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1)
就這一句話,讓娜仁鼻尖酸澀,幾乎忍不住地淚流滿面,“老祖宗!”
“可別哭,這日子哭了就不吉利了。”太皇太後忙搖搖頭,又從寶座上站起來,走下臺階來到娜仁身前,溫熱柔軟的手輕撫着朝冠上冰涼涼的金鳳,笑道:“慈寧宮飛出去的金鳳凰,要一生歡喜無虞,歲歲康健。”
娜仁閉眼斂起滿眼的熱意,微微點頭:“是。”
“宮裏的宮女太監要轄制住,如有不服你的、看着不好的,就來找老祖宗。要時常回來陪陪我,也要和宮妃好生相處,你自小性子看着和順其實孤傲,沒幾個人入得你的眼,往後不說随分從時,好歹面上和藹些。……冬葵、福寬!”太皇太後殷殷囑咐許多,又喚了一聲,就有一個太監一個宮女走出來。
太皇太後随即笑道:“冬葵伶俐行事卻有章法、福寬沉穩卻不沉悶,這兩個人你都是知道底細了,你帶去永壽宮,我才放心。”
娜仁心知太皇太後是不放心永壽宮的宮人,宮女還好,妃位的六個份例內就被她身邊的人給填滿了,烏嬷嬷和瓊枝也都不是吃素的,永壽宮宮殿內的宮女絕沒有搞出什麽幺蛾子的機會,太監卻不同。
她自幼接觸的太監除了慈寧宮的就是清寧宮的,身邊卻沒有得力的,此時封妃,妃位份例中有太監服侍,論理應有六個太監做雜掃跑腿的活計,不知根底,也不放心。
太皇太後這一手,把慈寧宮的人給了娜仁,可以說是釜底抽薪,直接杜絕了皇後或鈕祜祿氏等家族在內宮有關聯經營的人往永壽宮的人手上動手腳。
福寬更多是像是一個震懾,昭告阖宮,她即使搬出了慈寧宮,也是太皇太後的心尖尖,容不得旁人往她身邊伸手。
想通了其中的關竅,娜仁更是心酸,深深一拜:“連累您大把年紀還要為娜仁操心,實在是娜仁的不是。”
“傻孩子。”太皇太後心中也有些酸意,卻微微一笑,“老祖宗願意為了你操一輩子的心。冬葵日後便是永壽宮的首領太監,他雖年輕,事情辦得卻幹脆,我這有了許四海,不如讓他跟着你,更有前途。福寬是樂意去服侍你的,烏嬷嬷年邁,她在你身邊,也能幫襯幫襯瓊枝,讓咱們家愛躲懶的小格格便宜些。”
冬葵、福寬二人紛紛向娜仁磕頭:“奴才給慧妃娘娘請安。”
娜仁強忍淚意點點頭,正此時,許四海從外頭進來,道:“昭妃娘娘、納喇格格、李格格已至順貞門了,咱們慧妃該動身了。”
“老祖宗!”娜仁緊緊握了太皇太後的手,又輕輕松開,最後深深一拜:“娜仁叩謝老祖宗多年護持愛護之恩,此情,永世不忘。願您歲歲常康年年安樂,子孫滿堂盡享天倫之樂。”
話音已落,外間內監齊聲唱道:“請慧妃娘娘移步坤寧宮拜見皇後、受冊寶。”
“格格!”蘇麻喇眼眶濕潤,抿着唇扶住太皇太後,低聲道:“願格格歲歲無虞,一生歡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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娜仁對她粲然一笑,轉身頂着一身沉甸甸的衣冠,一步步走出了慈寧宮。
慈寧宮距離坤寧宮并不遠,甬道旁陽光下永壽門藍底金字的匾額熠熠生輝,宮門大開、滿挂彩緞,塵封五年之久的永壽宮,正在準備迎接新任主人。
