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3)

形成的黑洞,将使這個宇宙由封閉轉為開放,在引力坍縮中走到終結。從程序的角度來說,是參數出錯導致程序崩潰而異常關閉了。

但有一個位置可以躲過這場宇宙大坍縮,就是兩個平面方程與黃道面相交的交點。

據父親說,每個宇宙中都有這樣一個特殊的點。它就像一個程序中的常量,不受程序本身的影響。在這個“常量點”上,大多數物理法則都不再有效。

薛垣偷偷計算過,剩餘的核聚變燃料可以将質量不超過一噸的物體加速到百分之九十光速。如果把“阿爾戈號”的發動機改造一下,完全可以達到這個要求。

他可以駕駛“阿爾戈號”的殘骸,全速飛向太陽,引起時空擾動和後面那一系列連鎖反應。

他打算找個借口,把祁漣支派到那個“常量點”,在那裏躲過坍縮,回到原來的宇宙中去。

而薛垣自己,則會在飛向恒星的過程中被氣化,等不到宇宙坍縮的那一瞬。但如果運氣足夠好的話,或許能在死掉之前趕上一次“上傳”,在生物版的自己終結之後保留一份電子版的備份。

這麽做不完全是為了祁漣,也為了他自己以一種更體面的方式收場。他曾在艦隊的醫療站義務工作,知道輻射病晚期的狀态有多麽痛苦。他漂亮了一輩子、表演了一輩子,也想在最後保留一點自尊。

早午餐在安靜的氣氛中結束。祁漣收拾好餐具,拿到廚房水池裏清洗。

薛垣也站起身,慢慢踅到廚房門前。有一句話他必須要對祁漣說,因為以後恐怕就再沒機會了。

不過,要主動說出那麽簡單的一句話,還真是困難哪。

他假裝漫不經心地瞟了祁漣一眼,想出了一個十分蹩腳的開場白:“對了,那天你讓我給你說故事來着。我剛想起,有一個世界上最好的愛情故事,只有四個字。你想聽嗎?”

祁漣轉過臉,等待着他的下文。

稍稍躊躇了一下,薛垣一咬牙,飛快地把那四個字說了出來:“我也愛你。”

聲如蚊鳴,幾不可聞。

祁漣微微一滞,唇瓣翕動。薛垣以為他被感動得無以複加了,正想欲蓋彌彰地強調一下“我只是在給你說故事”,不料他一臉認真道:“那個‘也’字是從哪裏來的?我從來沒說過‘我愛你’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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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薛垣的小靈魂勃然大怒。魂淡,那還用說?!你愛我是默認的出廠設置!

但這樣的內心戲又不能直白地說出來,只好将眼睛看着天花板:“你剛才說話了嗎?我好像聽見了一些奇怪的聲音,一定是我的幻覺。”

“……是你的幻覺,我什麽都沒說。”祁漣過而能改,趕緊繼續埋頭洗碗。屋裏很暖和,他身上只披了一件襯衫,令薛垣回憶起幾個月前在那間實驗室與他初見的情景。第一眼看到他時,祁漣趴在玻璃上好奇地張望,像一只初生的幼犬,對這個世界充滿天真的善意。

一念及此,薛垣的胸口又是一陣不忍的恻痛。不知我有沒有給你一個你所預期的世界,有沒有讓你失望受傷?

他忽然有些怨懑,命運賦予他們的時光太少了,他尚未來得及把一個更好的未來交付到他的手中,便已不得不匆遽退場。

情不自禁地,他從背後将祁漣擁入懷中,想多感受片刻這個溫暖的身體。

祁漣毫無防備地被抱住,手底一滑,沾了清潔劑的碗從水池裏捽脫,掉落在地上。幸而地上鋪了厚厚的毯子,沒有摔碎。

“啊。”祁漣短促地低呼一聲,便要彎腰去撿。

“…………”薛垣突然覺得,很有必要給這孩子講一講“學弟撿肥皂”的恐怖故事,免得他今後化身為誘受而不自知。

他攔住了他,“別去撿了,就讓它待在那裏吧。——唔,我們有沒有在廚房裏××過?”

