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2)

以串連起所有的事件,猶如一根繩子穿起的珠鏈。

如果時間增加一個維度,那樣的時間就不再是一條線,而是一個平面。在這樣的時間裏發生的歷史不是一條珠鏈,而是一張網。

“……我沒辦法理解。”薛垣搖搖頭,說出了第一句完整的話。他無從設想,那樣的世界會是什麽樣子。一個時間平面上的時間線是無數的,可以在每一個時間節點同時做出無數種選擇,将會有無數種歷史并存——不是以平行時空的方式,而是在同一個時空內并存。

“用不着理解。”父親說,“這很難依靠單純的想象去體會,必須親自到這樣的世界裏才會明白。我得承認,對于生活在三維世界裏的我們來說,這是很具有誘惑力的。當初ta們就是這樣說動了我,讓我同意上傳。”

又是“上傳”。

薛垣稍稍平複的好奇心再次被這個詞勾起,忍不住探詢:“那個,到底是怎麽一回事?”

父親沉吟一下,“打個比方好了,就相當于把一份實體文件掃描進電腦,獲取它的PDF電子版本。那之後,實體書依然存在,只是多了一份電子版的複制本。”

當年腦中那個聲音出現時,薛父并沒把它當回事,甚至是帶着幾分游戲的心态與ta們對話。ta們提出希望掃描他、獲得他的“靈魂複制本”,并再三保證,這對他的本體沒有任何影響。于是薛父同意了。

如ta們所說,掃描的過程極快,沒有任何感覺。那之後,薛父實際上分裂成了兩個版本:生物實體版仍舊在地球上過着原來的生活,什麽都不曾改變;電子複制版作為樣本被傳送到高維文明的世界,與ta們共同生活。

後來,生物實體版的薛父精神失常、抑郁而終,而電子複制版則沒有這一段記憶。

父親指了指他來的方向:“這個宇宙是一個程序,一個批量上傳的掃描軟件。它設定了一個運行周期,在一段時間內是開放的,接收從外部進來的實體——也就是你們。時間一到,整個程序就自動關閉,開始掃描。對你們來說,就是這個宇宙坍縮了。然後,這個宇宙會把你們的質量歸還給原先那個實體宇宙,電子版的靈魂上傳到賽博空間。”

薛垣并未感到特別訝異。經歷了這麽多事以後,他的神經已經有些麻痹了。

他只是思索着父親的話。在實驗室裏,他長年累月做着這樣的事:建一個模型,設定一些基本參數和規則,讓它自由運行。那種自組織形式,與生命的産生與進化驚人地相似。

如果說人類所生活的宇宙也是一個模型,又有什麽不可思議的呢?物理法則就是程序的參數。光速之所以是每秒30萬公裏,是因為輸入的參數就是“C值=30萬公裏/秒”。

類似地,也可以用計算機來解釋為什麽“牆”內外的時間流速存在差異:處理器時鐘頻率不同。

與“牆”外相比,“牆”內的宇宙顯然擁有更高效的處理器,運算速度提升了2.6億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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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猛然想到,太陽原本50億年的演化歷程在不到二十年的時間內完成了,這個速率之比也是2.6億比一。

他忍不住把心中的猜疑問了出來:“我們原先宇宙,難道也是一個程序?”

“是這樣的。我們宇宙中所有的一切,地球、太陽、星系,都是程序裏不同的模塊。ta們覺得原來的處理器工作太慢,想在新的高頻處理器上運行我們的宇宙。沒想到負責這工作的程序員弄出了一點小差錯,忘記把太陽系模塊整體遷移,只把太陽模塊單獨移了過去。所以ta們又設置了一個相似的運行環境,希望把人類遷移過來。”

“…………”薛垣無言以對。人類的世界天崩地裂,原因只不過是一點小小的技術失誤。

他緊接着想到了一個最為關鍵的問題:“上傳之後,我們會怎麽樣?可以回到原來的宇宙了?”

