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分手信》

賀心宸發現安嘉月不見了的時候是在九點半。

半小時前他去徐輝家,親眼盯着徐輝将電腦裏的偷拍照片删幹淨,徐輝很不高興,但敢怒不敢言,只是抱怨了幾句。

他剛松了口氣,突然收到一條銀行發來的信息,提醒他卡裏的錢被提走了三十多萬,餘額幾乎為零。

這卡他已經給安嘉月了,花光了也不在乎,可一個大學生買什麽東西需要這麽多錢?他懷着疑惑給安嘉月發信息,卻遲遲沒得到回複。

徐輝拉長着臉不知在給誰發信息,嘴裏小聲罵罵咧咧:“他就是把你當冤大頭,你要是個窮光蛋,他會跟你上床嗎?你真是鬼迷心竅了,我得幫幫你……清醒一點吧哥,這種貨色哪兒值得你護着。”

賀心宸有些擔心安嘉月,沒理會他,告誡了他一番,匆匆離去,開車回家。

其實那棟別墅不算是他的家。

只是棟名下的房産,請人一周打掃一次,冰箱常年空着。由于地理環境僻靜安全,偶爾會帶約會對象來,以躲開狗仔的追拍跟蹤。

徐輝戲稱他這棟別墅是專門用來藏情人的,但他其實從來不讓人在這兒過夜。

多數時間,他只是孤身一人前來,獨自待在暗房裏,看看電影,洗洗膠卷,然後回到空寂的卧室,靜靜望着星空頂,直至昏昏睡去。

這是他難得的自由放松時刻。

過去的理想也曾是星辰大海,然而如今卻被困在這狹小的居室裏,走出去便是更大的、名為現實與家庭的牢籠。

這裏是失意者的避難所,他不願與第二個人共享。

所以安嘉月在停車場昏倒在他懷裏的那晚,他一開始沒想把人帶回家,但演完戲的徐輝已經開車走了,況且也不可能讓徐輝把人帶回家,他知道這個表弟是什麽德性,小時候還能玩到一塊兒,長大了深受所處圈子的荼毒,變得不學無術,聲色犬馬,只精通吃喝打炮吹牛。若不是看在徐輝在他有困難的時候資助過他,他是不樂意打交道的。

懷裏的小孩兒若是被他這個愛玩成性的表弟帶走,指不定被玩成什麽樣、被幾個人玩。

所以他最終無奈地将人塞進車裏,帶回別墅,甚至抱上了床,同床睡了一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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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一早他先醒來,驀地察覺懷裏有個人,差點擡腳踹下去,心情很差,然而低頭一看,又心軟了。

安嘉月睡覺的姿勢是蜷縮着的,眉頭緊皺,眼角尚有未幹的淚痕,像是做了個很痛苦的夢。半邊臉被徐輝打了,仍有些腫,整個人看起來很可憐。

但徐輝跟他說過安嘉月的過去,也是道聽途說。這男孩好像不怎麽幹淨,曾經拉着高年級的男生到器材室給人家口,去校外機構上課勾引老師到廁所裏做,甚至有半裸照在同學間流傳一時。

總之徐輝認為是個花點錢就能泡到的便宜貨色。收了錢和禮物還吊着人不陪睡,就是不識擡舉,得給個教訓。

賀心宸無法完全茍同這個觀點,但徐輝慫恿懇求了他半天,加上他那時剛甩了日益驕縱的丁馥,正無聊得發悶,就當尋樂子,勉強答應了,也沒想好該怎麽教訓。

他想象中的安嘉月應當是谄媚俗氣的,然而去了店裏見了真人才發現,根本與徐輝的描繪南轅北轍。

安嘉月漂亮得幹幹淨淨,讨好客人的手段游刃有餘,有着超出年齡的世故圓滑,卻不讨人厭,相處很舒服,很難想象這是一個十九歲、高中剛畢業的男孩。

回國之後,第一次遇到相談甚歡的對象,居然是個小自己七八歲的小孩兒。

他舍不得教訓。

人都帶回來了,也不好撇下不管,賀心宸思索片刻,總之先喂點吃的,剛才懷裏那腰細得像平時不吃飯,明明挺會從男人那兒撈錢,怎麽把自己瘦成這副樣子。

他走到樓下,打開冰箱,不出意料,空空如也。再看嶄新的、根本不會用的天然氣竈,最終無奈選擇手機下單,買了袋切片面包,想了想,又加了瓶蜂蜜。

小孩兒都喜歡吃甜的吧。

他故意捉弄,倒了滿滿三分之一罐的蜂蜜,正常人根本難以下咽的分量,想看小孩兒撒嬌埋怨,然後再拿出剩下的面包。可安嘉月居然笑着吃完了,還吮了吮手指,好像很美味的樣子。

