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怨憎會

沈君玉如論如何,也猜不透趙宇的心思。

事實上,這天底下本就無人可以猜透一個瘋子的心思,除非他自己也是個瘋子——很顯然沈君玉不是,因此在後來那麽多的日子裏,沈君玉一敗塗地。

他身手了得,那夜不知為何,襄陽王府守衛異常松懈,平日戒備森嚴的王府,竟輕易便讓他潛了進去。沈君玉并非無腦之人,他既然決定要夜探王府,自然早将軟禁謝婉蓉的菊園位置探問清楚,循着路線摸過去。雖然初進王府時,沈君玉對其松懈的守備略感詫異,然而一則他擔憂妻子,關心則亂,二則對自己身手亦是十分自信,便沒有太在意。

……

白玉堂聽到這裏,便猜道:“那你這位沈伯伯的意思,應該是希望憑自己的功夫救出沈夫人,然後帶着你師兄離開襄陽?”

展昭卻輕輕搖頭,并不認同這番猜測:“當時沈伯伯已經送信給師傅,希望師傅能将師兄接走,可見是心中沒有萬全的把握,是抱着破釜沉舟的心意去的。那襄陽王府素來戒備森然,王府中侍衛也絕非等閑之輩,沈伯伯自己脫身或許可以,但若是想要帶走沈伯母,恐怕是力有未逮啊。”

謝婉蓉并非江湖人士,亦不會武功,一介女流之輩,想要脫身,談何容易。

白玉堂難得起了幾分好奇之心:“如此說來,這件事還別有內情。你這沈伯伯倒也是癡心,還算是有幾分血性,想來他們夫妻二人情深,生死不懼,即使是知道王府如同龍潭虎穴,也還是要闖一闖的——繼續說罷,貓兒,後來如何了?”

展昭似是想起了什麽,忽然春風一笑:“癡心……大約沈伯伯自己不會如此自誇。患難過的兩個人,合該死生一處。縱然千難萬險,縱然是諸多磨難,總還是要在一處才心安的。生死又算得了什麽?結發之好,不離不棄,姻緣本該如此。”

他幼年時親眼見到過自己的養父母是何等的情深意重,雖則是貧病交加的乞丐夫婦,然而那一份不離不棄、生死相依的真心,世間人何敢輕賤?

情貴乎真。

此心久長,意堅如鐵,縱風雨加身,我亦願與你白首同行,共擔一切……

白玉堂若有所覺,一雙眼癡怔了般,只瞧着展昭不說話,鳳目中一點明亮異彩,仿佛将漫天星子都揉碎了,落在眼裏。

溫柔到不可思議。

“貓兒……五爺一向自诩風流天下,這情之一字,原來還不比你看得通透。本以為你是塊榆木疙瘩,最不解風情,沒想到竟是這般……這般……”

“哪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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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然是……好一只深谙風月的貓兒,奇哉怪哉,哈哈。”此“風月”非彼“風月”,乃是世俗男女最難看得破之情劫也。

白玉堂眉梢眼角都帶着戲谑的笑意。

展昭被他如此調侃,神态卻甚是坦然——他亦是凡人,此生志在俠道,私心卻唯有一念,不求如何,只盼能有一人共攜手。

便如養父母當年,生死攜手,不離不棄。

白玉堂情不自禁地喚了一聲展昭的名,心中有千言萬語,似難忍耐:“貓兒,其實我……”

展昭只淡然一笑,繼續道:“承蒙玉堂誇贊——當日沈伯伯潛進了襄陽王府之後,卻按照那個小丫鬟的話,尋到了菊園……”