父親的表情變得緊張:“不,批量上傳與個體上傳的程序不一樣。我剛才說了,掃描結束後,這個宇宙會把你們的質量歸還原本的宇宙,以保持質量守恒。但僅僅是質量。你的實體會被還原成基本粒子,而不再是生命形态。”

薛垣恍悟。簡言之,這個宇宙是一個掃描儀&粉碎機。

進入這裏的人,将在未來某個特定時間被批量掃描,複制數據體的“靈魂”,上傳到賽博空間。

上傳之後,數據體“靈魂”确實在某種意義上獲得了永生:在量子層面上,數據作為一種信息,是永不湮滅的。

但那種永生已經與生物實體毫無關系了。

生物實體們将被就地“粉碎”,從掃描儀的出口被“排洩”出去,參加宇宙間下一次質量守恒的輪回。

難怪之前在量子效應點,與他們通話的那個字幕君對這個問題避而不談,因為ta不能說得太清楚。

薛垣無比悲哀地想起自己辦公室的那些紙質文件們,它們所經歷的正是這樣一個輪回。艦隊的造紙資源有限,所有紙張必須反複循環使用,不停地被印刷→掃描→上傳→粉碎→制成新的紙。

“我……我該怎麽辦呢?”薛垣滿心惶惑。

“這個宇宙坍縮還有一段時間,你可以選擇在這裏過完一生。如果在掃描開始之前就死去,就不會産生電子版的靈魂了。或者,你也可以選擇關閉這個宇宙進程。這個程序在設計上有一個漏洞,你可以利用它讓坍縮提前到來。”

未幾,父親便匆匆告辭。

“孩子,我得走了。我不能對你說得更多,但在我的靈魂深處,永遠保留有一絲身為父親的感情。”他微含苦澀的目光在薛垣臉上徘徊,“萬尼亞,我很遺憾你還生活在一維的時間裏,只能選擇唯一性的現實。但你至少還有選擇的權力。”

薛垣伸出手去,但什麽也沒有觸到。眼前的父親只是一份沒有生物實體的數據。

他很想問問父親:你現在過得好嗎?

但這個問題在二維時間中可能是沒有意義的:無窮多個現實同時并存着,無所謂好與不好。

但他馬上又想起了另一個問題:“那句莫爾斯碼的電文‘不要回頭’,是你發送的嗎?”

父親又一次露出了令薛垣感到親切的笑容:“是我。我很想多傳給你一些信息,可我在這個世界的自由受到限制,不能給你發送含義太明顯的警告,最後只好用一顆脈沖星發出了一組很簡單的莫爾斯電碼。發出去的時候,其實我并不确定你能不能理解我真正的意思,只好跟自己打了個賭,賭你還記得小時候我給你講過的聖經故事。”

薛垣确實記得。

“不要回頭”這句話太普通,除非是對聖經故事比較熟悉的人,否則很難聯想到所多瑪城的傳說。但父親以前常常講這一段故事給他聽。

父親不是基督徒,所以并未從教義的角度來诠釋,而是給了這故事世俗的含義:“如果有些事情注定已經無法挽回,那就不要回頭,不要留戀,在破滅中尋找新的生活。”

故而薛垣接收到那組電碼時,即刻回想起了那故事,在網上找出了完整的原文。

那個時候,薛垣也曾暗自揣測,發出這電碼的說不定是某個非常了解他父親的人。只是沒有想到,那竟然就是父親本人——盡管是另一個意義上的“本人”。

作者有話要說:

對這一章相當不滿意,嘆氣(≥︿≤╬)對前文的設定勉強自圓其說了一番,先放出來,以後再修吧嘤嘤嘤?_?

☆、小王子

祁漣拿起臉盆,透過光線看着上面一個對穿的彈孔,又回頭看看薛垣:“這是怎麽回事?”

“它們半夜被風吹倒,吓着我了。”薛垣理直氣壯地攤手。

“所以,你就把我們所有盛水的容器都射了一個洞?(ノへ ̄、)”

“…………”薛垣翻個白眼,轉過身背對着他躺在床上,用氣場說:我不管,你去負責修好。

祁漣只得無奈地抱起那些破了的盆盆罐罐,拿到工作間去,想法子修補。

薛垣沒有說出夜裏發生的事,把那作為秘密隐瞞了下來。他打不定主意,應不應該讓祁漣知道那個bug的存在。用那種方式,只能有一個人可以離開這裏,另一個人一定會付出生命。

他當然不會讓祁漣付出生命,但又自私地想要多留他陪伴自己一段時日。可以肯定,祁漣的自然壽命會比他長久。他的身體細胞老化速度至多只有正常人的一半,如果過去五十年,薛垣已是年逾古稀的老爺爺了,而他可能僅僅人到中年。