“你的身體不要緊嗎?”祁漣替他擔心。

“試一試不就知道了。我覺得,我今天的精力很充沛呦~”他讓自己的聲音極盡蕩漾,以掩飾自己心中的無限凄惶。

這一天的他比以往都更熱烈。那令人喘不過氣的擁抱,像要把祁漣糅進自己的心髒,仿佛若不這樣做,祁漣就會跑掉,跑到他再也無法觸及的地方。

精疲力盡躺倒在地毯上以後,薛垣握住了祁漣的腳。他不是戀足癖,但祁漣的腳爪太可愛,圓乎乎的趾腹,像狗狗足底的肉墊。

腳心被撫摩着的時候,祁漣的腿不由自主想要蜷縮起來。他的腳心很怕癢。但因為薛垣很喜歡,他拼命克制着自己不動彈。那種觸癢難禁的模樣實在趣致,惹得薛垣忍不住想方設法逗弄他:“乖,用俄語叫我的名字來聽聽。”

“嗯……Ваня(萬尼亞)。”祁漣從未這樣稱呼過薛垣,語氣怯怯。

“發音很标準嘛。難道你自學俄語了?”薛垣又輕輕觸碰他的腳心。

“學……學了一點點。啊,我知道возлюбленный(心愛的人)是什麽意思了。”

“哦?什麽意思?”薛垣支起下颔。

祁漣讷讷不語。過了一會兒忽然問道:“是不是每個人都有自己心愛的人?”

“那可不一定。”薛垣支起下颔,“很多人終其一生都沒有找到那個對的人。”

“因為沒有互相馴養嗎?”

“不是。因為毒素。”

“毒素?”祁漣面露不解。

“是的。那是一種積累在我們心裏的壞的東西。”薛垣摸一摸自己的心口,“這個世界會給人閱歷和智慧,但也會給人毒素。這些毒素會在我們心裏沉澱下來,給我們痛苦,最後變成我們自身的一部分。有些人碰巧可以互相解毒,他們很幸運,可以用愛情救贖對方。但是大部分人沒有那麽好的運氣,只好互相荼毒。即使成為了家人和朋友,也還是沒有辦法。對自己,對對方,都無能為力。”

“我也有毒素嗎?”

薛垣搖搖頭:“你是個例外。你身上只有好的那一部分,還沒有沉積毒素。”

祁漣坐起身,無比認真地看着戀人的臉:“我想成為能給你解毒的那個人。我以前很傻,什麽都不懂,是不是經常讓你很為難?”

“不用這麽謙虛,你現在還是很傻。”薛垣仰起頭,輕吻住那雙瑩潔的唇瓣。舌尖掃過之處,似有清冽的微澀,如金雀花略帶清苦的芳香,讓他的心得到甜淨綿軟的安撫。

金雀花,il fiore del deserto,荒蕪之花。

無論今夕何夕、人間何世,終究還有這樣自由而靜默的靈魂。像生長于這顆荒涼星球上的金雀花,默默為大地和天空獻上清芬。

天氣晴好的午後,太陽漸行漸西。斜照的光線半籠着尚未完全融化的冰原,拖曳出一道道淡藍色的雪影。

經過重新組裝的“戀人號”與“阿爾戈號”變成了兩部小型飛行器,停泊在小屋外的田坪上。

薛垣找了一個非常牽強的理由:這顆行星太小,距離恒星太遠,在行星表面用視差法計算距離很不準确。所以他和祁漣各乘一部飛行器,分別到黃道面上的兩個測量點去,這樣獲得的數據比較快,也比較可靠。

這項工作不算複雜,天黑之前就能完成。

“這兩個測量點,一個比較近,另一個稍微遠一點。”薛垣摸出兩個小紙團抛向空中,“喏,來抓阄,抓到哪個位置就去哪兒,誰都不許有怨言。”

這是一招障眼法,以免祁漣産生懷疑。其實兩個紙團上所寫的坐标是相同的,都是那個“常量點”的空間坐标。

結果不言而喻,祁漣抓到了那個坐标。

“真傷腦筋。”薛垣假意苦惱,“為什麽我得跑那麽遠?”

“那我們換一下吧。”

“不用,就這麽着吧。”薛垣潇灑地擺擺手,感到自己的掌心已沁出一層細密的汗珠。

祁漣一到達那裏,他就會操縱“阿爾戈號”進入亞光速,直抵這個恒星系的中心,引爆那兩顆太陽。他不知道宇宙坍縮的速度會有多快,想來大約是瞬息之間。

與祁漣道別的時候,薛垣發現自己竟出奇地平靜。就連祁漣試探地詢問他“晚餐吃什麽”的時候,他也沒有流露出一絲異樣。

仿佛一切都是很久以前就按照劇本安排妥帖的,他早已全盤接受,只是循序表演自己應該完成的戲碼。

為防生變,薛垣搶先踏進阿爾戈號。

祁漣忽在他身後問道:“你會回來吃晚飯的吧?”