果然是一只不解風情的貓||||||||||||

白玉堂咬牙一笑,眉眼歡喜又無奈,諸般心事只好暫且藏着心間。

……

後來發生的一切,遠遠超乎了所有人的預料——無論是沈君玉、謝婉蓉,還是趙宇自己,誰都不曾料到,彼此的命運會糾纏複雜到如此深刻的地步。

可笑人總以為一切盡在自己掌握之中,卻不知天命最難預料……

沈君玉自是不知,那小丫頭雖有一片善心,卻不是個聰明絕頂的姑娘。早在她刻意從廚房讨了活兒,專門為謝婉蓉送膳食的時候,趙宇就察覺到了。

這個喜怒無常的小王爺,對王府的一切下人,有一種幾乎于偏執的控制欲。他就是喜歡看旁人在他面前既畏懼又不敢反抗的模樣,這本是當年季高強迫他領會的帝王之術——善察人意,玩弄人心。趙宇憎恨季高教授他的一切權謀之術,卻不可避免地成為了季高期望中的那種高位者——不,趙宇比他所期望的,要更可怕,更善變。

大約也正是因為如此,當初長街那一遇,沈君玉怒容滿面、忿然出手的模樣,令趙宇始終無法忘懷——竟會有人如此對他,這是趙宇從未遇到過的反擊。所以他假作不知,由着那小丫鬟給沈君玉送消息,最後甚至故意讓小丫鬟接近謝婉蓉,故意讓小丫鬟注意到謝婉蓉的反常,便是為了激沈君玉自動送上門來。

恩愛圓滿是麽?

偏生本王此生最憎厭的便是這些……天家貴胄都得不到的東西,你們這些平凡百姓,如何配得擁有這種美好……

全部要毀掉……

長廊曲折,王府中的名花異卉散發出芬芳馥郁的香氣,幽幽地萦繞在趙宇精致的衣袍上。天陰欲雨,年輕俊美的王爺盯着菊園的方向,雙眸濃黑陰郁。他緩慢地、優雅地碾碎了指尖的玉扳指,碎玉的屑末化為齑粉,在細膩纏綿的雨絲中輕輕飄散。

趙宇遙望着菊園裏謝婉蓉娴靜而淡漠的側臉,臉上倏然閃過一絲極複雜的神色……

菊園裏被趙宇派來照顧謝婉蓉的侍女俱是當年老王妃身邊的舊人。

侍女明玉見窗外飄起來雨,便輕柔細語地回禀道:“沈夫人,這雨眼看着就要大了,奴婢去把窗子關上好麽?”

碧紗悠悠,随風輕揚。

謝婉蓉放下手裏的佛經,朝着窗外看了一眼,聲音冷淡而柔和:“不必了,天雨靜心。”

明玉低聲應道:“是。”

她忍不住悄悄多看了一眼這位身份奇特的沈夫人——菊園本是老王妃生前休憩的一座小樓,樓中藏有許多佛經,老王妃生前時常在此賞月觀花,誦讀佛經。這位沈夫人住進來之後,竟也耐得住性子,不似尋常女子般哭哭鬧鬧,徑自拿了幾本書,不動如山,自觀禪去了。

這柔和而淡漠的性子頗似老王妃當年啊……

她正自出神,忽聽謝婉蓉饒有興致地問了一句:“你看着我做什麽?”

明玉吓得跪地,慌忙解釋道:“奴婢只是見夫人看佛經看得入神,覺得夫人好性子……這佛經晦澀難懂,難為夫人能看下去……奴婢知錯,請夫人責罰。”

謝婉蓉溫言柔和笑道:“我還當是什麽……你本無錯,我罰什麽,再者我不過是王府客人而已,哪有客人随意處置主人家婢仆的事情。佛經雖晦澀,心誠則靈,我夫君本是江湖人,日日刀光劍影,我已習慣為他敬佛,圖個安心罷了。”

明玉聽她說到“客人”二字,滿臉冷意,便知她忿恨自己王爺無禮,又聽她提及夫君時,蛾眉漸舒,眉眼溫柔,露出十分的情意來,心底不由有些同情。只是懼于趙宇,不敢表露罷了。