此後幾十年的漫長宮廷時光中,便是那暗黃的琉璃瓦和朱紅的宮牆,與娜仁相依相伴。
被沉重的朝冠壓得脖子生疼,娜仁廢了好大力氣才沒讓自己姿态失儀,路過的時候只稍稍瞄了永壽宮一眼,對裏面的布置充滿了期待。
坤寧宮中,冊封禮儀式所需種種已在庭院中布置整齊,皇後一身明黃鳳袍站在廊下,頭頂鳳冠系太皇太後當日所賜,精巧玲珑,赤金奪目耀眼,明珠熠熠生輝。
梧桐此時已是黃葉落盡,枯黃枝丫上卻用淺粉綢子系上點點花朵,并不寂寥。
佛拉娜一身石青袍子,發挽青鸾釵站在廊檐階下觀禮,她身邊另有一女子,也是如此裝扮,比之佛拉娜,卻是水眸盈盈,更勝一份柔順風姿。
卻是面生。
娜仁不着痕跡地多打量兩眼,方後知後覺地反應過來:這便是當日被指去清寧宮伺候的張氏。
容貌倒不是十分出衆,只是溫柔和順的樣子,更能激起人的保護欲。
娜仁在坤寧宮影壁前與另外三名盛裝女子碰面,其中為首着與她一樣裝扮,明眸流盼,遠山眉黛,自有一分矜持寧靜的氣韻在其中。
餘二者與佛拉娜、張氏一樣裝扮,容色樣貌各有不同,其中有一人十分出色,靡顏膩理、烏發蟬鬓,一雙桃花眸流轉含情,收斂笑容時微微低垂眉眼,雖是一片恭謹,卻也極盡妍态,引人注目。
幾乎是一見到她,站在庭院內的三人心裏同時“咯噔”一下,佛拉娜微微抿唇,神情複雜,皇後環視四周,見娜仁的目光也落在那人身上,若有所思地微微垂下眼簾,不過瞬息後便重整笑意,對着身畔的秋嬷嬷微微點頭。
秋嬷嬷便揚聲道:“諸妃接旨,受冊寶,向皇後娘娘行禮參拜!”
庭院內香案前四只鵝黃緞面的蒲團已經擺好,內侍展開明黃聖旨,周圍宮人無不肅容拜下,巍峨宮闕中,一切井然有序、有條不紊。
時隔多日,再次聽到這一份冊文,聽着裏面洋洋灑灑的誇贊溢美之詞,娜仁已經毫不臉紅,笑容完美。
腦子裏想的是:也不知道永壽宮的小廚房大不大,以後開小竈肯定方便了。
她這邊神游天外,也不忘留出一耳朵聽流程,随大流地接過冊寶,向皇後叩拜,皇後禮貌地說了些諸如‘和睦友愛、開枝散葉’一類的官方語言。娜仁上輩子開的會多了,這種話不過是換了個形式,如果換算一下,大概就是“互幫互助,争取上流,穩步向前……”
不過看着皇後不大的年歲,卻要端起中宮威儀像模像樣地訓導嫔妃,娜仁心中百感交集,最後只在心裏唾罵了一句:萬惡的封建社會。
禮畢之後就散場了,永壽宮裏,福寬豈蕙等人已經将箱籠簡單歸置一番,見娜仁回來,豈蕙忙迎上來道:“主兒快把這朝服換下來,福安姐姐方才帶人送了些湯湯水水的吃食,小廚房也燒了熱水,您快歇歇。”
娜仁在衆人圍繞服侍下卸了這一身的行頭,換上日常穿的撒花緞夾棉襯衣,瓊枝還不放心,又另外取了一件輕昵袷袍來給她套上,口中還道:“今兒這樣折騰了一番,出了一身的汗,還是不要經風的好。”
福寬又進來回永壽宮宮人已準備好向主位請安,豈蕙快手快腳地将一支沉甸甸的赤金嵌紅寶步搖給娜仁簪進了發髻裏,鳳凰展翅栩栩如生,明珠與瑪瑙兼并穿成的流蘇垂在鬓邊,映得肌膚瑩白,笑意溫婉。
娜仁眉頭皺起,瓊枝卻微笑着道:“要得。”
永壽宮中娜仁召見宮人如何敲打暫且不提,坤寧宮中,張氏觀完禮便對着皇後福身一禮:“妾身先告退了。”
“去吧。”皇後微笑道:“李格格,張格格與你同居啓祥宮,你可與她結伴回去。”
人都散了,皇後轉頭看向佛拉娜:“進去坐坐?”