“你說什麽傻話呢?”薛垣給了他一個模棱兩可的回答,努力克制住回頭再看他一眼的沖動,害怕一回頭,決心就會動搖。

不要回頭。他告誡自己。只剩下最後這一件事要做了,很快的,很快就可以全部結束了。

作者有話要說:

☆、玫瑰之名

終章、玫瑰之名

〖“你們根本不像我那朵玫瑰,你們還什麽都不是呢。”小王子對玫瑰們說,“誰都沒馴養過你們,你們也沒馴養過誰。……你們很美,但你們是空虛的,沒有人能為你們去死。”——《小王子》

飛行器升空的過程中,有一句話不斷在薛垣腦中盤桓回響:

「人類被賦予的自由意志,只不過是讓他在瘋狂與混沌之間進行抉擇。」

這是赫胥黎在《美麗新世界》序言中寫下的,父親常常在各種場合下不厭其煩地引用,放佛這是立身處世唯一的真理。

薛垣曾經對此不以為然。他是一個極度悲觀的樂觀主義者,雖然時常發表消極的言論,但骨子裏始終相信,人類的意志和精神,歸根結底還是獨立而自由的。

然而今天他有點不那麽确定了。或許,量子理論關于宿命論的說法是真的。自宇宙大爆炸始,每個粒子的走向就是既定的。萬事萬物都是一本寫好的書,不存在可以自由選擇的命運。

電子版的父親現在在哪裏呢?會在某個他無法看見的地方注視着他嗎?

不過,父親的“現在”與他的“現在”,很可能并不相同。就像一個人讀一本書,書裏書外的時間線毫無關聯。

他又從父親想到了弟弟,忽然很有些歉疚:這麽久以來,他并不經常想起這個僅存的親人。

與表演欲旺盛的薛垣相比,弟弟從小就是個不引人注意的孩子,完全被“明星哥哥”的光輝所遮蔽。兄弟兩人的關系就像天狼星:人們只看得到光芒萬丈的主星,卻不知道它有一顆肉眼無法看到的黯淡伴星。

而弟弟從來沒有對此表示過不滿,安心做哥哥鞍前馬後的小跟班。

記得弟弟上小學時,從老師那裏得到的操行評語是“存在溝通問題”。事實上,這并不是弟弟一個人的問題。即使是看似社交王子的薛垣,也同樣不懂如何真正地與他人交往。這樣的性格就像一個家族魔咒,高懸于每一位成員的頭頂,帶着宿命論的悲怆色彩。

他為自己和家人感到悲哀。多年以來,他們始終不曾互相理解,也從來沒有過那樣的可能性。

但薛垣知道,弟弟心底是有溝通欲望的。理由是,弟弟從小就對羅塞塔石碑特別着迷——這個石碑是“解讀”與“交流”的象征。

巧合的是,“羅塞塔(rosetta)”這個詞在意大利語中正是“玫瑰/薔薇”之意。

不知是否受了這層意思的啓發,弟弟曾異想天開地提議,發明一套他們兄弟兩人專屬的秘密語言,名字就叫“羅塞塔語”。

當初看到“薔薇騎士”這個ID,他就應該在第一時間想到弟弟。如今想來,弟弟取下這個名字的那一刻,是否正在內心向自己發出無聲的呼救?是否他早一點意識到羅梭就是弟弟,後來的事情就不會再發生了?

然而歷史不可假設。現實已然鑄成:他的漠然與無視,扼殺了弟弟心中最後一星希望之光。

如果可以,他希望時光倒退回羅梭最後一次與他通話的那個時刻。如果當時自己執意要和弟弟講話,結局又會如何?