既然這樣,不如就讓他多陪自己走一程吧。

——哪怕只有十年也好,我只要你生命中十年的時光。然後,你還有漫長的一生,可以用來忘記我。

薛垣如此暗自思量着。

他讨厭這種懷抱秘密的感覺。秘密就像人心裏的一塊石頭,并不尖利,卻永遠用它的棱角硌着你,讓你的心不能踏踏實實一放到底。

那個神秘的四維世界也令他感到困惑。它像一個理智的瘋子,一個慈祥的殺手,以及一個暴戾卻又不失慈愛的父親。

它似乎是一種父權式的文明,以精神控制為發展方向。但在那裏,也有一些相對較為友善的個體,對人類抱以一定程度的同情,于是盡己所能,以暗示形式給人類發出了警告。父親,以及量子效應點中的那個字幕,都是這樣的個體。

那個字幕曾反複申明:ta所說的話僅僅代表一個普通個體的立場,并不代表ta背後的文明。或許,ta想要表達的就是這個意思。

無限多種選擇,無限多種現實,那樣的環境所催生出的道德,想必也是無限蕪雜。不知道對于那個世界裏的居民們而言,生命中所遭逢的迷惑究竟更多還是更少。

雨下了差不多一整天。到了下午晚一些時候,雨勢淅淅瀝瀝地轉小。天空變成薄暗透明的青灰色,像假裝生氣的戀人陰而不沉的臉。

兩個人拿上袋子,去菜園裏剜蘑菇。

灌溉渠裏高高地漲滿了水,流淌成一條潺湲宛曲的溪澗。薛垣把手伸進去摸了摸,水質清涼。

這樣的天氣裏,在溪水中洗個澡是件非常具有誘惑力的事。稍微猶豫了一下,他決定就這麽做。他需要讓自己盡快适應這全然随心随性的田園生活,把世俗文明的條框都慢慢忘卻。

他迅速脫掉衣服,用發帶把頭發束成一條馬尾,邁入下游的溪流裏。

看見他的舉動,祁漣停下了手裏正在做的事,目不轉睛地盯着。他的身材清秀而勁健,像一只優雅的狐貍。祁漣從未在這樣明亮的光線下看過他赤祼的軀體,眼中滿是好奇。

雖然抱定了“回歸原始人”的良好心态,但就這樣被人不加掩飾地看光光,薛垣還是情不自禁地難為情:“看什麽看,沒見過帥哥入浴?”

祁漣聞言彎起嘴角。薛垣以為他又要說“我很喜歡”之類的,不料他來了一句:“小狐汔濟,濡其尾。”

“喲,你連《易經》都看過了?”薛垣挑了挑眉,半是驚奇,半是轉移話題,好讓自己不那麽尴尬。

“嗯。”祁漣點頭,“你讓我看《樂》,我就把六經都看了。”

他這樣說的時候,好似又恢複了從前那個呆呆萌萌、唯薛垣是從的大孩子。薛垣忍不住逗他:“那你記不記得,小狗汔濟,濡什麽?”

不出所料,祁漣皺起臉冥思苦想:“我沒讀到過這句。”

“你過來試試就知道了。”他對他招手。

祁漣一點也沒意識到“小狗”指誰,只是作難地看看袋子:“可是蘑菇……”

“蘑菇個頭,它們又不會跑!”薛垣不耐,“快點過來就是了。”

“哦。”祁漣站起來,拍拍膝上的泥,把脫下的衣服整整齊齊疊放在田垅邊,緊挨着薛垣下了水。連一點水花都沒激起,就像一條滑溜溜的大魚。

借助水的浮力,薛垣用雙臂把他抱起來。他輕盈得像一根陽光下閃耀的羽毛,浸濕的皮膚被光線鍍上一層晶瑩可愛的潤澤。

有那麽一會兒,他們就這樣站在水裏,身體貼着身體,臉頰貼着臉頰。四面湍波濚激,水流像時間一樣在皮膚上淌游。

他用自己尖尖的牙輕輕咬齧祁漣的耳廓,溫聲軟語:“我以前看過一本小說,男女主角在水池裏○○××。我一直很想那麽做一次試試看。”