佛拉娜一欠身:“是。”
二人便入正殿東暖閣坐了,九兒帶人奉上茶果,皇後倒是鎮定自若地笑道:“這景德鎮新奉上的水紅地黃釉喜鵲登梅紋茶具,盛着茶湯色倒好。”又道:“暹羅國進宮的茶葉,清清淡淡的,我吃着倒是平常。”
佛拉娜微微出神着,聽到這話,下意識笑道:“這茶葉雖淡,制成茶糕倒是不錯,皇上很喜歡。”
“到底妹妹在皇上起居飲食上有心思。”皇後搖頭輕笑:“我就不成了,雖有這一份心,可宮務繁忙,卻分不出時間來。”
佛拉娜神情略微落寞,嘆道:“您是中宮,主理六宮,無可替代。忙碌些,皇上只會心疼您。倒是我們,不過服侍皇上起居日常,輕而易舉便可替代。今兒見了新人,那李格格,倒是好樣貌。”
“可不是嗎,我瞧慧妃都看直眼了,眼神一直落在李格格身上,想來咱們都是一樣的。”皇後感慨道:“這宮裏啊,花團錦簇的,要熱鬧了。進來那樣一個大美人兒,咱們可要自危了。倒是慧妃,素日看不出什麽,對皇上也是在意的。”
佛拉娜反應過來,無奈搖頭,輕笑道:“她可不是對皇上在意,是對美人兒在意。您不知道,她身邊的宮女兒啊,一個賽一個出落的水靈出挑,人老人家說了:秀色可餐,就是身邊服侍的人水靈,她用膳的時候也能多進一碗飯。老祖宗也慣着她,你哪日細看看,就是永壽宮那些宮人,都是老祖宗讓福安仔細挑選過的,沒有生得難以入目的。”
皇後訝然,眼神在月知身上輕描淡寫地掃過,又有些恍然大悟,“怪道哪日,她過來時,盯着月知看了許久,我還以為怎地了呢。”
“是她舊病犯了吧。”佛拉娜嘆道,方才的落寞一掃而空,眼眸盈着笑意。然而她聞言不免多看月知兩眼,見她即使穿着肥大的紫褐色宮裝也清麗的花骨朵一樣,眼神複雜。
正式受封第一日,娜仁開始嘗試宮中平平無奇的嫔妃交往。
是有客先登門的。
永壽宮與啓祥宮比鄰,啓祥宮內就居住着李氏與張氏。娜仁受過宮人的禮,由瓊枝安排過大家的差事之後,她就懶洋洋地斜倚在東暖閣的炕上,看着宮人往來整頓箱籠發呆。
星璇先一步去了小廚房,不多時端着一大壺牛乳茶奉上,并慈寧宮送來的湯水點心,滿滿當當擺了一炕桌,娜仁這一大早上忙亂得,卻不太有胃口,正端着牛乳茶慢慢啜着,忽聽冬葵通傳:“娘娘,啓祥宮的李小主并張小主來了。”
娜仁先是微微一怔,然後後知後覺地反應過來她已經變了個身份,忙道:“快請她們進來。見面禮……”
“珠花手钏,宮裏的時新花樣,早預備下了。”瓊枝招招手,喚來竹笑:“你去,把标着‘乙肆’的箱子裏那三只灑金錦盒找出來。裏面應該還有另外一份禮,找個就手的地方放好。”
竹笑點點頭,去了。
那邊二人被宮人引進來,已換下了早晨那一身沉重的袍子,都穿着宮裝,張氏頭發不過盤着宮中常見的包發,李氏的發型卻很精妙,雲鬟低挽,頭發梳得蓬松,穿插系着一條水紅絲帶,松松垂落,簪着的花兒是紗堆成的,別在鬓邊時随着風微微搖墜,花芯上的寶石珠子剔透豔麗,花朵形松而神不散,襯着雲鬓花顏,很是慵懶。
眉目分明不豔麗,卻仿佛生來便帶着三分媚态,并不俗氣,只是笑起來眼中星光點點,不笑時清清冷冷,眉宇猶自含嗔。
娜仁再次深恨自己不是男兒人,然後又覺得這樣的美人,如果不是至尊皇權天下之主,也沒人護得住吧?
