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沐風雪

也許真的就像是那些從不知道南俠身世的江湖人所說的那樣:展昭命好。

他在破廟裏守着養父母冷卻的屍身空坐了一夜,前途未蔔的茫然和天地四野獨身一個的孤單感将展昭緊緊包圍住,只影茕茕,廟門外苦風寒天,聽得人好不凄涼。

展昭心頭隐約還有一絲哽住的委屈。

又被丢下了……

又是無家可歸了……

他紅着眼眶,忍住不哭,費力把養父母的屍體并排安放,用那栖身的草墊子蓋好,随後呆呆地坐在他們的身旁,一時不知該如何是好。

到第二日東方微白之際,恰好沈鈞跟着師傅路過此地,見那小孩兒吃力地拖着養父母屍骨似要去安葬,便好心上前去問。當時沈鈞見展昭年幼孤苦,那一副強忍着不要哭、要想辦法将養父母好好安葬,卻又滿懷對養父母的依戀之心、不舍之意,說不出的凄絕模樣,十分憐惜,動了恻隐之心,便扯着師傅的衣袖,央求師傅帶着這小孩兒一起回山。

沈鈞的師傅沐風雪人如其名,原也是個冷情的性子,本不是那慈悲到随手撿個小孩兒就肯帶回師門的人。他見展昭年紀小,又過生得骨瘦如柴,凄寒的冬天,在江南貧苦之地,這樣的孩子多了去,難道他能一個一個都撿回家去養着麽?

沐風雪便皺着眉道:“鈞兒,別鬧,師傅會給他一點銀兩,幫他渡過此時的難關。”

沈鈞卻不傻,立即問道:“師傅,您解得了他一時的急,卻顧不了他以後啊。您看這個孩子,他這麽小,爹娘去了,日後要怎麽過活?”

沐風雪聽着有些好笑:“你自己不也是個孩子,還叫別人‘孩子’呢,啧啧。鈞兒,你這話講得沒道理,他與為師何幹,我為何要顧及他日後?”

沈鈞一時愣住,讷讷地道:“師傅您最心善……”

沐風雪揉了揉徒弟的頭發,大笑道:“鈞兒此話差矣,為師最是心黑了,可不是那等善男信女。”說罷他冷了臉,淡淡地說道:“天生萬物,天養萬物,既然是凡夫俗子,難道還偏要去學那和尚,當真以為自己是活佛,能解衆生苦厄,哼。銀兩可以給,人我們不能帶走。他日後若真的無法過活,也是命裏該得的。”

他脾氣一向喜怒無常,對誰都是如此,唯獨對沈鈞這個孩子,因是自己故人之子,十分疼愛。今日之事,換做從前,沐風雪頂多就是慷慨解囊罷了,這會兒願意多解釋許多話,已算是給足了沈鈞的面子。

偏偏沈鈞這個半大的少年,看着乖巧,骨子裏卻十分善良倔強。知道師傅疼自己,他不服氣,便直言反駁道:“師傅說得不對,為何要想着解救衆生苦厄,眼前只有他一個呀!”

為何要想得那麽多,救得一個是一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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沐風雪不由有些吃驚,随即忍不住興味盎然地看着自己心愛的徒弟。

沈鈞這孩子雖然性情耿直,卻很聰明懂事,知道師傅是父親的至交好友,也是師傅從那場變故中救回自己一條命,平時對自己又是視如己出,故而十分孝順,就算心裏有什麽覺得不太對的地方,也極少像這樣當面反駁沐風雪。

不過才初次相見,鈞兒怎的這麽在意一個萍水相逢的孩子?

沐風雪微微彎腰,挑眉捏了捏半大少年人的臉頰,笑道:“你這麽喜歡這孩子?想要師傅把他帶回去,與你作伴,嗯?”

畢竟還是個孩子,沈鈞被師傅打趣,臉上一紅,嗫喏着辯解道:“才不是……鈞兒覺得他很可憐,就像是當時的鈞兒一樣,只不過鈞兒比他命好,有師傅照顧,他卻沒有。”

他這番話發自肺腑,說得十分誠摯,真真是秉性淳厚。

之前一直在一旁默不作聲地聽着他師徒二人争論的展昭也忍不住望向沈鈞,兩個孩子視線一接,沈鈞便沖他溫和一笑,蔓延到眼底的笑意都充滿善意和關切。

沈鈞沒有撒謊,他是真的覺得與展昭曾經同病相憐。

當年若不是師傅及時趕到襄陽去,在爹娘被害之後,也許他之後的遭遇,會比展昭更加落魄也說不一定啊……

這樣一想,沈鈞更覺得眼前這個孩子可親可愛,遂拉着沐風雪的衣袖,軟聲央求道:“師傅,您就當是鈞兒任性罷,咱們把他帶回家好麽?您再多收個徒弟不行麽?”

