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我們餘意是最勇敢的孩子啦。
日上枝頭,融雪化,春初的天氣雖還寒冷,但已經可窺見暖意冒頭。
餘意今天穿了件白色的棉外套,裹得嚴嚴實實,周嬸還給他準備了個明黃色的書包背着,看起來就跟要去春游的小學生似的。
餘意到江宅也有将近三月光景,卻從來沒有出過江家大宅,周嬸平日鮮少外出,便是出去也不敢帶上餘意,怕照看不好,餘意在江宅悶了三個月,都快長出蘑菇了,恰好江楚今日得了空,便心血來潮要帶餘意出門遛彎。
興奮得餘意昨晚罕見的失眠。
江楚從二樓下來,見到周嬸把餘意裹成只小熊,忍俊不禁,“周嬸,天氣沒那麽冷了,少穿點吧。”
周嬸在衣食方面卻很有自己的見解,“那可不行,要是凍感冒了該受罪了,” 她又囑咐餘意,“可千萬不能把外套脫下來,知道嗎?”
餘意十分聽話地點頭。
林複洵已經準備好了車子等候着,餘意跟在江楚身邊腳步輕快地鑽進車子裏,好奇地趴在車窗處看外頭的景象。
窗外的景象随着車子啓動漸漸變換,餘意看得目不轉睛,時不時發出小小聲的驚呼。
春初的枝頭已有花蕾冒出來,街道上的行人也愈發多了,餘意在車裏好奇地打量這個蘇醒的世界,他在江宅待了太久,此時既好奇,又覺得有點害怕,看一眼窗外,又要看一眼江楚,确認自己是安全的。
江楚本拿着筆記本在回信息,見餘意總是扭過頭來看自己,幹脆合上筆記本,湊過去跟餘意一起看窗外的世界。
“好多人,” 餘意靠在江楚的胸口,毛茸茸的腦袋搭在江楚的肩膀處,“好多車子。”
江楚并不在乎車裏還有林複洵,把下巴輕輕放在餘意的腦袋上,回應餘意的話。
餘意看得出神,車子在行駛過一處不起眼的小公園時,他忽然瞪大了眼,猛地往後一仰,腦袋重重磕到了江楚的下巴,江楚吃痛往後一退,不明白餘意為什麽會有這麽大反應,聽見餘意喃喃道,“媽媽......”
江楚訝然,“什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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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公園已經快見不到了,餘意整個人都貼到車窗上去,努力地想要往外鑽似的,嘴裏反複念叨着,“媽媽,媽媽!”
林複洵用眼神詢問江楚,江楚道,“開回去。”
江楚把餘意抓了按在懷裏,餘意身上出現了亢奮和悲傷兩種極端的情緒,被江楚抱着還安分不下了,使勁兒想要去扒拉車窗,江楚用了點力氣把人鎖在懷裏,試圖用說話吸引餘意的注意,“餘意看見媽媽了?”
餘意呆滞了好幾秒,才明白江楚的話,含糊不清地說,“公園,媽媽。”
“是媽媽在公園裏嗎?”
餘意回過頭,看着江楚,眼裏已經有了淚花,又喊了聲,“媽媽。”
雖然知道餘意不是在喊自己,江楚還是有點別扭,他揉揉餘意的腦袋,輕聲安撫餘意,“我們現在過去,就能見到媽媽了。”
車子在路口盡頭掉頭,很快就在小公園前停下。
車門一開,餘意就迫不及待地沖了下去,江楚抓都抓不住,只留下一手的溫熱,他看着餘意奔跑離去的身影,收回了手,眼神微暗,疾步跟上去了。
這裏是一處破落的小公園,想來過不久就要拆遷了,因此公園裏一個人都沒有。
餘意卻對這裏十分熟悉,很顯然他來過這裏,且根據他無法長久記憶的缺陷來看,這裏定給了留下了極深刻的印象。
餘意跑得太快,江楚怕丢了人,不得已也跟着小跑起來,林複洵在後頭看得瞠目結舌,猶豫要不要跟上去的時候,兩人已經沒了影。
小公園的花都枯萎了,每一棵樹也因為沒能熬過寒冬,光禿禿的,公園裏透出一股荒涼和死亡的味道。
餘意卻毫不猶豫地跑進這裏,仿佛這裏是他最溫暖的襁褓,江楚只見餘意拐了個彎,小跑着跟了過去,待看清眼前的場景時,腳步微微頓住了。
在公園的角落,有一顆鐵鑄的五角星,約莫到餘意的肩頭,因着久未休憩,被風雨侵蝕,已經鏽跡斑斑,又破又髒,可餘意卻站在五角星前,眼巴巴地看了好一會兒,像是要确認什麽似的,慢慢上前依偎在五角星旁,眷戀地把腦袋靠在生鏽的建築上,帶着哭腔,又是那麽歡快地喊,“星星,媽媽。”
江楚想起來,林夕夢去世前給餘意編織的謊言,餘意信以為真,他摘不到天上的星星,只能找尋地上的星星,在餘意的眼裏,眼前這顆無人問津的髒兮兮的五角星,就是他離去的媽媽。
在林夕夢離去的這麽多年裏,餘意就是在苦難中靠着這樣的幻想活到今日嗎?
