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及至坤寧宮時,正是晌午。
皇後态度和善地命人斟茶來,笑道:“往後也要多走動,永壽宮離坤寧宮可不遠,咱們時常一處作伴,也好打發時光。”
宮女斟茶上來,行為舉止婀娜娉婷,生得桃腮杏目小家溫婉,也算是個美人兒,娜仁确定從前未曾見過,不由多看了兩眼。
“慧娘娘喝茶。”她舉止怯怯的,聲如黃鹂婉轉,眉目水潤,直讓人心都化了。
“這是……”娜仁見色心動,對她極溫和地一笑,略帶着些遲疑地看向皇後。
皇後呷着香茗,笑道:“這是我的陪嫁,叫月知,倒是前些日子病了,沒出來服侍,你沒見過也正常。”
娜仁心裏大概明白這位月知是皇後身邊的什麽配置,心中暗道康熙好豔福。
然後坐那喝茶,她就忍不住一眼、一眼地瞟垂首安靜侍立在炕邊的月知。
皇後看在眼裏,未語。
回了慈寧宮已是晚膳時分,太皇太後命人擺了膳,坐在餐桌前等她,見她進來就一疊聲地催促人舀熱湯給她,又道:“這天兒冷得惱人,快解了鬥篷坐下喝碗湯。”
福寬忙舀了一碗火腿雞絲湯奉與娜仁,娜仁解了身上的大鬥篷坐下,笑道:“也不是很冷,就是風刮人,許是落了雪能好些吧。庭院裏的山茶花打花骨朵了,要仔細照看着。”
小宮女福壽忙應着,太皇太後卻道:“等你走了,這些個花再沒有人這樣惦記了。”
“您這說的什麽話。”娜仁無奈,“永壽宮離慈寧宮才多遠?我自然是日日回來陪您的。”
太皇太後方眉開眼笑,“你這丫頭啊,淨會哄我。不過也不必日日過來,三五不時來一次便是了,不然和宮中妃嫔往來少了,便是孤僻,我又能陪你多少年呢?”
“老祖宗!”娜仁嗔她,又道:“我要來往的,自然是彼此投契的,能碰上便碰上,碰不上便也罷了。左右這宮中,有您、有太後、有皇上、太妃們、有佛拉娜、有烏嬷嬷與瓊枝她們,我絕不會寂寞。”
此時清宮奢侈之風還未橫行,無論太後還是皇帝的餐食,都沒有後世所傳慈溪、乾隆等那般複雜,所謂三筷子的祖宗規矩……笑話,真算起來,在清朝的紫禁城裏,祖宗就在娜仁對面坐着呢,一桌吃飯,可沒有什麽規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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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葷二素兩個冷碟,另有一大碗火腿雞絲湯,沒上米飯,備的玉米面果餡餅,連着竹編小食蘿奉上,倒是怪古樸的。
可但凡咬下一口,就知道那餅廢了底下人多少心思,面透着玉米本身的清甜卻不粘牙,有糖玫瑰、糖桂花餡兒的,也有桃兒醬、板栗柿子等許多種,備得十分精心。
娜仁一嘗,卻微微擰眉:“還是甜了,告訴廚房,太皇太後近日要少食甜味過重之物,這東西不必備的十分精細。”
許四海忙答應着,又苦笑道:“這底下人哪敢備得粗陋,百年了,這東西幾曾上過皇家的餐桌?底下人自然得小心再小心的預備,盼望着老祖宗吃得爽口,唯恐出了差錯。”
太皇太後撇撇嘴:“看得嚴實着呢,等你搬出去了,我撒了歡兒的吃!”
“咳咳!”蘇麻喇站在旁邊輕咳兩聲,娜仁會心一笑,又對太皇太後語重心長地道:“這東西好,素日大米白面的吃多了,适時嘗嘗這些個東西,對身子只有好處沒有壞處的!”
膳後又用過消食茶,等娜仁回去了,太皇太後才嘟嘟囔囔地道:“小老太婆似的。”
蘇麻喇在旁忍笑:“這不也是您的福氣,才有個人在您身邊,為您吃食身子操心?”