她心中浮起些微的感慨波瀾,又見李氏縱然踩着幾寸高的花盆底,行走間也娉娉婷婷一副袅娜姿态,更是羨慕——她被太皇太後逼着練了這麽多年啊,也沒走到這種程度。
可見長得好的人,當真是有先天優勢的。
二人齊齊向娜仁行禮,張氏也罷,本就是宮女出身,難得李氏的萬福禮也行得十分标準,更妙的是身姿如行雲流水,輕柔好看。
娜仁忙道:“快快請起,坐吧。”
李氏并張氏輕聲謝過,起身間不着痕跡地打量着這一處宮室。
西暖閣此時宮人往來人影穿梭,再加上隔着一個正堂,她們并不太能夠看清楚細致擺設,只隐隐約約看得出大氣闊朗,處處精細。
而她們此時所處的東暖閣分為兩部分,當下所在的次間,臨南窗的是盤山大炕,臨北窗兩把玫瑰圈椅間以黃花梨雕花嵌大理石花鳥紋高幾隔開,左右另有博古架,零零散散設着些擺件,一只汝窯白瓷瓶上插着十餘朵嬌黃鮮妍的菊花。
炕上東西兩方鋪設錦墊坐褥,一色水紅五福暗花紋樣,間有一張梅花式炕幾,上頭各色吃食點心香氣誘人,兩邊嵌螺钿的小炕櫃一色皆出紫檀,雕刻‘萬年長青’及‘事事如意’,滿含期許。
一宮裝麗人就坐在炕東方,容貌并不十分美麗,然而氣度沉靜優雅,眉眼含笑間和藹近人,發間步搖珠光寶氣恨不能映得一室光輝,溫言輕笑的樣子讓張氏暗暗松了口氣。
好歹這是位好相與的主。
李氏轉瞬間心裏千頭萬緒,面上卻端起七分笑意,道:“妾初入宮中,處處拘謹,今與娘娘毗鄰而居,如有失禮之處,還望慧妃娘娘提點,萬望海涵,感激不盡。”又道:“妾身也沒有什麽好送給娘娘的,這裏頭有妾在家時制的香囊絹帕、胭脂香丸,若是能入娘娘的眼,妾便再歡喜不過了。”
張氏也忙捧出禮物來,亦不過是些繡品,看得出做得用心。
娜仁便明白了:得,這是來交保護費的。
她先是吩咐豆蔻:“還不給兩位小主奉茶,前日得的暹羅貢茶,沏兩杯奉上。”又命瓊枝:“将我早預備給兩位小主的禮物尋出來。”
二人均應了,躬身退下,不多時,瓊枝帶着竹笑與豈蕙回來,二人手上都捧着大紅灑金錦盒,紋樣或是‘相祿壽喜’或是“事事如意”,均是意頭極好。
瓊枝輕輕打開兩只錦盒的蓋子,笑道:“只是些宮中的時新樣子,珠花手钏、香袋絹帕,還有我們娘娘素日清閑時親手調制的香料,二位小主若是不嫌棄,便請收下吧。”
張氏忙道:“不嫌棄不嫌棄,這珠花可真是精巧,一看就是造辦處老師傅的手藝,前兒皇後娘娘賞我一支,不小心跌了碰掉顆珠子,讓我好心疼,這回可好了。”
李氏瞥她一眼,也微微一笑,拈起白瓷小缽打開輕輕一嗅,道:“這香料滋味清新,仿佛是花果香,又并不輕浮,實在配伍精妙,妾身本還自得于香道之技,如今看來,倒是妾身自視過高,閉門造車了。”
“客氣了。”娜仁又笑道:“其實大家同在宮中,閑來無聊,互有往來閑談都是有的,然而照顧提點就談不上了。時日漫長宮中寂寞,二位若是來陪陪我,我是樂意的。若是說起照顧,那我可真是無地自容了。其實咱們皇後娘娘是個很好相與的人,對宮妃照顧備至——想來張格格是知道的。”
張氏忙道:“是,皇後娘娘體貼眷顧,處處精心,實在讓妾身感激涕零。”
“這話很該說與皇後娘娘知道,想來娘娘若是知道,也是開心的。”
娜仁抿唇輕笑,端起牛乳茶啜了啜。
她這邊滿于維護宮妃間脆弱的友誼小船并欣賞美人兒,坤寧宮裏,皇後聽了內務府的回禀,擺擺手讓人退下,然後微怔着對秋嬷嬷道:“嬷嬷你說,這老祖宗是不是在警告本宮,不要往永壽宮伸手?”