那或許已經永遠不可能知道了。

飛行器在散逸層中爬升穿行。儀表盤顯示,當前距地面高度800千米。航空階段業已結束,阿爾戈號進入了航天飛行階段,脫離了行星重力的束縛。

從這個高度看去,以一道橫跨天幕的橘紅弧光為界,穹宇被分成了兩個部分:橘光以下是蔚藍色的大氣層,以上則是深邃無垠的漆黑。陽光不再漫反射,凝眸遠望,宇宙背景中開始有星光粒粒閃爍。

這個過程對薛垣而言也是新奇的。加入聯邦太空軍之前,他所在的機械化部隊隸屬于陸軍,沒有航空航天方面的經驗。他僅經歷過一次空天飛行,就是艦隊從地球起航的時候。

當年裴恕叔叔送給他一套空天飛機模型,說:“萬尼亞長大以後就可以開它們了,飛呀飛,一直飛到太空裏,把星星一顆一顆摘回來。”

現在他真的駕駛着空天飛行器,要去宇宙裏摘星星了。

他以前聽說,當一個人的生命快要終結之時,他一生的際遇會在眼前逐一閃現而過。

不知是否幻覺,此刻他真的像看幻燈片一樣重睹了自己往昔歲月的片景:

六歲的他在自家花園裏,跟随母親采摘玫瑰;

十歲的他在父親的藏書室裏,像那個寫下《金雀花》的意大利詩人萊奧帕爾迪一樣,“瘋狂而絕望地攻讀”;

二十歲的他穿着聯邦太空軍軍服,肩章與領徽上的少尉銜閃着金光,站在沃特希普聯邦艦隊的旗幟下宣誓……

若無意外,今年年底他就會被授予少校軍銜了。

一想到這裏,心裏不由飄過一陣悵惋。按照聯邦太空軍的規定,技術軍官的最高銜階是少将。以他的年紀晉升技術少校,可以算是極為風光的了。唉唉,“聯邦艦隊首席技術官薛垣少校”,聽起來多麽酷炫,可惜已然無緣實現了。

意識到自己在想什麽之後,薛垣倏爾失笑。都到這個時候了,他最在意的居然還是風光。

回顧自己不算長的人生,他說不上自己究竟是個怎樣的人。他覺得自己肯定不算壞,但也夠不上善良。在“他人的命運”與“自己的心情”之間,他永遠傾向于服從後者。譬如他從莫斯科帶出來的那個也叫米沙的孤兒,若他早一些想辦法帶他走,那孩子完全可以在艦隊過上相對正常的生活,而不是躲在陰暗逼仄的艙壁裏,經受數年“牆中人”的悲慘煎熬。他或許是救了那孩子的性命,卻也在某種程度上損毀了對方的人生。

說到底,他的确是自私的。一次次戀愛無果,個中緣由他心底最清楚不過:他不允許對方看到自己不那麽漂亮的一面。人不可能時時刻刻都是完美的,就像開屏的公孔雀,只能以光鮮亮麗的正面示人,轉過身去就會被人瞧見難看的屁股。所以他總是在對方最迷戀他的時候抽身而去,讓自己化為對方心裏永恒的念憶。

就連現在,他也還是在做這種事。值得慶幸的是,這是最後一次了。

手臂的皮膚上傳來某種絲狀物糾纏的觸感。垂眸看去,是一绺掉落的金發。他的頭發失去了往日的色澤,但還是很漂亮。

他有些憐惜地打理了一下垂在肩畔的發梢。這個動作,令他回憶起自己少年時代的口頭禪:“我這麽漂亮,我才不能死呢!”

那時候,每次跟弟弟打游戲,他都以這個理由堂而皇之地龜縮在弟弟的角色後面,讓弟弟去扛怪,他只管補刀和撿裝備。

真是個任性而不負責的哥哥啊。可是,那樣的時光,真的很快樂。

有一霎,某個舊日場景宛如一片樹葉,從記憶的枝頭掉落,翩翩飛入他的腦海。

初夏的午後,空氣裏有玫瑰花和咖啡的香味。豁牙的弟弟抱着一大桶巧克力冰淇淋,盤腿坐在麻将塊竹席上;他捧着一本書倚在臨窗的床頭,給弟弟念一段文字:

「……萊因哈特和紅發少年從外面玩累了歸來的時候,總會被姐姐趕進那間狹窄的浴室。當他們歡鬧着洗完,從浴室一出來,就被浴巾緊緊包裹起來。古舊的桌子上飄散出巧克力的香味。」

