”的核聚變發動機。屋頂上那個閃亮的東西是“戀人號”的一個金屬部件,晴天在陽光下很顯眼,用以給遠方的人當路标,此外也可以當避雷針。

原子爐上架着一口小鍋,水“咕嘟嘟”地煮沸了,薛垣用笊籬把熱騰騰的面條撈進盤子裏。——這個笊籬是用飛船上的一個軸流風機罩做的,也真是物盡其用。

做蔬菜色拉的時候,天色變得有點陰沉。

薛垣從廚房裏探出身子,用手搭了個涼棚,望向天空。濃濃的烏雲在地平線盡頭翻滾堆積,看起來是要下雨。

薛垣丢下正在切的莴苣,抱起家裏所有能找得到的瓶瓶罐罐。

祁漣告訴過他,這個星球地表溫度高,淡水資源不多,但全年多雨,所以下雨時盡量多儲備一些水。

祁漣在田裏收小麥,為快要到來的秋冬季節貯存糧食。這麽多年的風吹日曬,他的皮膚卻幾乎一點也沒受到損傷,容貌也毫無改變。這是因為,他的基因經過了優化,細胞老化的周期比普通人慢得多。

薛垣遠遠看着他,覺得他是凝固在流沙畫裏的一尊小雕塑,時間的沙礫只會從他外部沖刷過去,不會對他産生影響。

仿佛感覺到了薛垣的凝視,祁漣轉身向他看了過來。薛垣把雙手攏在唇邊:“回家吃飯了!”

這句話他喊得無比自然,就好像他們已經這樣過了大半輩子老夫老夫的農家生活。他看不清祁漣是否微笑了一下,但卻真确地感覺到了自己心中升騰而起的溫情。

不論那個高維文明究竟懷有什麽目的、又想要借助這個宇宙對人類做些什麽,都已無關緊要了。他惟願ta們再給這個宇宙8秒,讓他和祁漣在這裏安穩地度過一生。

濃雲醞釀了一天,到了夜晚,大雨如期而至。

因為害怕麥子被雨水泡壞,祁漣去打谷場連夜收場。薛垣不會幹農活,幫不上忙,只好獨自待在家裏。等得久了,迷迷糊糊睡了過去。

不知到了幾點鐘,一陣輕微的“咚咚咚”把他擾醒,是從門的方向發出的。

薛垣的第一個反應是:祁漣回來了。

正要去開門,腦中倏地打了一道閃電:不對,不可能是祁漣。

屋子的門是用“阿爾戈號”的艙門改造的,并未安裝鎖闩之類的東西。金屬門板在電磁力作用下合攏在一起,按一下旁邊的按鈕便會自動打開。

如果是祁漣回來,他不但不會敲門,還會盡力放輕動作,以免驚動薛垣。

那…………門外會是誰?

一陣寒意直蹿上薛垣的背脊。他想起一篇只有一句話的科幻小說:地球上最後一個人坐在房間裏,突然響起了敲門聲。

他從床上一躍而下,無聲地打開床頭的抽屜。裏面有一把老式軍|用|手|槍,點四五口徑的勃朗寧M1911,是考察隊的一名成員帶來的私人藏品。為防止走火,平時拆卸散了收在木盒子裏。

薛垣迅速把手|槍拼裝起來。其實他很懷疑門外是某種非人類的東西,槍|械可能根本沒用。但出于特|種|兵的習慣,手裏拿着武|器總會稍微安心一點。

裝好了槍,頭腦已經完全清醒過來。薛垣把子彈壓入膛中,緊貼牆根快速潛移到窗邊,雙手持槍背靠牆壁,以最小的動作側目探視。從這個角度,可以看見門口。

作者有話要說:

☆、小王子

外面空蕩蕩的。

門上一盞小燈發出微弱的光,照亮黑夜中飄灑的雨絲。廊下整整齊齊擺着一排容器,是薛垣白天放在那裏接雨水的。除此之外,別無它物。

……是風,剛才的聲音一定是風。薛垣這樣自我安慰着。

忽然,一只廣口玻璃瓶搖晃了一下,咣當一聲翻倒在地上,看上去就像被誰不小心踢了一腳。

……霧草!是風是風,一定是風!(≡д≡|||)

然後,那只瓶子又重新站了起來,像有一只看不見的手把它扶起。

……是風是風是風……奶奶個熊不帶這麽玩的啊啊!!老子最怕靈異事件好嗎!!(〒▽〒|||)