謝婉蓉擡頭望窗外一瞧,忍不住又颦眉不語。

雨漸漸大了,成瓢潑之勢。窗外草木被雨水傾澆,翠色欲流,而花影皆有頹敗之相……謝婉蓉靜靜地坐着,手指輕輕摩挲着佛經的紙頁,想到趙宇那日的來訪,心頭掠過一陣陣的不安……

當夜大雨傾盆,沈君玉順利找到了菊園,夫妻二人終于團聚。

然而相聚不過彈指,趙宇便帶着一衆侍衛将菊園團團圍住。沈君玉本想帶着妻子拼殺出去,奈何寡不敵衆,幾經周折,一番纏鬥,卻仍是以傷重被擒告終。

見沈君玉衣衫染血,謝婉蓉滿面淚水,泣聲喝問道:“趙宇,你到底想幹什麽?!我夫妻二人何曾得罪了你,便是那日長街之上,亦是你無禮在先,你堂堂皇室王爺,怎能如此寡廉鮮恥!”

她憂心沈君玉生死,再也顧不得會否惹上大禍,此刻滿心憤怒,便字字如刀。

趙宇卻是微微怔住,神色幾度變幻,複雜之極。

那夫妻二人誰都沒空理會他,互相安慰,俱不是輕易放棄之人。因此也就不曾注意到趙宇的異常之處——實則注意到了也不會在意,反正在他們眼裏,趙宇就是個喜怒無常的瘋子。

趙宇心中卻是充滿瘋狂的、扭曲的念頭……

他看着謝婉蓉往日那酷似母親的神态全部崩塌,露出焦急溫柔驚惶擔憂種種表情,腦海中無數破碎血色畫面浮浮沉沉,內心逐漸被一片陰暗所吞噬……

為何你可以溫柔對待王府中的下人,卻對自己的丈夫和兒子終日冷淡呢?

為何你看着季高那個小人将父王玩弄于股掌之上,家不成家,卻不聞不問、毫不在乎呢?

為何你對唯一的兒子,也可以漠不關心,聽不見他的笑聲,也聽不見他的哭聲呢?

母親,我是您唯一的、親生的孩子……

趙宇緊握了拳頭,眼眶微紅,俊美面容上滿是扭曲的笑意和深沉殘酷的煞氣:“來人,把這個刺客帶下去關起來,等候本王的發落。”

話音才落,謝婉蓉擡頭一望,只望得見趙宇漆黑的衣角和背影。

從此人間便是地獄。

……

展昭皺眉道:“當年在王府,那半年間他們三人究竟發生了何事,誰都不知道,直到半年後,師傅趕到襄陽。他去王府想救回沈伯伯夫婦,但那夜師傅潛入王府找了半夜,始終沒尋到沈伯伯的影子,只見到了沈伯母一人失魂落魄地從雪地裏往菊園走,整個人像是受到了巨大的刺激,神志不清了。師傅本想先救回她,奈何在偷聽那些話時,卻被趙宇發現了。”

白玉堂嘴角一撇:“你師傅人雖然挺讨厭,功夫卻是不錯,料想不至于跟沈君玉一樣罷?”

他讨厭沐風雪待展昭不如待沈鈞親厚,又覺得在沈鈞感情一事上不夠坦蕩大方,更是沒好感,不過沐風雪在江湖地位不同一般,此人能教出沈鈞和展昭這樣的弟子,身手自是不同凡響。

五爺人雖睚眦必報、最是護短,看人的眼光卻是不差的。

他不會因為自己讨厭一個,便否定此人的能力。

展昭有些無奈地看他一眼:“玉堂你……诶,算了……師傅本不畏懼襄陽王府的侍衛,但是聽趙宇命令侍衛去截殺師兄,心中放心不下,這才先匆匆趕回去,從鄰人那裏接回師兄。可惜還是晚了一步,師兄人沒事,那鄰人卻是送了命。”