薛垣搖搖頭,把這個場景趕出了腦海。他不想讓自己懷着傷感退場。

估算一下時間差不多了,他打開通訊器,想問問祁漣現在到了哪裏。

瞥了一眼儀表盤,他發覺事情有些不對頭:他好像偏離了航線。

太空裏沒有方向感,很難通過肉眼辨識自己的位置。但儀表的數值告訴他,恒星的引力在衰減。這表明他并非朝着太陽的方向飛行,恰恰相反,他正在遠離太陽。

導航系統出問題了?航線是他親手設置的,不應該會出錯。

薛垣打開操作界面,想校準航線。熒幕上卻只有一個大大的紅色“LOCK”在閃爍:操作系統被鎖定了,他沒有權限更改任何設置。

突然之間,他明白發生了什麽。這段日子裏,他沉溺于祁漣的身體,卻忘記了一件非常重要的事:祁漣可以直接通過神經脈沖控制操作系統。

薛垣氣急敗壞打開通訊頻道,連聲呼叫祁漣:“你在哪兒?你是不是做了什麽?我的操作系統為什麽被鎖了?快回話!!”

過了一會兒,祁漣的聲音傳了過來:“沒什麽。我對換了我們的航線。”

“胡鬧!”薛垣狂怒,“馬上給我換回來!你根本不知道自己在做什麽!”

“我知道。”祁漣的語氣平靜如水,“那兩顆恒星的質量一直在變,現在已經超過了錢德拉塞卡極限。你設定了讓飛行器進入亞光速的程序,要用它去撞擊恒星。它們會變成超新星,然後爆炸,變成黑洞。——是不是這麽一來,這個宇宙會坍縮?你就能回到我們原來的宇宙去了吧?”

“…………”薛垣有種詭計被人揭穿的氣惱。祁漣竟然發現了,更為可惱的是,自己竟然沒有發現祁漣發現了。現在的祁漣已不是當初那個思維透明的呆萌物,學會了用一張毫無表情的臉深藏滿腹心事。

“你現在在哪兒?停下來。我命令你立刻停下來!”薛垣壓抑着火氣。

祁漣卻不理會,自顧自說下去:“你本來要我去的那個坐标點,是不是有什麽用途?我計算了一下,這個點很特殊,是這附近所有星體的拉格朗日點。假如這個宇宙真的坍縮了,我想,那裏可能會比較安全。”

他們之間的通訊有幾秒鐘的延時。薛垣很清楚這意味着什麽:距離。

電波在真空中以光速傳播,如果祁漣在離他300公裏遠的地方,電波傳到他這裏就需要一毫秒。以延時增長的程度來判斷,祁漣的飛行器正在大幅度提速。

“停下來!”薛垣失聲疾呼。

“不要。”祁漣斬釘截鐵。他從不違抗薛垣的指令,可一旦下定了決心,那般一根筋到底的倔犟,只能令人徒呼奈何。

薛垣氣得手腳發軟。在他最初給祁漣寫的算法裏,他可以通過程序控制祁漣的行為。但他給那個程序留了個後門,祁漣可以自主選擇脫離程序控制。

這麽做的本意,是給祁漣留一線生機。艦隊最初的計劃是派祁漣到“牆”那邊去探測,他希望祁漣在必要的時候擺脫程序,在最大程度上自由地選擇自己的命運。

不想世事總與願望相違,祁漣确實如他所願擺脫了程序的控制,卻選擇的是自我毀滅的命運。

薛垣分辨不清,自己當初的做法,到底是成全了他,還是坑害了他。

“我喜歡你。你現在接受嗎?”祁漣突然說。

“啊?”

“你說過,要我去弄懂возлюбленный(心愛的人)是什麽意思,在那之前我說的喜歡,你都不接受。我現在懂得了。你是我馴養過的玫瑰。你很美,你也不是空虛的,因為有我可以為你去死。”

最後這番話經過了很久的延時才傳遞到薛垣耳中。每多一秒,薛垣的心就更痛一分,因為那意味着他與祁漣之間的距離又遙遠了30萬公裏。

此刻,他們之間的通訊延時是126.75秒,彼此相隔3800萬公裏,百倍于地球到月亮的距離。薛垣聽到的每一個字,都是祁漣在兩分多鐘前說出的。他所說的話,也要經過同樣長的時間才能到達祁漣耳中。他無法再阻止他了。