牙一咬心一橫,薛垣猛地按下門邊的按鈕。兩扇金屬門“唿啦”一聲倏爾開啓,濕冷的空氣撲面而來。正舉着槍确認四周的動靜,偏巧空中“咔啦”一個炸雷落下。薛垣一驚之下,條件反射般對着廣口瓶附近連扣扳機。“砰砰砰”一陣亂響,瓶子應聲爆裂,玻璃碴和水花四處飛濺。

安靜了片刻,那個要命的敲門聲又響了起來。聲源近在咫尺,甚至能感覺到門板傳聲時的震動。只是,這一次聲音變得極有規律,一直緩慢而清晰地重複着相同的節奏,很像莫爾斯電碼。

薛垣強令自己冷靜下來,在心裏默數着長短間隔的頻率:

...-.--.-.--.-

Vanya(萬尼亞)

薛垣呆住了。

叫他“萬尼亞”的人很多,但會用莫爾斯電碼這樣跟他交流的人,就只有一個。

“父親?”這個稱呼一霎脫口而出。對他而言,這已是一個非常陌生的詞語。

敲擊聲仍在繼續,并開始變得時遠時近,像在引導着他走出去。

薛垣定了定神,收起手|槍,循着聲響的指引邁出房門。

冰冷的雨水傾灑在他身上,但只有一霎。

他發現,自己的視角變得奇異:他正在從一個從未見過的角度回望自己剛才置身的房間。

他小的時候,常在畫報上看見一種叫“考眼力”的兒童畫:各種姿态各異的小人兒被鋪陳在一幅很大的畫面上,但沒有前後遮擋或近大遠小的透視關系,可以看到每一處細節。幼兒園的老師總是給小朋友們看這種圖,讓他們比賽誰先找出畫裏正在做某件事情的某個人物。

從四維空間看三維空間,就有點類似從三維空間看這種畫。習以為常的透視關系消失了,每個物體都以一種奇特的方式毫無遮蔽地祼裎,失去了內外之分。

他明白過來,這裏是四維空間,他正處在那個多出來的維度上。

他看不到第四個維度,就如畫在一張紙上的小人無法穿透紙面看到三維空間。但他能感受到一種難以言喻的縱深。

佛教《維摩诘經》記載,維摩诘居士的房間很小,僅有方丈之地,然而“其室廣博,包容無所妨礙”。

現在想來,那個方丈室可能就是四維空間吧?

薛垣小心翼翼地朝房子挪了一小步。周遭恢複了正常的景觀,他站在房門口,雨水落在他身上。他知道,自己退出了第四個維度。

敲門聲随即又響了起來,比剛才更加急切:萬尼亞,萬尼亞,萬尼亞。

薛垣再次進入了第四個維度。

“萬尼亞,你好嗎?”有人在他身後說話。

那種別具特色的抑揚聲調,薛垣絕不會錯認。父親的一大愛好是詩歌,常常在家裏打着拍子分析音韻,以至于母親笑他“連講話都是五步抑揚格”。

回過頭去,看見父親在對他招手微笑。“這個宇宙裏有一些點,可以與四維空間直接相通。我不能到三維空間去,只好用這樣的方式把你叫來,希望沒有吓到你。你現在看到的我是一個數據體,所以我可以呈現出三維的樣子。”

“……數據體?”

“是的,我接受了‘上傳’。唔,那大約是……十幾年前的事了。”

說出“十幾年”這幾個字時,父親的語氣明顯充滿了不确定,就好像時間跨度對他來說是個很陌生的概念。

他緊接着解釋了這一點:“抱歉,我對時間跨度的感受已經很模糊了。我現在所處的這個世界沒有時間。”

“沒有時間?”薛垣發現自己一直在重複父親的話,除此之外便不知該說什麽。

“哦,這麽說也不準确。”父親笑了笑,那神色令薛垣油然感到親切。“時間還是有的,但不是線性的。這是一個六維時空,四維空間加二維時間。”

人類的世界是四維時空:三維空間加一維時間。

空間可以在前後、左右、上下三個方向上延展(x軸、y軸和z軸),構成我們每日生活于其中的世界。

而時間則只有一維(w軸),永遠沿着一個方向延展,一去不複返。因此,人類的歷史是線性的,抓住一條時間軸,就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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