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斷情劍

斜日夕晖,向晚風飒,吹得酒坊門前一簾酒旗獵獵。

白衣人推門而入。

暮春的光景裏惟見此人錦衣織帶,衣如流雲,分明是籠着一身落霞夕彩而歸,卻劍似冰雪,人

亦如冰雪。

江寧女随手掩了酒坊的門,回身看向白玉堂,不覺嘆了一聲。這位矍铄的老人那一貫爽利灑落

的面容上,竟隐隐有憂色,連話語中也帶了些忡忡之意:“五小子可算是到了,你再不來,我都要

遣小寶兒去陷空島尋你了。”

……小寶兒便是她心愛的那只信鴿子,養在身邊許多年了,咳。

白玉堂微微擰眉,母親這副神态令他略覺詫異,已多年未曾見,便有些擔心。他忍不住上前一

步,問道:“娘,你如此十萬火急,将我一人叫回酒坊,可是這裏出了何事?”

哪裏來的糟心事兒竟能牽動母親的心思……

江寧女沒來由白他一眼,臉上露出點笑意,又有些罕見的凝重表情,卻不提其他,只招了招手

,喚道:“五小子,你随娘來。”

白玉堂不解其意,仍是難得聽話地跟着江寧女朝裏間走去。

繞過回廊,前頭便是酒坊的小閣子,遙望那處有綠幔遮窗,翠蔓纏欄,端的是清靜去處——江

寧女常借此地招呼三五舊朋老友,自是尋常人進不得此地飲酒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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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玉堂越發詫異起來。

他不由挑了眉,揉弄着肝膽上的劍繐子,亦曉得應別無險事,只是娘略有煩難罷了——多半還

是旁人的煩難——他這娘一生無他,唯熱情仗義不輸虬髯,次次拿友朋事只當自家事,可謂巾帼豪

英,氣概磊落,便調笑道:“娘,這是哪路的客人,竟勞您連此地都騰出來招待啦?”

江寧女啐了口,叉腰一瞪,杏眼圓睜:“小子诶,你莫渾笑,一會兒待見了那人,保管你比我

還緊張操勞,哼。”

白玉堂怔了怔,心中一動。

莫非……

江寧女見兒子臉上顏色略變,不禁得意一笑,然而思及廳中那人處境,又暗下眼眸,微微一嘆

:“我想,此刻若有人勸得醒他,必是五小子你了。”

白玉堂撥弄劍繐子的手指驀地頓住了:“娘……”

江寧女似是頗為煩惱地揮一揮手,快步領着白玉堂朝裏間走:“這境況一時半會兒娘跟你講不

明白,随我來吧……诶,想往日你與他見了便要争鬥吵鬧不止,如今似他這般模樣,莫說與他玩鬧

,便是好好地想跟他說句話,怕也是難呀……這孩子也不知撞了哪路的邪氣,弄成現今這番模樣…

…”

她自顧自搖頭感嘆,卻不知身後嬌兒因她一番話,一顆心起起落落,悲了又喜,盡是為那一人

牽腸挂肚。

顧不上辯駁什麽話,白玉堂此刻心中已生了躁意。青年大步流星地往前趕,明明心中急切,卻

又不能越過母親前去,只好按捺着性子,随步左右,頻頻示以眼色,催促母親快些。

江寧女也不笑了,母子二人疾步向廳中走去。

不過幾彈指的功夫便趨至階前,再認不得上前疾步,白玉堂猛地掀了門前玉蘭色的挂簾,眼前

場景赫然在目——

夕陽光線柔和地灑落一地,并不算刺眼,卻終于驚動了那個渾渾噩噩、無知無覺醉了兩日的布

衣青年。

他抱着劍,緩慢地擡起了頭,靜靜地注視着眼前的母子二人。那青年似是無聲無息的孤魂一縷

,身邊還散落一地酒壇。那酒壇子俱是空着,仍有馀香滿室,萦繞不散,在晚風中跌落衣角,醺然

沉醉。

白玉堂俊朗面容上再難掩驚怔之色!

他欲上前喝問,腳下才邁出一步,握着肝膽劍的那雙手卻是松了又緊,竟是不自知地顫了顫。

待平息了胸中那一口濁氣,白玉堂方定住了心神。

“貓兒……”

他極輕地喚了一聲,緩步走到布衣青年的身前,慢慢蹲下,将劍換了左手,那右手便即刻撫上

了對方的面頰,指尖觸感依舊是白玉堂熟悉極了的肌膚——有着玉石般柔潤清泠的宛轉意味,卻是

他極陌生的茫然而絕望的表情。

……眼前這個狼狽落魄的人,不再是那個笑起來仿佛清晨草葉上滾動的露水一樣的藍衫俠客,

也不再是那個春風一笑而青山猶在的紅衣護衛了。

正是展昭。

猶如一夜天寒地凍,白草結了霜華,南山碧竹在風中瑟瑟擺蕩,竟露出幾分恹恹的疲态來。

白玉堂只覺心口一窒,驚痛難捱。

“哐當”一聲,肝膽落地。

白玉堂屈膝半跪着,以一種異常溫柔的姿态緩緩抱住了那個罕見的脆弱青年,低聲喚道:“貓

兒,是我來了。”

到底發生了何事?

剎那間,白玉堂眼底風翻雲動,湧出一股濃濃的煞氣。

展昭兀自緊緊地摟着懷中一柄短劍,任由白玉堂将他擁入懷中,默然無語。良久,待白玉堂忍

不住輕輕再喚一聲“貓兒”時,展昭那死寂的眼神方慢慢重又流轉起來,透出濃濃凄絕之意。

他未曾抗拒白玉堂這個溫暖的擁抱,卻用一種令人心驚的飄忽語調,悠悠地道:“而今我又是

無家可歸,只剩下這把斷情劍了……”

卻是一片傷心,無從說起。

展昭驀地就此哽咽住,突然深深一口咬在了白玉堂的肩胛上。

這個已經在此地醉了整整兩天、一身絕意的布衣青年,終于在白玉堂的懷裏,嗚咽着發出了小

獸瀕死般哀恸的哭聲,令人聞之恻然。

肩胛上的血色漸漸透了白衫。

白玉堂恍若未覺,只輕輕撫摩着展昭的發頂,似借此聊表慰藉之意,然而眼底卻是一片欲雨的

陰霾。

任是神鬼仙佛,但将他心頭之人逼迫一至如斯境地,絕不容輕饒過。

劍眉入鬓,鳳目斂光。

他屈膝半跪着,背脊卻挺得如同千仞之壁一般,還抱着像個孩子一樣崩潰般嚎哭着的青年,唇

畔噙了一絲淡笑。

而身側肝膽劍在夕晖下閃耀出泠泠光芒。

江寧女不曾上前打擾,只默默地看着地上這對相擁的青年,一人哭,一人笑,不由流露出萬般

慨嘆的神态。

斷情劍麽……

世唯情思不可斷。

作者有話要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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