沐風雪挑眉道:“為師可不是随便什麽人都收的。”沈鈞有些急了,正待想想法子再求一求師傅,卻見沐風雪燦然一笑,點頭道:“傻小子,師傅逗你玩兒呢。既然你這麽喜歡他,那就為你破例一次,帶着他罷。”

沈鈞喜形于色,高高興興地去拉展昭的手。

展昭卻猛地朝沐風雪一跪。

沐風雪略感詫異,饒有興致地說道:“你這孩子倒是懂事,雖然瘦了點,年紀又小,好好打磨幾年,未必不是習武的材料。”

展昭擡起頭,面色雖差,一雙眼睛卻依舊清湛如溪,搖了搖頭,露出倔強的表情:“你要先幫我安葬了我叔叔嬸嬸,我才肯做你徒弟。”他知道這位高人并不喜歡自己,只是因為疼愛那位一再為他央求的小哥哥,這才不甚心甘情願地收留自己做徒弟。他不是不會看這位新師傅的臉色,只是……

若不能幫他安葬叔叔嬸嬸,他絕不肯離開這破廟。

這對乞丐夫妻一生過得凄寒,難道死了也要如此凄凄涼涼麽?為何好人都得不到好報?為何這樣情深意真的愛侶不能平安厮守到白頭?

展昭握緊了自己的小拳頭,眼底閃過一絲無力和傷痛。

但也有一種堅定,開始在他眼睛裏凝聚。

沐風雪俯身看去,将這個孩子的神态盡收眼底。他對徒弟的資質要求頗高,乍一看展昭如此瘦弱,還以為這孩子天生貧苦,根骨不佳,若不是看在沈鈞的份上,他絕不會看上這樣資質的孩子。

可現在,沐風雪卻對這個孩子産生了一點點興趣。

沈鈞有點擔心這個小師弟惹惱了師傅,畢竟是好不容易師傅才松了口,收他做徒弟呢。可這個小師弟的請求也是人之常情呀……

沐風雪大大方方地點頭:“為師今日心情甚好,就幫了你吧,就算是師傅給你的見面禮。”

展昭這才恭恭敬敬地磕了一個頭,低聲道:“謝謝師傅。”

……

白玉堂聽得眉頭直皺:“貓兒,這樣說來,你這位師傅,并不是十分待見你?”

展昭苦笑道:“我資質有限,家中世代書香,從未有人習過武,從前便對武學知之甚少。入了師門後,我進境極慢,一招一式俱要人反複教授,十分勞心費力……我又是在那樣的境況下拜的師……師傅他其實也不是不待見我,只是心中有些不樂意罷了——玉堂,你不知道,我這位師傅,素來是有些孩子氣的,也是性情中人。”

沐風雪本就不是什麽耐性功夫足的人,起初接納展昭這個小弟子也是一時覺得有趣,後來見這個小孩兒天資不高,完全不似沈鈞那樣聰明有悟性,漸漸便厭煩起來,丢開手懶得管。反倒是沈鈞這個大師兄,對展昭十分疼愛,私底下每每代師授藝,悉心教導。

這點小事自是逃不過沐風雪的眼皮子,只是他向來偏愛沈鈞,又覺得展昭秉性純孝,頗有可取之處——實在是自己太懶,不願動那腦子去教,也就由得這師兄弟二人相親相愛、兄弟情深去了。

再者,沐風雪還有一層私心。

鈞兒這孩子心事極重,一直對其爹娘枉死一事挂懷,總存着想要報仇的念頭。他有心事,便越發內斂沉默,将自己的心思藏得深深的,不愛與人深交,性格也不活潑。難得此時有個小師弟作伴,性情相投,靈犀默契,又需要他教導照顧——自是要以身作則,處處溫和正直,不能把小師弟教得冷心冷情。

只要能讓沈鈞開朗快樂一些,沐風雪自然樂見其成。

展昭性情溫厚,雖然在師傅面前動辄得咎,卻從沒有想到過其他,反倒是白玉堂見慣世情人心,天生一顆七巧玲珑心,想得明白,看得透徹。猜到沐風雪是因為惱了當初沈鈞為個展昭與他頂嘴,故而對展昭有些排斥之意。

但這真話是萬萬不能對展昭說的。

白玉堂不由暗罵一聲:“沐風雪那老小子真個是有眼無珠,将璞玉認作頑石,這貓兒聰明機靈,是哪裏天資愚鈍了?”

他也只能在心底不忿一番,只因知道這貓兒善良孝順,倘若知道師傅這些年來,對他僅有的善意和莫名的嫌意都是為了沈鈞,該情何以堪?

白玉堂不由凝視着展昭的面容。

所有辛酸的往事,都不會讓他對命運産生一絲的怨尤,唯有提到沈鈞這位師兄之時,展昭的眼底才會流露出種種情緒——尊敬、喜悅、依戀、悲痛、憤怒、怨恨……

白玉堂心中忽然一凜。

這貓兒……對他的師兄,究竟是存着怎樣的感情?

作者有話要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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