“早安。”祁漣最後說道,随即切斷了通訊。

薛垣怔了怔。相識之初,他曾随口對祁漣說,“早安”是“再見”的意思。自那之後,祁漣再也沒有對他說過早安,直到這一刻。

他說過的每一句話,祁漣都牢牢記在心裏,默默地恪守,哪怕這種恪守在別人眼中不過是可笑的迂愚。

早安,再見。

恒星系的中心,兩顆太陽受到周圍時空的擾動,瘋狂地繞着對方旋轉。

祁漣幾分鐘前就已不在了。他是瞬間被氣化的,不會感覺到任何痛苦。

以兩顆中子星為中心,一個閃光的二維平面自宇宙中升起。

這個程序是這樣設定的:宇宙開始坍縮之時,便是“掃描”功能啓動之際。

一切具有生命跡象的物體,都會在被二維化的瞬間轉變成數據。

薛垣沒有看見兩顆中子星撞擊的場面,因為超新星爆炸産生的光亮太強,不可能用肉眼觀察。他所看到的是其它天體發生的變化:群星從四面八方聚攏過來,以這個恒星系為中心發生藍移。這個恒星系仿佛是大漩渦的中心,把整個宇宙吸納入其中。

以這個宇宙作為參照系,飛行器其實正在超光速運動。但在薛垣感覺中,它巋然不動,似是四面激流中一塊穩如泰山的磐石,又似以億萬倍速率快放的畫面中唯一靜止的前景。儀表盤上所有的數字都靜止了,包括原子鐘,因為時間已不複存在。

超新星爆炸的強光很快就消失了。薛垣向恒星系中心看去,只看到一個巨大的黑色扁圓和它周圍的一圈帶環,那是被二維化了的黑洞和吸積盤。

他們曾經生活過的小行星也早已跌落到了平面上,變成了一個暗黃色的點。薛垣不知道它為什麽呈現黃色,可能是黑洞巨大的潮汐力使它在堕入平面之前就被扯碎,噴發的熔漿覆蓋了地表。它看上去那麽小,宛如金雀花凋落下來的最後一枚花瓣。

兩顆中子星相撞時,噴射出了大量含有金元素的物質,在坍縮中擴散至整個電離氫區。玫瑰星雲發出淡金色的微光,漸漸歸于黯淡,凝固成二維宇宙圖板上一幅永恒的畫作。

這是祁漣送給他最好和最後的禮物:一朵綻放在宇宙盡頭的,黃金玫瑰。

作者有話要說:

☆、玫瑰之名

空間不見了。

時間消失了。

周圍是絕對的虛無。薛垣不知自己身在何處:他既在奇點之外,又在奇點之內,因為失去了空間的“空間”已無內外之分。

不知過了多久——或者說一秒鐘也沒有過去——操作系統熒幕上一直閃爍着的“LOCK”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雪花狀的白色噪點。随即,出現了圖像。

抱着雙膝呆坐的薛垣遽然一驚,撲向那個熒幕:“Killian?是你嗎?你被上傳了?”

毫無疑問地,那是祁漣的臉龐。

“嗯。身體氣化之前,我剛好被那個平面掃描到了。(* ̄︶ ̄*)”

從前那種呆萌的微笑又回到了祁漣臉上。數據體的他不會再受到生物神經遞質的影響,他的性格又與剛出生時一樣了。

薛垣一霎百感交集:“你現在在什麽樣的地方?”

“嗯……”祁漣歪着頭想了想,“我說不出來。好像哪兒也不在,又好像在所有的地方。我能感覺到你,就好像你在我的心裏一樣。”

薛垣想去撫摩那熟悉的臉,卻只觸到量子點熒幕。他用額頭抵住那個熒幕,仿佛這樣就能感覺到一點對方的體溫。

“別擔心,你會回到以前的宇宙裏去的。”祁漣安慰他,“時間不是問題,因為沒有時間了嘛。(* ̄︶ ̄*)”

薛垣輕輕搖頭:“不,我不想回去。求你了,幫幫我,讓我也被上傳吧。”

祁漣沉默了一下。“我也想讓你來到這裏,那樣我們就能永遠在一起了。可我不想讓你的生物版被終結。”他向四面看了看,“這個地方……很廣闊,可是沒有溫度。每個人都很自由,自己就是一個宇宙,但也很寂寞,誰都觸碰不到別人。我喜歡你抱我,對我來說,那樣才是最幸福的。”

“混蛋!”薛垣聽見自己的聲音變得喑啞,“那你就回來讓我抱啊!”