“皇後娘娘是後宮之主,統禦妃妾理所應當。既然您安排到永壽宮的人被刷掉了,太皇太後她老人家卻沒表示什麽,只是把身邊的人派給了慧妃,就說明太皇太後對您統禦妃妾的手段并不會多置喙。”
秋嬷嬷道:“人已被刷掉好些日子,太皇太後都沒有表露出什麽對您的不滿來,您又何必自亂陣腳?”
皇後聞言,剛要開口,蘭嬷嬷從外頭進來,道:“奴才聽聞,永壽宮伺候慧妃的那個五個太監,首領冬葵是太皇太後宮裏出來的自不必說,餘下四個,有清寧宮指過去的一個,三個是太後的寧壽宮指過去的,這明晃晃是要護着慧妃,不許人往裏頭伸手。”
她看了秋嬷嬷一眼,道:“慧妃擺明了是太皇太後要護着的,娘娘您的那些智謀手段本不必對她卻用,一早防備莫不如等她先動,見招拆招。”
“可那樣豈不是失了先機?”秋嬷嬷擰眉不滿,蘭嬷嬷笑容不變:“失了什麽先機?難不成就讓娘娘先一劑絕育藥給了永壽宮那個才叫先機?那離廢後也不遠了!皇上擺明了看重慧妃,卻未必偏心慧妃,若論寵愛,前有鐘粹宮的馬佳小主,如今新封列妃中,最有威脅的卻并不是慧妃。”
皇後微微一嘆,“也罷了,咱們又在這兒杞人憂天什麽呢?左右慧妃體弱,未必能生養。看皇上的意思,昭妃也未必有出頭之日,餘者,就看她們的命了,誰有為皇上開枝散葉或是寵冠六宮的福氣,便是她們命裏的福分了。左右皇上用得着赫舍裏家,也并非無情之人,這一二個月裏,對我也算關懷體貼,若真能夫妻和睦舉案齊眉,也是我的福氣,赫舍裏家的福氣。”
“唉,您這麽想就對了。”蘭嬷嬷眉開眼笑,秋嬷嬷兀自擰眉,被她橫了一眼,悻悻站在那裏。
皇後卻扭過神來,坐在炕上端起茶碗呷了口香茗,從容笑道:“左右我是中宮,我無大錯,誰又能動搖我的位置?”
“娘娘英明。”蘭嬷嬷捧起身後宮女端着的補品,滿是憐惜地看着皇後:“這燕窩隔水蒸了,出鍋後澆上牛乳、參蜜,口味清甜不說,也最是補身。這些日子,您日夜忙碌于宮務,又要侍奉皇上,人都瘦了。”
服侍皇後用了炖品,皇後要歇晌,蘭嬷嬷仔細替她掖好被子,叮囑九兒仔細盯着,給了秋嬷嬷一個眼神兒後擡步出了正殿。
這個季節,院子裏的花都落盡了,梧桐葉子月初就被掃了幹淨,倒是為了迎接新妃、行冊封正禮,用綢子系上的小花給這庭院添上幾分鮮豔來。
秋嬷嬷與蘭嬷嬷前後腳地出來,二人默契地來到避人處,秋嬷嬷口中道:“你貫來是這個和事佬的脾氣,可平常人家當家主母對妾室好藥有幾分手段呢,何況咱們主子貴為皇後,自然更要處處精心。”
“就是娘娘貴為皇後,才更要‘小心’而不是‘精心’!”蘭嬷嬷道:“這宮裏,處處都是人的耳目,娘娘若真用上什麽出格的手段,不說別人,太皇太後第一個收拾了娘娘!”