小孩兒似乎習慣了讨好別人。

特別乖巧,很會察言觀色,但也暗藏了小小的心機,像是生活如履薄冰,必須小心翼翼、不敢得罪任何人、同時不忘為自己牟利。

可愛又可憐。

賀心宸很快意識到自己對這個男孩太過上心了。

原本打算及時抽身,拒絕徐輝的請求,回歸自己的生活。但他終究沒忍住,又去了店裏。

如果安嘉月只是漂亮聽話,他可能不會那麽在意,身邊不缺這樣的小孩兒。但偏偏安嘉月不是個花瓶。

他有理想有追求,盡管那追求很俗氣,但他滿懷熱情,全力以赴,好像什麽都不能阻止他成名賺錢出人頭地。

他也确實有這個實力。

學校話劇舞臺上的驚豔演出,難以置信的知識儲備,以及,仿佛心有靈犀般的十足默契。

別人或許是石頭、是璞玉,而安嘉月是一塊已經打磨好了、光芒璀璨的金玉,吸引着所有人的視線。

誰遇着這樣一個人都會情難自已。

他意料之外卻又情理之中地心動了,徹徹底底的。

如果說十六七歲的初戀是剛開瓶的汽水,心動像一個個密集的氣泡一樣迅速上升、炸開,蓬勃又熱烈,那麽他這樣的年長者頭一回淪陷,就是存放了二三十年的陳酒,越品後勁越大,醉到失去自我,意亂情迷。

安嘉月像汽水,卻又是他的陳酒。令他冷淡的性子變得熱烈,令他清醒的理智變得混亂。

無與倫比。

同時,被現實打壓下去、近乎熄滅的理想之火一夜間為愛情升騰而起。他極度渴望簽下安嘉月,讓安嘉月演他導的電影。

可他現在沒有這個能力,他連電影都拍不了。

他的父親可以對他給丁馥資源睜一只眼閉一只眼,但絕不會對他和一個男孩暧昧坐視不管。

氣泡破碎,醉意清醒,他陡然意識到這段關系并非想象中那樣固若金湯,甚至岌岌可危。

暫且只能走一步看一步。

賀心宸回到別墅時,剛好早上九點半。

別墅裏沒有人,卧室的衣櫥開着,有幾件安嘉月帶過來的衣服不見了,暗房中一片狼藉。

他立即意識到不對勁,邊撥出電話邊下樓,重新坐入車裏,朝着安嘉月家的方向開。

一路上打了五六個電話,始終無人接聽。

安嘉月每次跟他聊天,幾乎都是秒回,像是時時刻刻握着手機等他的消息,從來不會像這樣不接他電話。

肯定出了什麽事。

開到那幾棟老樓外,他突然想起自己并不知道安嘉月家的具體地址,每次來都是停在居民樓外邊的馬路上。于是只能跑到一棟棟樓底下喊,喊出了隔壁的一戶鄰居,說安嘉月沒回來過。

賀心宸謝過,再開車去學校找。電影學院是他的本科母校,找起人來輕車熟路,可依舊毫無收獲。

賀心宸返回車內,再次撥出電話,仍是無人接聽。

不安感愈演愈烈。

這時,手機鈴毫無預兆地響了起來。

深夜十一點。

醫院手術室外長長的過道上,左右設置了兩排供家屬休息小憩的椅子,安嘉月一個人坐在那兒,脫了鞋,腳踩在椅子上,雙臂環抱着自己的膝蓋,好像睡着了。

周圍空寂無聲,手術室內也沒傳來任何響動,唯有門口上方那盞“手術中”的紅燈散發着幽森的光。

仿佛沒有盡頭的過道遠處,傳來一道腳步聲,逐漸清晰,步步靠近。

“嘉月。”

安嘉月擡頭,眼底有急出來的紅血絲,眼神卻異常清明,淡淡地看了眼站在面前的男人,問:“你叫什麽名字。”

男人臉上的表情從震驚到了然到內疚,最後呈現出歉意,沉默了幾秒,回:“……賀心宸。”

安嘉月轉回頭,開了口,聲音平靜:“哦,那我喊賀先生也沒錯。”

他的語氣太平靜了,平靜得令人不安。賀心宸坐到他身邊的空位上:“早上起來怎麽不給我發消息?”

“發了就不會撞見你和徐輝說話了,也不會知道你騙我了。”

“……嗯。”賀心宸什麽都沒解釋,因為也無可解釋。只是盯着他的臉,仿佛目光一挪開他就會消失,“對不起,原本這兩天就想告訴你的。”

安嘉月輕輕搖頭:“晚了,你應該在跟我上床前告訴我,給我選擇的機會,而不是把我睡了,才讓我自己發現被騙了。”

“對不起。”賀心宸不斷重複着,“對不起,嘉月。”

“不用。”安嘉月深呼吸,“說實話,我一開始也是意有所圖地接近你,我們半斤八兩。”

賀心宸吃不準他想表達什麽,手放在膝蓋上,靜靜等他的下文。

“我坐在這兒想了很久,想清楚了,我們還是分手吧。”安嘉月摘下脖子上的項鏈,握在手心裏,月亮的尖角紮在肉上,微微刺疼。

賀心宸神色凝重,但反應不算很激烈,像是已經料到他會說這種話。

“嘉月,我知道你現在無法原諒我,我會自省,會竭盡所能地彌補我的過錯。但你應該能感覺到,我對你的喜歡從來不是假的。我聽說了你爸的情況,你現在需要依靠,起碼讓我這段時間陪在你身邊,不要趕我走,好嗎?”