在他把想法付諸行動的時候,有個念頭在腦中一閃而逝:說不定正有什麽人在從四維空間裏看着他們,就如觀賞一幅圖畫,或是閱讀一本書籍。

也許,那些人所見的還不止如此:“他們”不僅能看到他們此時此刻的現在,還能看到他們的過去與未來,知曉他們一切的命運與結局。

這念頭給他帶來了一霎的不自在,但轉瞬即逝,甚至轉而成為一種表演欲般的激亢。沒關系,想看就盡管看好了。如果人的一生都是一部已經書寫好的腳本,又何必介意被誰解讀和演繹。

那天晚上,他們又睡在了一起。

下過雨的空氣很涼,一如栖居在潮濕的深山中。祁漣的臉半掩在毯子下面,令薛垣覺得他是一只躲在洞穴裏探頭探腦的小動物,叫他忍不住又想狠狠捉住他。

“我睡不着,說故事給我聽吧。”祁漣輕聲說。

薛垣有點為難。他知道的童話故事很有限,而且多半都已經模糊了。

想了一想,他從記憶的深海裏打撈出一個古舊的故事,一個俄羅斯的民間傳說。每當冬天堆雪人時,母親便會說起這個故事。

于是他摩挲着祁漣的頭發,問道:“我給你講《雪姑娘》好不好?”

其實他記不大清楚內容了,便把許多其它故事拉拉雜雜編織在一起。不過在快要進行到結局的時候,他猶豫了。

冬天結束的時候,堕入愛河的雪姑娘為了自己心愛的人而留在村子裏,不随嚴寒爺爺離開。春暖花開的時候,她在太陽下融化消散。

——要不要把這樣的結局告訴祁漣?

“你怎麽了?”祁漣感覺到了他的猶疑,從他懷裏擡起頭問道。

“我在回憶結局呢。時間太久,有點忘記了。讓我想一想,改天再繼續講給你。”薛垣親吻一下他的唇。

祁漣的眼神變得有點迷惑,像一只沒太聽懂主人命令的狗狗,拿不準這是不是挑|逗的暗示。于是薛垣又吻了他一次,這一次落在額頭上,好讓他明白這是一個無關情|欲的晚安之吻。祁漣理解了這層意思,便乖乖不動了。

薛垣關上燈,在靜寂中瞪視着黑暗。

到底有沒有幸福的結局呢?

雪姑娘可以不必化掉,也不必離開愛人,兩個人幸福生活的結局。

祁漣在他懷抱裏發出柔軟的呼吸聲。他拉起他的一只手貼在自己胸前,仿佛擁住一個珍貴的承諾。這個小小的王子沒有拯救全人類,卻真的送給了他一顆小小的星球,一個有火山、有玫瑰的地方,一個可以于斯終老的地方。

他作出了決定。

他不會去做那件事,那件能讓這個宇宙坍縮的事。

他只不過是個普通人,不想舍棄自己去當人類的救世主。有生之年,他和祁漣會在這裏安穩地度過一生。這就是唯一的現實,也必須是。

夏天很快過去,秋光開始籠罩大地。

祁漣不必再下田,便承擔了全部的家務。薛垣無事可做,每天吃吃睡睡,感覺自己萌萌的。其馀的時間,他們就像發|情|期的動物一樣,在床笫之間發洩掉過剩的精力。

生活高度重複,但也不是一成不變。

與薛垣初來時相比,屋子裏的陳設改變了不少,開始真真正正像一個家的模樣了:簡陋的鐵板床被改造成了雙人的,并排放着兩只一模一樣的枕頭;座艙椅制成的沙發被幾條毛毯包裹得更加柔軟舒适,上面還放上了薛垣別出心裁用毛巾紮成的布藝裝飾品。

周圍的環境也在改變。麥田裏現在種植的是玉米,菜圃裏也換上了秋蘿蔔和油菜。

唯一沒有改變的,只有屋後那個開滿金雀花的園囿,以及祁漣日複一日在“薛牆”上刻字的習慣。他總是會在薄暮時分、太陽不刺眼的時候,來到那面白壁前,鄭重地刻下一劃,之後便伫立在牆邊,久久地看日落。大片的金雀花在他身邊搖曳,在晚風中吟誦無聲的詩歌:

Now all around is one ruin,

如今,一切湮滅無存

where you root, gentle flower, and as though

你這溫柔的花啊,卻在此生根

 miserating with others' loss, send

仿佛為他人的不幸悲憫

a perfume of sweetest fragrance to heaven, that consoles the desert.