秋嬷嬷呼吸一滞,後知後覺:“是我想岔了,尋常人家和宮中自然是有所不同的。”
蘭嬷嬷聞她此言,眉眼柔和些許,笑了:“咱們娘娘出身尊貴,宮中無人比得過,慧妃之父晉封鎮國公又如何?手中無實權,哪裏能夠和咱們中堂大人比?皇上對娘娘也并無不滿,娘娘只需做好皇後本職,做好皇上的妻子,便無需擔憂中宮不穩。若按你所說的那些,反而是昏招了!這宮裏什麽事情,瞞得過人老成精的那位?”
“是我想岔了,一開始你也不提醒着我!”秋嬷嬷急急忙忙道:“這會太皇太後可不得怪罪娘娘了?”
蘭嬷嬷卻收斂了笑意,道:“太皇太後未必怪罪娘娘,不然早該發作,你的法子也不錯,嫔妃宮中,總要有一兩個咱們娘娘的,左右咱們不害人,只盯着她們,別動了害咱們娘娘的想法便是了。”
秋嬷嬷連連點頭。
蘭嬷嬷略一沉吟,又道:“月知那丫頭……這幾日,逮個空檔,你敲打敲打她。那李氏如此出挑,用上月知的日子不遠了,本來我想着,娘娘與皇上還算和睦,可以省了這一節,如今看來是行不通了,還是成全了娘娘的賢名,也別讓皇上的心太離了坤寧宮。這皇宮素來是花無百日紅,唯有中宮,才能屹立不倒。”
她意味深長地說出了這一番話,秋嬷嬷應着,回頭果然敲打月知一番,再有蘭嬷嬷溫聲懷柔與她敘話,引得月知一顆紅心向皇後,叫她憂皇後所憂,愁皇後所愁,處處為皇後着想。
二人打一棒子給個甜棗,事情做得得心應手,配合默契。
這些坤寧宮中私密事不足為外人道也,只說新妃入宮之日,鐘粹宮後殿的紅燭燃了一夜,直到天邊微微泛出魚肚白,佛拉娜方将手頭的針線放下。
雀枝滿是心疼地遞了茶來,“您這一夜沒睡,做針線也心不在焉的,瞧這指頭傷的。”
“這褂子是給皇上的,前兒皇上念叨想去南苑校射,這褂子正合穿。”佛拉娜搖搖頭,将手上石青褂子抖開,袖口上五爪龍騰雲駕霧,威勢不凡,銀鼠裏子薄薄一層,卻很保暖。
雀枝在旁笑道:“這褂子可真好看,小主做得用心,皇上定然喜歡。”
“皇上若是喜歡,也不枉費了我這幾日費的心思。”佛拉娜微微一嘆,将褂子整齊疊好放到炕梢,端着茶碗暖手,轉頭看向窗外:“天要亮了,我也睡不下了,再酽酽地沏一碗茶來,稍後替我梳妝,去向皇後請安吧。”
雀枝忙道:“這還早着呢。”
佛拉娜微微搖頭,“服侍皇後梳妝,乃是妾妃應盡之禮。……今兒前朝休沐,你說,皇上會不會與娜仁一起去坤寧宮?”