安嘉月仰起頭,望着醫院天花板上的白熾燈,眼眸中有光閃動:“你喜歡我,對我好,是真心的,我知道,我沒懷疑。但我對你的失望不僅是因為你騙了我。”

“你明明知道徐輝對我做了什麽,卻還能心平氣和地和他聊天,這讓我覺得很可怕。”

“如果将來有其他人傷害我,而那人恰好也是你的家人親戚,你會為我出頭嗎?”

安嘉月緩緩轉頭,随着角度的改變,眼中光芒漸漸隐匿,顯出一片死寂的漆黑:“我真的很需要一個可以一直保護我的人,賀先生,我以為你是那個人,可我忽然發現,你沒有我想象中那麽值得依靠,沒有我仰慕中那麽正直善良,你和我一樣是個騙子。你那些教育我、勸我變好的話,現在我只覺得諷刺、虛僞,所以我很失望。”

賀心宸萬年波瀾不驚的臉上出現了一絲裂縫,蒼白無力地解釋:“徐輝是我表弟,他在我困難的時候幫過我……”

“我不為難你,你別擔心。”安嘉月垂眼,看着自己手心裏的項鏈,“如果你會在對我施暴的家人與我之間難以取舍,那你就不是我想依靠的人。我無法體諒你的難處,因為你也沒有體諒我,這樣下去我們都痛苦,最好的方式只有分手。”

賀心宸終于維持不了冷靜,握住他的手,将項鏈包裹住,推回去:“我沒有難以取舍,我選擇你。這事是我處理得不好,是我猶豫不決不敢告訴你,是我混賬,我會去跟他說清楚,以後不再跟他有任何往來,這樣可以嗎?”

安嘉月輕聲回:“嗯,可以。”

賀心宸稍稍松了口氣。

“那你能帶我回家嗎?把我介紹給你父母,說我是你對象。”安嘉月冷不防地問。

賀心宸剛放松的神色瞬間僵住,遲疑了一秒。

這一秒足以令人心灰意冷,萬念俱失。

“你不能。”安嘉月替他說出了答案,“你那麽熱愛電影,可你家人反對,你就放棄了。不管有多少客觀或者主觀的因素,結果就是如此。可想而知,如果你家人反對你和我在一起,我大概也會是被放棄的那個。”

“我不會放棄你。”賀心宸斬釘截鐵,“我承認,現在是無法帶你回家,但你給我一點時間,等我……”

“我等不了。”安嘉月打斷他,“我爸現在在手術室裏頭,我不知道他情況怎麽樣,我可能……可能要沒有家了。賀先生,我想要一個為我遮風擋雨的家。”

賀心宸搖頭:“不會的,我問過了,你爸沒傷及要害,手術會成功的,不要害怕,嘉月,需要錢或人手,我都會盡力幫忙。”

“所以你的意思還是不會給我一個家。”安嘉月慘淡一笑,“我知道我現在說這個太快了,可是你好像,一直都沒有要帶我回家的意思,上次提了,你還說我世俗。難道我只能做你的地下情人嗎?永遠見不得光嗎?因為我是個男的?還是因為我家境不好?還是……你覺得我這樣的人不配有個好歸宿啊?”

賀心宸臉上浮現出痛苦與心疼:“不是的,嘉月,只是我需要時間……”

“我連前途都可以不要,為什麽你會顧慮那麽多?”安嘉月聲音哽咽,“我很缺愛,賀先生。現在最愛我的人一個在手術室裏,另一個聲稱愛我的人騙了我,還無法給我一個承諾。再等下去,我只會整天惴惴不安,想着你究竟還有沒有事瞞着我,究竟會不會公開我們的關系。我真的會崩潰,求你現在就給我一個承諾、告訴我你會立刻讓我們之間的關系走到陽光下,行嗎?我可以什麽都不追究,當作什麽都沒發生過,只要你給我這個承諾。”

賀心宸起身,單膝跪在他面前:“我不會再騙你,嘉月,我現在做不到,因為如果我們的關系公開,我爸會斷了你的前途,會影響你的未來。還記得在商場我們吵架那次嗎?你一口否認我們的關系,我很生氣,可我轉念一想,我有什麽資格讓你公開?在我不能确保你的前途之前,我不該貿然将你帶入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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