“我現在是一個數據體,可以複制很多份。你把我複制到硬盤裏,回到艦隊以後再造一個我的身體,我就和以前一樣了。”

“胡說!那怎麽會一樣?!”薛垣情不自禁脫口嘶喊了出來,“只有你是我馴養過的,你的身體和靈魂都是。換一個身體,就不是你了!你告訴我,那怎麽可能是一樣的?!”

“…………(○︿○)”祁漣神色惶怯,像一個做錯了事不知如何補救的孩子。

“除非你讓時間倒流,否則就讓我上傳。如果你不能回去,我也不回去。”雖然自己也明白,自己是在無理取鬧,但他不願就這樣放棄。如果現在錯過了,永遠不會再有第二次機會。他不希望自己的馀生都在“如果當時再堅持一下就好了”的悔恨中度過。

祁漣局促地垂下眼睛,片刻又擡起:“辦法可能有一個,但我不知道會不會成功。你周圍是一個閉合的時間圈環,如果你離開這個坐标點,我就會跟你一起進到哪個圈環裏去。”

時間圈環?

薛垣依稀記得在《果殼中的宇宙》裏見過這個詞。好像是說,如果一個物體的質量足夠大,可以使它周圍的時空卷曲得極為厲害,形成一個閉合圈環。時間将在這個圈環中無限循轉:一個人從某個時間點出發,最終抵返他出發之前,如此往複回環下去。

奇點肯定是一個質量足夠大的東西,它能爆炸出一個宇宙。它周圍的時空一定卷曲到了不可思議的程度。

如果薛垣離開這個不受物理定律制約的“常量點”,就會進入一個時間圈環之中。

但誰也無法知道,如果脫離了圈環,将會發生什麽事情。霍金在書裏說,宏觀物體的時間旅行是逆天的,是被物理定律協同防止的,說不定會被天雷劈得形神俱滅。

“要是失敗了的話,不但你的生物實體會被毀滅,就連數據體也不會再存在了。你真的考慮好了嗎?”祁漣警誡他說。

“我不在乎。如果你知道該怎麽做,現在就開始吧。”

操作界面自動開啓了,祁漣将航行參數輸入程序,同事打開了液體保護艙位。“你最好到裏面去。經典力學已經不再起作用了,如果我們脫離這個坐标點,瞬間加速度可能會超過光速。”

薛垣依他所言,躺進液體保護艙位裏。這樣做除了可以保護他免受加速度産生的過載力,還另有一個好處:他會在整個航程期間處于深度睡眠狀态。萬一真被雷劈了,他不會知道自己是怎麽魂飛魄散的。那樣也很好。

艙位閉合。保護液如母體中的羊水,溫柔地将他包裹。

在意識的邊緣,薛垣想起聯邦艦隊的口號:

站在全世界時間開始的地方,玫瑰線指引着我家園的方向。

父親,你在矚望着我們嗎?矚望我們的渺小與偉大,我們的卑微與榮光。

☆☆☆

尾聲、雪姑娘與小王子

對聯邦艦隊來說,“無形之牆”的消失與出現同樣毫無征兆。

技術官和科學官們突然發現,那個看不見的引力源消失了。

他們把探測器傳回的數據翻來覆去看了數遍,得出了确鑿的結論:不管那個“牆”到底是什麽東西,它不見了。

但在消失之前,它周圍的時空曾有一剎那劇烈卷曲,而後又瞬間複原,仿佛什麽也沒有發生過。但有一個證據表明,确實有一些什麽事情發生了:原本消失在“牆”中的“戀人號”以進入“牆”之前那一霎的狀态重新出現。

于是出現了一個古怪的悖論:薛垣和祁漣在進入“牆”之前就已經出來了,而這正是由于他們進入“牆”之後的所作所為造成的。

沒人解釋得清楚這到底是怎麽一回事,包括薛垣自己。他也并不怎麽關心這一點。唯一重要的只有一件事:祁漣和他一起脫離了那個時間圈環,回到了他們出發之前。

從時間上來說,他們兩人在“牆”裏的經歷并不存在。那一段時間之外的歲月僅存于他們的記憶中,是一段從來未曾發生過而又真實無疑的歷史。

有一瞬,薛垣閃過一念:二維時間會不會就類似于此呢?一切都已發生,一切又尚未發生。時間的平面上有無數種并存的現實,歷史可以假設,命運可以實驗,所以從理論上來說,總會存在一種讓每個人都能幸福的結局。

但這只能是一種憑空的想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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