雀枝默然未語。
坤寧宮一早就熱鬧極了,皇後梳妝整齊,明紫繡并蒂牡丹的旗裝顏色鮮亮刺繡繁複,發髻間的大鳳釵鳳尾張揚,鳳口銜出的一顆大珠垂在皇後飽滿的額前,襯得她氣度愈發雍容。
娜仁也是第一次到坤寧宮西偏殿來,這西偏殿坐西朝東,房門開在南間,中堂與北間打通,一進西偏殿,先入目是正對房門的牆邊設立的香案,案上金光燦燦,正是重達幾十斤的純金打造鳳印,赤金蓋子上正為‘中宮皇後之寶’六字,不過這東西平日并不動用,皇後日常所用之印輕巧不過掌心大,這一方印僅代表中宮的尊貴身份。
鳳印兩邊分置《女四書》與厚厚的大部頭《宮規》,娜仁看見那玩意就腦袋疼,也不知道皇後每天看着是什麽心情。
牆上挂着的是長孫皇後賀谏圖,聽聞乃系皇後當日閨中親筆繪制,不算構圖精妙筆法自然,中規中矩,勝在寓意。
轉身向北去,越過一重懸着明黃紗幔的紫檀镂雕三多九如落地罩,最引人矚目的便是盡北邊三層臺階之上的紫檀嵌金鳳皇後寶座,鳳座背靠一架六面紫檀嵌金屏風,屏風六面分別是‘百子千孫’‘大雁雙飛’‘相祿壽喜’‘三星高照’‘舉案齊眉’‘龍鳳呈祥’,嵌金紋樣華麗不凡,栩栩如生。
牆上赫然懸着一方匾額,匾上錫金的四個大字“端賢淑敏”,乃系禦筆,鳳座左右有一對相對設立的琺琅仙鶴,另有香幾、宮扇、香筒等物,處處布置華麗端方,彰顯中宮風範。
此時皇後便端坐于鳳座之上,鳳座下東西兩溜二十四張紫檀交椅,束腰高幾間隔開來,此時佛拉娜與張氏已尋位置落座。
昨日見過的昭妃、納喇氏與李氏正侯在殿外,本來娜仁也打算随大流的,接過一個晃神就被康熙拉着進來了,康熙也後知後覺,二人對視兩眼,都有點尴尬。
皇後忙起身對康熙請安,蘭嬷嬷眼角餘光瞄到娜仁行走自如姿态優雅的模樣,眼神略微複雜,眉心微皺,眉宇間的異色卻又迅速消散。
康熙微微一怔後,從容不迫地撣了撣衣袍,笑道:“倒是朕疏忽了。”
“沒什麽。”皇後抿唇一笑,向秋嬷嬷一揚臉,示意繼續流程。
請安奉茶後,皇後一一賞了,娜仁與昭妃的同樣多,納喇氏與李氏的同樣多。
娜仁得了兩只金釵一匹緞子,得益于這些年被太皇太後與太後養寬了的眼界,她并沒覺得這一份禮有多豐厚,昭妃也波瀾不驚地收下,行禮謝恩的規矩半分不差,多餘的情緒一分沒有。
納喇氏與李氏比她們短兩支金釵,多一只手镯,行禮謝恩見的規矩也不錯。
倒是張氏在旁看着頗為眼熱,皇後當日也賞了她一份,今日納喇氏與李氏便是比照她當日的例,然皇後賜予昭妃并娜仁的那兩支釵實在精美,讓人心喜。
康熙一來就站了皇後的寶座,說起去南苑校射的事情時候娜仁還在微微出神,想到昨夜康熙信誓旦旦地說:“阿姐于玄烨亦姐亦母,玄烨雖不能給阿姐一個孩子,卻能保阿姐一生平安,富貴無虞。”
思及此處,娜仁以袖掩唇不着痕跡地打了個哈欠,眉宇間流露出幾分疲色。
佛拉娜就在她身邊坐着,此時用手肘輕輕一碰她,皇後與康熙正說到校射可要攜後妃們去,娜仁剛回神,便聽康熙道:“帶你們也罷,只是怕你們在那邊無甚意趣,又嫌不如在宮中。”
“出去逛逛也好。”娜仁随口搭茬,“也有好幾年沒去南苑了,不知是不是還是當年景象。”
康熙聞言,也略有些感慨,“當年汗阿瑪在世時,最喜歡的就是南苑風景了。”
皇後在旁笑道:“皇上不如就把我們姐妹都戴上,也讓我們見識見識。帶了這個不帶那個,厚此薄彼,不患寡而患不均啊。”
“那就都過去吧。”康熙倒無甚意見,也沒多坐,只道:“朕還有半卷書沒看完,你們慢慢坐吧。”
他起身潇潇灑灑地走了,留下一屋子女人,都還不大熟悉,皇後笑眯眯地一一慰問過,便道:“既然要去南苑校射,諸位妹妹都回各宮準備去吧。騎射衣服,管用的東西,皇上的意思,這幾日便要動身。難得出宮消遣消遣,諸位妹妹可要精心。”