娜仁回到偏殿,沉思半晌還是覺得太皇太後如今的食譜不妥——不是她多事,而是太皇太後上了年紀,雖然在她看來放到現代還是個剛退休的老太太,但在平均年齡50左右的清朝已經算是高齡,常年大魚大肉飲食油膩和早年殚精竭慮的弊端就顯露出來,雖然如今已念佛多年,但吃齋也只有初一十五,素日又喜甜,貪食烤肉,怎能讓人不揪心她的健康狀态。
深谙養生之道,為活到99奮鬥多年的娜仁将《長生訣》中的日常養生湯水藥膳翻了翻,這些年大多也都試過了,太皇太後喜歡的,方子小廚房都有,也時常預備,她還真沒有什麽殺手锏了。
至于《長生訣》的吐納之法……她一時半刻并不準備拿出來,或者說也沒有由頭拿出來。太皇太後素日靜心打坐的功效與《長生訣》很是相似,她隐隐知道其中的差別只怕在修習《長生訣》吐納時胸中一口氣上,卻沒法子告訴太皇太後,因為她本身也還半知半解的,能修習成功就是仗着先天之氣的便利。
中醫典籍中倒也不是沒有吐納之法,只是太皇太後嫌繁瑣,從來不練,她幾次唠叨也沒成。
思及此處,娜仁發出了深沉而由憂郁的嘆息,感慨:“人類的悲歡并不相通。”
“主子別發呆了。”烏嬷嬷走過來,打斷她文藝女青年的矯情勁,“這十三冊封禮後就要遷宮,東西可得早早收拾出來。這些年的梯己,衣裳頭面布料擺件……那些個東西都得好好規整。”
“好嬷嬷,饒了我吧。”娜仁哀求道:“我就在這兒瞧着,可好?”
烏嬷嬷正要說什麽,星璇回道:“唐太醫來請脈了。”
娜仁一喜,如得了救星一般,忙忙吩咐道:“快請。”
烏嬷嬷在旁無奈失笑。
“微臣,請慧妃娘娘安。”唐太醫本名唐別卿,不過弱冠之年,面容俊朗、身形消瘦,卻并不羸弱,行走之間鎮定自如,一派君子之風。
“行了,快起來吧,冊封禮沒行呢,你們可先把我給叫開了。”娜仁擺擺手,示意烏嬷嬷去忙,态度随意地對唐別卿道:“怎麽趕着這會子來了?怪亂的。”
唐別卿自藥箱中取出迎枕置于炕桌上,留在內殿侍奉茶水的豆蔻忙取了一方素帕來,凝神看着唐別卿診脈。
半晌,唐別卿道:“氣弱脈細,補藥還是要繼續喝着,沒什麽大礙。”
娜仁苦笑着控訴:“我這屋子都要被熏成藥味的了,還沒什麽大礙。”
“皇上今日召微臣過去了。”唐別卿忽道:“我左思右想,還是要告訴你,讓你心裏有個數。”
“怎麽了?”娜仁擡眸看他,心道莫非是太皇太後連和他搞假脈案的事情被揭露了?
唐別卿緩緩道:“皇上讓我脈案報中宮,道慧妃體弱,怕難生養,又讓我盡全力替你調養,但脈案要常年抱病。”
“……那不正合了老祖宗的心意,也能安了皇後的心。”娜仁一怔,然後笑了:“從此,你這可真成了奉旨造假了。”
唐別卿見她如此,神情莫名,好一會兒,忽地笑了,“那這藥,娘娘還是要喝一段日子的了。”
娜仁一揮手,頗有些‘風蕭蕭兮易水寒’的悲壯,“開吧!我認了。”
唐別卿一邊收着迎枕,一邊道:“我調調藥方,盡量減去辛苦之味。”
娜仁感激涕零:“大恩不言謝!”
內宮之中,請完脈,唐別卿并未多留,豆蔻送他出去,回來見娜仁坐在炕上傻笑,不由問:“主兒有什麽吩咐?”