撫慰荒蕪,向天空送去甜蜜的清芬。

童話裏的小王子說,有一天,他看了四十三次日落。“當人們感到非常苦悶時,總是喜歡日落的。”

薛垣很想問問自己的小王子,他感到苦悶了嗎?

後來薛垣才明白,其實那時的祁漣是在計算這顆行星的開普勒軌道。他或許并不知道這個宇宙是個程序,但卻敏銳地發現了那個bug所在。

☆、小王子

這個冬天的第一場雪,在金雀花全部凋零的幾個月後悄然降下。

那天早上祁漣走出房門時,一片瑩白的薄絮飄飄揚揚落在他的發梢。小屋周圍已經鋪了厚厚的積雪,更多的雪花正從鉛灰色的穹頂飛灑下來。又一個漫長而嚴寒的冬季到來了。

他返回房間裏。

室內的供暖很足。聽見足音,薛垣懶洋洋地從白色的被子裏擡起頭,藍色的眼睛微微眯着,仿佛一只蜷縮在自己尾巴後面的北極狐。自從進入深秋,他的身體就漸漸變得不大對勁,總是頻繁地覺得疲憊,精神也有點萎靡,卻又說不上究竟是哪裏病了。

祁漣在床邊坐下,摸着他的額頭:“外面下雪了,你想去看看嗎?”

薛垣瞄了一眼窗外,從床上坐起身。他身上還懶懶的,但他明白,祁漣是想讓他開心一點。

祁漣取來防寒服和厚毛毯,把他層層包裹起來。防寒服是用他以前的太空服改制的,這讓他又有了一點将要出艙登陸冰彗星的錯覺。

而屋外的景象更加深了這種錯覺:這裏變成了一顆陌生的星球。地表被凍結的落雪覆蓋,恍似北西伯利亞低地長年被冰層覆蓋的廣袤平原。

他蹲身抓了一把沒有凍結的積雪,讓它們從戴着手套的指間落下,說:“我們堆雪人玩吧。你負責堆,我負責玩。”

“好。”祁漣的樣子似乎挺開心,不知是對雪人感興趣,還是為薛垣的精神好了一些而高興。他很快團起了一只碩大的雪球,擺在正對窗戶的位置。

“你想堆個什麽?”

“雪姑娘,小王子,還有狐貍。”祁漣輕快地回答,一邊用手把雪堆拍得緊實。那個雪姑娘的故事,薛垣始終沒告訴他結局,他也并不追問。

“你可真夠貪心的。嗯,我再幫你添一點東西。”薛垣摘下手套,把手放在雪堆上。指尖微動,一枝玫瑰“撲”一聲淩空綻放。

這個小把戲他很久沒玩過了,手法很有些生疏。祁漣如獲至寶,攏起一個小雪包,把那朵假花小心翼翼插在上面,就好像那是一朵真正的玫瑰。

薛垣想說什麽,一陣寒氣吸入肺裏,不禁轉過臉輕聲咳嗽。祁漣慌忙轉到他身前,用自己的身體為他擋住寒風,“你還回屋裏去吧,我堆給你看就好。”

薛垣點點頭。他的頭又開始作痛,還一陣陣惡心欲吐。對于自己的症狀,他心裏隐隐約約有了數:看這樣子,十之八|九是“輻射病”。

重新把薛垣在屋子裏安頓好之後,祁漣又回到外面忙碌。他一定精心計算過放置雪人的角度,躺在床上剛好可以看得清楚。他身上的衣着依舊單薄,與夏天無異,白皙而結實的小臂祼露在冰冷的空氣裏。他的體質寒暑不侵,怎麽樣也不會生病。所有的肉|體痛苦到了他這裏,仿佛水流遇到了磐石,只得繞路而行。

薛垣嘆了口氣,心生羨慕。他的胸口疼得厲害,似乎剛才的寒氣在肺裏結了冰。但他明白,那不是寒氣的緣故,是他的身體在衰竭。

太陽爆發時的超量γ射線,以及“希臘朔日”自|爆産生的核|輻射,恐怕已對他的身體造成了隐蔽而不可逆的損毀。普通人受到強烈的核|輻射,幾天甚至幾個小時內就有可能表現出症狀。但他曾是經受過“魔鬼訓練”的特殊兵種,體質比普通人強得多,症狀出現得晚而緩慢,以至于他一度以為輻射并未給他造成太大的傷害。