杠精娜仁很想要告訴皇後小妹妹裝姐姐的樣子雖然可愛但是并不符合倫理,但再一想,天家尊貴勝過倫理,古人還講究天地君親師呢,歲數在位份面前好像也不算什麽。
雖然被一個小她好幾歲的小姑娘叫妹妹她确實覺得瘆得慌。
但如果再深究下去,她一個老阿姨,這麽多年礙于血緣無奈裝嫩,管上到十二三歲下到拖着鼻涕的小男生叫哥,也是挺不要臉的。
如此深思着,娜仁無奈地輕嘆一聲,随大流向皇後福身告退後,慢吞吞扶着瓊枝的手往出走。
佛拉娜在她身邊道:“怎麽了你,一早晨都心不在焉的。”
娜仁搖搖頭,“沒什麽,你這臉色好憔悴,像是一夜沒睡似的,快回去歇歇吧。”
佛拉娜擡手默默臉頰,微微點頭,低聲道:“我知道,你也回去好生休息,讓星璇給你炖些五紅湯,補養氣血的。”
“曉得了曉得了。”娜仁推着她道:“管家婆!快回去歇歇吧,你這臉色憔悴得吓人,粉都遮不住。”
佛拉娜抿唇微微笑笑,對她輕輕一欠身,扶着雀枝的手轉身走了。
佛拉娜住東六宮,娜仁住西六宮,二人并不同路,出了坤寧宮門便要分道揚镳。
倒是張氏、李氏,就住在緊鄰永壽宮的啓祥宮裏,三人順路。但娜仁此時也沒什麽心思與人說笑,她們見娜仁沒興致,便加快了腳步,往啓祥宮去了。
“您這一早上都不打精神。”瓊枝低聲道:“可是困了?回去再迷瞪一會兒吧。”
“瓊枝啊。”娜仁長嘆一聲,道:“我再也不半夜陪着小崽子談心了,真,我再也不想當知心姐姐了!”
這年頭的小崽子不好忽悠啊,尤其是打小接受帝王教育的小崽子。
她自己險些被康熙給繞進去,好在當年魑魅魍魉見得多,反應也快,很快就掰正了自己的思想:為什麽不出宮?固然有種種客觀因素的原因,甚至占了一大部分,但也有一部分是因為她自己不願意邁出一步,擁抱古代大概率慘淡的婚姻。
如果她真的鐵了心要出宮,憑着救駕之功,康熙不會不同意,太皇太後心疼她,失望是免不了的,但大概率也會點頭。
只是出宮之後的生活,其實未必有在宮中如意。
從一開始她就把這些想明白了,故而昨夜聽康熙把她被困在宮中的原因一部分歸咎到她救駕傷身上時,真是欲哭無淚。
她當年給那麽多人做過思想工作,最後竟然險些被人給繞進去。
還好最後關頭她成功反殺,做好了康熙的思想工作。
但安慰這種心思多又敏感并且手握重拳的青春期男生,真不是人幹的事。
娜仁心酸得很,卻又不得不承認,如今康熙對她心懷愧疚的樣子,是對她十分有利,太皇太後也會滿意的。
憑借這一份愧疚,她可以一輩子安安穩穩地活在後宮中,錦衣玉食,尊貴萬分,即使不争寵、無所出,後宮之中,也永遠有她的一席之地。
說到底,她也只是個凡人。
娜仁緊緊抿着唇,仰望天邊,今日的陽光極好,晃眼得很,天邊三三兩兩幾朵雲慢騰騰地飄忽來去,風吹在臉上,也是寧靜的滋味。
很久很久以後,娜仁聽到她自己的聲音說:“瓊枝,以後許多年,咱們都要好好的。”
那樣才不會辜負,一路走來,所有為她付出過的人,所有惦記着她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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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苑是元、明兩代傳下來的皇家園囿,先帝在世時也十分喜歡來此賞景,狩獵倒是少些,當今自幼練習騎射,今年大婚,也算正式成人,正打算一展身手。
娜仁對騎馬打獵倒是會兩手,不過并不十分精通,頂多射個野雞傻狍子什麽的,碰上行動靈敏的兔子都要碰運氣。
故而她對此并不熱衷,到了南苑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