“我看了……鹹魚生活。”娜仁深深感慨:“這些年,沒白疼皇上。”
康熙這一手,可以說是徹底把她從宮鬥裏揪了出來,往後宮裏的女人不管怎麽鬥,都不往她身上伸手了。
處尊位卻無所出,實在不像是能威脅到別人的。
而皇後那裏,或許本來對她有所忌憚,這一手下來,娜仁也可以安心過她的平穩日子。
“主兒您說什麽呢。”豆蔻一頭霧水地嗔道:“口無遮攔的。藥應該好了,奴才去給您端來。”
“去吧去吧。”娜仁滿懷笑容地想象着未來吃瓜看戲的美好生活,瞬間感覺藥也不苦了,随意擺擺手,讓她去了。
然而驚喜一向是跌撞而至。
第二日,娜仁在宮中看到了一個熟悉面孔,讓她驚喜非常,“三哥?!”
恕她直言,蒙語的輩分并不是十分好排,她有三個哥哥,然而只有一個‘阿哈’,如果大阿哈、二阿哈、三阿哈地叫,讓她有一種百年前相聲藝人的感覺。
好在一個流浪到蒙古,在他們府裏伺候的漢族女人救了她,從此,她再也不用羞恥萬分地每天說繞口令,她阿布額吉只以為她是一時興起這樣叫,家裏人漸漸也都習慣了。
“娜仁……哦不,奴才其勒莫格給慧妃娘娘請安。”身材健壯卻不粗犷的年輕男人幹脆利落地打千兒,康熙笑道:“這是朕心選拔出來的乾清宮禦前侍衛,蒙軍旗出身,阿姐眼熟?”
娜仁哭笑不得:“不能再眼熟了。”
她也不知道這小子到了禦前做侍衛是好是壞,想起這些日子書信裏的種種,娜仁心裏各種亂七八糟的想法亂飛,最後只匆忙命星璇:“快去廚房,備紫米棗蜜松糕,一早制的醬肉酥餅和奶饽饽也端上來,快要晚點時分了,今兒一早內務府送來的羊骨讓廚房砍了炖湯……”
聽她林林總總吩咐了許多,其勒莫格低聲道:“娘娘,皇上還在這兒呢。”
“再備一碟茶糕。”娜仁殷切地看向康熙:“留下用晚點,可好?”
康熙無奈輕笑:“好,好。這親哥哥來了,朕就位列其後了,星璇啊,茶糕就不必了,你去備紫米松糕吧。豈蕙,把你家主子今年釀的紫米酒找一壇子出來,朕要帶着。其勒莫格,朕就不和你搶點心,允你休沐半日,你們兄妹倆聊解別離多年之情。”
娜仁後知後覺,命豈蕙去給康熙尋酒,又将各樣吃食裝了兩盒,送走了那位主,才拉着其勒莫格近殿內坐。
“三哥你怎麽做了禦前侍衛了?”竹笑用小茶盤托了茶水奉上,娜仁擺擺手讓她放在炕桌上,忙問其勒莫格。
其勒莫格咧嘴一笑,露出一口大白牙:“我這不是上京了嗎,在京城碰上皇上微服私訪,皇上沒帶侍衛,被地痞流氓圍住……”
“荒唐!出宮不帶侍衛,嫌自己命大!”娜仁怒拍炕桌,其勒莫格看看妹妹,讪讪道:“這、這怎麽還怒了呢。總之就是我幫皇上打了一架,皇上看我身手不錯,敘過籍貫之後就點我做禦前侍衛,我一想若在宮裏黑能照顧照顧你,就答應了。”
娜仁聽他的話,只覺眼眶發酸,又急忙問:“清寧宮的侍衛們都還好相與嗎?上回你來信裏說想要出海,到底只是書信往來,我沒好細問,你怎麽想起這個事兒來了?‘遷海令’這才幾年,你這想法也不知行不行得通。”
其勒莫格笑看着她,道:“我就是有這麽個想法,現在不也老老實實在宮裏做侍衛呢嗎?……光說我了,你呢,在宮裏究竟怎麽樣?夏日裏立後的消息傳回去,阿布額吉都急壞了。這些年,你在宮裏定然受了不少委屈。”
他神情微微黯淡,娜仁好笑:“有老祖宗庇佑,我長在這慈寧宮裏,能受什麽委屈?”