但它終究還是來了。

如果回到聯邦艦隊,可能有辦法醫治。而在這裏,結果只有一個。

他不想把實情告訴祁漣。能撐一天,就多撐一天。到了實在堅持不下去的時候,就啓動他的秘密計劃:關閉這個宇宙,把祁漣送回去。

那之後的事情,便不再與他相幹了。

他想象着,離開自己以後,祁漣還将度過怎樣漫長的歲月。無病無痛,無欲無求。他是自己生命的延續——從這個意義上來說,自己的确算得上是他的父親,盡管肯定不是個合格的父親。

他進而又想到了自己的父親,以及那個高維文明。

那個文明,是人類文明之父。

如同人以自身為模板創造了人工智能,那個文明以其自身的代碼創造了人類的宇宙萬物。

但不要以人類的情感去理解那種父性:它是人類的父親,但并不愛人類。恰恰相反,它對人類文明懷有恐懼——那正如人類對技術奇點的恐懼。

希臘神話裏的神祇族有一個特點,通過放逐自己的父親取得統治地位:克洛諾斯放逐了他的父親烏拉諾斯,又被兒子宙斯放逐。

這或許正是那個賽博文明自身的歷史。

它放逐了它的父文明,在宇宙中生存下來,現在又害怕人類文明将會把它放逐。所以它說:文明不在乎善惡,只在乎生存和擴張。

有一霎,他的心靈忽被一個誕妄的念頭攫住了:說不定有一天,幸存下來的人類文明會與那個高維文明正面交鋒,上演一出跨宇宙的諸神之戰。

不過,那必是很久很久以後的事了,久得說不定已經超越了“時間”這個概念本身。

祁漣以創作傳世藝術品的态度,認真塑造那三個雪人。天空轉為紫色、大地漸染暮光之際,三個精巧的冰雪雕像出現在小屋外。披着長發的“雪姑娘”從側面看去很像薛垣,腰肢纖細,臉龐修晳清俊。“小王子”對着一只玻璃罩,裏面是薛垣變出來的那朵玫瑰。“狐貍”蹲在玻璃罩的另一邊,長嘴尖耳,但是很胖。

祁漣解釋說,他在圖片上見過的北極狐都很胖。“而且,我也希望把你養得胖一點,那樣更好看。”他摩挲着薛垣的下颔,像在撫弄一只狐貍的頸毛。因為被這樣摸着很舒服,薛垣就沒去追究到底是誰養誰這個嚴肅的問題。

它們在那裏伫立了整整一個冬季。

嚴寒漸深,又慢慢回暖。薛垣變得愈來愈虛弱。輻射造成的傷害日益昭顯出它的力量,他開始出現潰瘍。好似有一種無形的白蟻在他的身體深處築巢,讓他的生命之堤從內部崩圮。

他的頭發也在以不正常的速度掉落。每天早晨起來,枕頭上都會留下一片枯萎的金黃。祁漣很心疼,把那些發絲都收集起來,舍不得丢棄。每晚睡覺時,他總是輕輕握住薛垣的發梢,好像這樣就可以阻止它們脫離對方的身體。

因為體力不支,他們已不再做|愛,只是相依相伴。在這個時間被加速了的宇宙中,薛垣感覺自己的一生也在速朽:從“少年夫夫”到“老來伴”,只走過了從夏到冬的寸尺光陰。

雖然眼看着自己的生命走向衰微,但他心裏卻有一種奇異的踏實。

即使失去了激情,即使失去了愛|欲,那種踏實的感覺依然存在着。猶如杳渺的星辰,未必看得見,卻永遠在心裏指引着方向。

很多年前,還是孩子的他曾經懵懂地走進一座教堂,在管風琴曲中看見彩繪玻璃的罅隙透過一縷陽光,感到自己被寧靜充盈。

現在他又回到了那個時刻。但充盈着他的不僅僅是寧靜,還有甜蜜。他知道,他已經得到了救贖。

那麽,是時候結束了。

薛垣暗中做了一些準備工作。寒冬将盡的某個早晨,他把祁漣叫了過來。

病中的日子,祁漣一直守護在他床邊,盡一切努力照顧愛人,但卻僅僅能讓他稍微舒服一點,無法減輕病症。

祁漣束手無策。他的雪姑娘就要化掉了,他眼睜睜看着自己正在失去對方,卻不知怎麽辦好。就像呵護一片捧在掌心的雪花,

薛垣擡手摸他的臉。做出這個簡單的動作,已令他感覺有幾分吃力。

“別做出這麽陰沉的表情,我又還沒死。”他勉強讓自己的聲音聽起來有點生氣,“今天天氣不錯,去幫我做件事,把‘阿爾戈號’和‘戀人號’弄到外面去。”