江楚怔在原地,他已經很久沒有因為什麽而動容過,此時卻感覺心口被什麽攥住似的,酸酸澀澀,直蔓延到五髒六腑,叫他不忍心去打擾餘意沉浸在自己的夢中。
餘意抱着五角星,鐵鏽把他的棉服外套 * 得黑漆漆一塊,他的臉也貼在冰冷的建築上,凍得通紅,小小聲地跟自己的媽媽說話,他記得不牢固,都是能讓他感到開心的人與事,說得磕磕巴巴,“好多漂亮的花、甜甜的蛋糕、周嬸、大飛機、玻璃彈珠、小鹿胸針,” 他頓了頓,眼睛裏盛滿細碎的光,“江楚,江楚,江楚!”
一連說了三次江楚的名字。
江楚像被什麽動物的爪子撓了下掌心般,酥酥麻麻的,他也不知道自己站了多久,直到餘意說不出什麽話來,他才緩步上前,本該嫌棄的,他卻沒有,拿手去擦餘意臉上的髒污,輕聲細語,“是媽媽嗎?”
餘意笑得露出小虎牙,“是!”
江楚捧着他的臉,“餘意想媽媽了?”
餘意呆了呆,眼尾慢慢泛紅,“想,好想,好想。”
江楚只見餘意的眼睛裏忽然不斷地湧出晶瑩的淚水,淚水滾落到他的受傷,燙得他微微發顫,他憐愛地把餘意抱在懷裏,讓餘意埋在只見的肩膀上哭,邊拿手像給小孩兒順氣般撫摸着餘意的後背。
餘意哭得江楚的肩膀都濕透了,才擡起一張濕漉漉的臉,黏糊糊地說,“不能,哭,會被打,痛。”
江楚眼神微變,擦去餘意臉上的淚,頭一回親餘意的臉頰,軟軟的,帶點眼淚的鹹味,“可以哭給我看。”
餘意吸了吸紅通通的鼻頭,眼睛一眨,又落下一顆豆大的淚珠。
江楚任他哭了好一會。
餘意應該是憋壞了,過往的将近十年的時光,他連哭都不敢,眼淚換來的不會是憐惜,而是落在身上的拳頭,可現在不一樣了,他可以肆無忌憚在江楚面前哭。
兩人在小公園裏待了許久,餘意舍不得走,最終還是江楚答應他下次還能來看媽媽,他才一步三回頭地離開。
林複洵在車裏等了半小時,眼見二人終于回來,正想說話,見到餘意蔫蔫地縮在江楚懷裏,一看就是哭過的樣子,不由詫異地看向江楚。
江楚在車上找濕巾給餘意擦臉,忽略林複洵好奇的眼神,“回老宅。”
回到江宅後,餘意難得的興致低落,連周嬸最管用的蛋糕都不能提起他的興趣,江楚把人安頓在房間裏,餘意哭累了,很快就睡過去,江楚看着他睡着了還微微皺着的臉,在床邊坐了會才出去。
周嬸一顆心提着,“這是怎麽了?”
江楚不瞞着,“想他媽媽了。”
周嬸心疼得不行,眼睛也發了紅。
“周嬸,” 江楚目光悠長,似是困惑,又似明朗,他問,“人死後,真的會變成星星嗎?”
這樣幼稚的問題本不該從江楚嘴裏問出來,可他就是問了。
周嬸慈愛地看着江楚,“先生和夫人一直在天上看着您呢,他們比誰都希望您能開心。”
江楚沉默半晌,最終什麽都沒有說上了二樓。
他在昏暗的房間裏發呆。
想了很多以前的事情。
有快樂的、難過的、憤怒的、失望的。
也有極致的哀傷——那是聽見父母飛機出事時難以言喻的情緒。
他的父母連屍骨都未能找到,飛機殘骸掉入冰冷的海洋裏,父母也永遠在深海裏長眠。
江楚有很長一段時間恐懼坐飛機,只是看着,就能想起父母的音容笑貌。
直到一架紙飛機落在了他腳邊。
他能帶給餘意的有很多,可餘意帶給他的也并不少。
從某種程度上而言,他跟餘意是共通的,他羞于啓齒的,餘意替他說了。
他也很想念母親溫暖的懷抱。
房間門被敲響,江楚讓林複洵進來。
林複洵端着個托盤,是周嬸牌蛋糕,放在江楚面前。
江楚在昏暗裏擡起眼,眼裏閃着莫名的光,“你當我是餘意,用蛋糕哄?”
“你比餘意難哄多了,餘意睡一覺醒來,又開開心心,你呢?”
江楚啞然失笑,嘆息一般,“餘意比我堅強。”
林複洵不置可否,“那這蛋糕你吃不吃,不吃我獨吞了。”
“怎麽不吃?” 江楚直起身體,把蛋糕拿在手裏。
林複洵見他如此,頗感欣慰。
臨走前,聽見江楚說,“幫我做件事吧。”
房門開了,又關,把秘密與驚喜隔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