她這一生與三個哥哥的關系都極好,大哥年齡最長,為人爽朗、外粗內細又早熟,對她算得上是長兄如父;二哥大草原上的奇葩一朵,心思缜密處事沉穩,十分值得信任;唯有這個三哥,年齡相仿,性格活潑開朗,從小一塊打鬧,她難免多護着他些。
這會看他神情黯然,她心裏也不好受,便笑問:“給老祖宗請過安了嗎?可是我疏忽了。”
“才随着皇上一起,給太皇太後磕過頭了。”其勒莫格見她要起身招呼,就按住她:“你坐着吧,別忙活了,我做禦前侍衛,日後能見面的機會多了。”
娜仁連連點頭,兄妹兩個相視而笑,眼眶又都紅了。
冊封禮定于十三日,彼時天空難得放晴,連着刮了好些日子的大風堪堪停止,老天爺倒還算是給面子。
豈蕙一大早看到天色就松了口氣,一邊整理着內務府送來的朝服,一邊笑道:“可見老天爺也知道今兒個是咱們格格的好日子,好歹賞了臉面。”
“要叫娘娘了。”烏嬷嬷收斂滿面的笑意,繃着臉道:“你們幾個都記着,日後在永壽宮,不比這慈寧宮,主兒的身份也不同往常,你們沒一個都要循規蹈矩、謹慎小心,不可出什麽差錯人,讓人捉住主兒的馬腳。”
瓊枝帶領豈蕙等人款款一禮,恭謹道:“是。”
娜仁微笑着,“好了嬷嬷,她們都在宮裏這麽多年了,多少都是有數的。你們都平身吧,記着小心些就是了。好了,服侍我梳妝吧,時候差不多了,要去給老祖宗行禮了。”
瓊枝應着,又道:“妃位妝奁由內務府置辦,并您的箱籠等一應東西,都已送去永壽宮。因您不比昭妃娘娘是從宮外進來的,一應妝奁只繞西六宮一圈,算是應個景吧。”
娜仁想到內務府送來循例的宮中置辦妃位妝奁單,深深感慨:不愧是皇家,有錢。
“快別出神了。”瓊枝道:“這朝服好重,您堅持堅持。”
如她所言,層層疊疊的衣裳上身便沉得要命,到底天氣冷,沒有熱重交加,還算能夠忍受,唯那朝冠扣在頭上,沉甸甸的,真讓人覺得脖子都要壓斷了。
娜仁脖頸僵直着,烏嬷嬷瞧着又是好笑又是心疼,與瓊枝幾個簇擁攙扶着她往出走,侍衛、持節杖冊寶的內監已站了滿滿當當一院子,太皇太後難得盛裝,肅容端坐于正殿寶座上,見娜仁被人攙扶着步入正殿,眼圈微紅:“今日起,要離了我這裏了。”
作者有話要說:
注意:歷史上嫔妃的冊封禮,以皇貴妃為例:冊封日,置節、冊、寶于太和殿內。大學士奉節由殿中門出授正使,副使随從。禮官奉冊、寶置于彩亭內,正使持節,副使執冊,寶亭随出協和門,至景運門授節于內監,內監執節,內銮儀校擡彩亭至皇貴妃宮,皇貴妃禮服迎于宮門內道右,随行。陳節、冊、寶于案,皇貴妃于拜位向北跪,女官跪,宣讀冊文、寶文,皇貴妃恭受冊、寶,行六肅三跪三拜禮,送節于宮門內道右。內監執節至景運門授正使,副使從,至後左門複命。
貴妃大致相同。
本文背景設定康熙初年,妃是皇後、皇貴妃之下第一日,就按照皇貴妃的設定走。
但這裏也有不同的就是新封而非晉封,設定內監持節至慈寧宮迎娜仁,然後-坤寧宮受冊、跪拜皇後-永壽宮正位。(外臣非極特例是不可以進內宮的)
和娜仁不同的,一同封妃的昭妃排場可能更大一點,因為她是從宮外進來,家裏要擺香案接冊寶、冊封使也會到她家裏迎請/設定。
但娜仁比她好的一點就是不用特別早起/狗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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