祁漣不明白他想幹什麽,但順從地按照他的吩咐去做了。

“阿爾戈號”的大部分船體都被用作了建築和生活材料,但駕駛艙和發動機保留了下來,跟“戀人”號一起收存在倉庫裏。祁漣把它們全都搬出來,堆放在屋子前面殘雪初融的平地上。

薛垣擺弄了一會兒,試着連接起電路板和控制單元,它們仍可以運行。核聚變燃料也很充足,應該能夠完成他的計劃。

為了避免祁漣過早起疑心,接下去的一整天,薛垣都沒再提起那些機器。他下廚做了豐盛的早午餐,小麥面包、蔬菜色拉、蘑菇醬,還打開了一大瓶他們自釀的果酒。

在餐桌上,他“無意中”把話題引向了自己的打算:“Killian,你在這裏生活了這麽久,有沒有發現一件有點古怪的事?”

正在往面包上塗抹蘑菇醬的祁漣停了下來。

薛垣指了指腳下的地面,“這顆行星的軌道,好像不太規則。”

祁漣點了點頭:“嗯。阿爾戈號考察隊也發現了,這個恒星系其實有兩個‘太陽’,不過另外那個太陽是一顆伴星,就像天狼星的伴星β星一樣。”

他沒有繼續就這個話題說下去,把塗好的面包放在薛垣手中。

蘑菇醬是祁漣特制的,濃郁香醇。在艦隊特訓期間,他偷偷閱讀了大量食譜,因為他看見薛垣吃飯總是很簡單,于是暗搓搓地癡想,有朝一日給對方做很多好吃的。結果,這些食譜成為了“牆”裏用處最大的知識之一。

薛垣咬了一口面包,心思卻無法集中于蘑菇醬的味道。他用一口果酒把面包草草地吞下肚子,又問:“那他們有沒有發現,這顆行星的軌道在收縮?”

破天荒的,祁漣沒有馬上接話,而是凝眸看着他,像要看穿他心中真實所想。

那樣的目光令薛垣一陣不忍,就像一個永遠不會再回家的人要對孩子撒謊說“爸爸出個差很快回來”。他幾乎想要放棄自己的企圖,但胸口的疼痛阻止了他。再拖下去的話,他怕自己會沒有力氣去做。

作者有話要說:

☆、小王子

對視了片刻,祁漣率先移開了目光,低垂眼睑搖了搖頭:“不知道,我從來沒關注過。”

若在往常,薛垣輕易就能察覺,他垂下眼睑,是在刻意隐藏閃爍的眼神,因為他在撒謊。

但今天的薛垣心思紛亂,竟未曾留意到這一點。他滿心想的是,怎麽才能把自己的謊話說得更圓:“我很擔心這件事。要是軌道一直收縮,這顆行星遲早會掉進太陽裏去的。等到天氣好的時候,我想用視差法測算一下日地距離,希望只是我自己的錯覺。我一個人做不來,你也幫忙吧。”

這回祁漣只說了一個字:“好。”

那之後,誰也沒再說話。兩個人各揣心事默默進餐。

祁漣不會知道,那兩顆太陽就是這個宇宙程序的BUG之一:它們的質量參數被設置成了一個極不穩定的變量。

由于恒星的質量在變,他們所在的這顆行星的運行軌道也一直在變。通過引力值可以計算出,兩顆恒星的質量都已經超過了錢德拉塞卡極限(※)。因為質量不守恒,它們周圍的時空也是不均勻的。如果受到高速物體的擾動,它們随時有可能會轉化成超新星,爆炸成為中子星,進而相撞形成黑洞。

(※“錢德拉塞卡極限”是恒星轉化為白矮星的質量臨界值。若恒星質量高于該臨界值,則會坍縮成中子星或黑洞)

它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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