那戶人家照顧了沈鈞半年,雖非親骨肉,亦是有感情的,還是拼死護着。仗義每多屠狗輩,三教九流,亦有俠氣,誰說大俠非得出身江湖。

展昭慨然一嘆。

當年他問師兄為何要去六扇門的時候,沈鈞答了一句“三教九流,亦有俠氣,越是弱者,越需保護,人人都想做大英雄,人人都想做大功績,殊不知英雄本就是平凡百姓,倘若連這些人都保護不了,何來英雄和大功業?”,這句話亦是展昭當初應下包拯之約的一個契機。

他也不想做大英雄,他只想做好一個習武之人應該做的事情。

以子手中劍,護百姓安寧。

這才是俠之大者。

白玉堂亦是感佩:“這鄰人也是義氣重于泰山之人。”

展昭點頭道:“正是……師傅帶着師兄躲過了王府的追殺,待安全脫身之後,才聽到消息,沈伯母已經被害,趙宇甚至将她的屍骨扔到了城外的亂葬崗。可是沈伯伯卻是不知所蹤,師傅多方打探,王府傳出消息,說是沈伯伯刺殺王爺,已被處置了。”

白玉堂奇道:“既已身死,那趙宇瘋子還能對沈君玉屍骨做什麽不成?”

此事大有古怪,連謝婉蓉的屍骨都扔出來了,趙宇何必多此一舉,難道還留着沈君玉的屍骨……

展昭搖頭道:“我也不知,都是陳年舊事了,恐怕只有趙宇自己知道……我現在擔心的是,此事該如何告訴師傅。”青年沉默了片刻,摩挲着手裏的斷情劍,忽然喉頭哽住,有一種說不出的傷心。

師傅若是知道了此事……

白玉堂一愣:“貓兒,此事你瞞不住的。”

當年沐風雪一怒之下,将沈鈞趕出師門。若是現在得知此事,以他對沈鈞的疼愛和多年的情分,恐怕是個不小的打擊。

更何況,二人當年還……

想到葉海山臨走時說給展昭聽得那句“你不要意氣用事”,白玉堂心中一凜,又道:“貓兒,趙宇未曾謀逆又是怎麽回事?”

沈鈞難道是發現了這個,才感到絕望,放棄了多年的計劃,徑自去闖了王府麽?

展昭眉頭皺成川字,神色冷如冰雪:“六扇門本以為趙宇要謀逆,查了許多年,拿到了很多似是而非的證據——種種蛛絲馬跡都顯示趙宇有不臣之心,誰知道……他只是個瘋子,那些證據不過是他刻意漏出來的風聲而已,他就是要讓……不好過,讓所有人都防着他、害怕他。”

當年兩代襄陽王都被官家打壓,趙宇這個瘋子,竟然能想出這種法子去報複——他就是要趙祯寝食難安,要趙祯千防萬防,最後卻只落個笑話。

趙宇不痛快,所有人都要陪着他日夜憂心,疑慮難安……

這真的是瘋子才能幹出來的事情。

白玉堂簡直無語,他看着展昭,剛想說什麽,卻見展昭另一只手攥住了長命鎖,低聲呢喃道:“再怎麽樣,再怎麽報仇,我師兄他都再也回不來啦……”

溫柔的師兄和暴躁卻又正直的師傅,每年的生辰,偶爾的會面和歡笑,一年又一年的心願……展昭曾經渴望有朝一日,他二人能夠和好,還他一個和睦的師門,還是一家人……他幼時命運多舛,一個家幾經離散,後來到了師門,雖只有師徒三人,卻也算是一個完整的家。這也是當初沈鈞被逐出師門,展昭格外憂急的緣故——他潛意識裏,一點都不希望這個家又一次離散。

然而一夜之間,一切都不可能了。

無家可歸……

只剩下這把斷情劍。

忍心斷情,獨自長命,又是何等寂寞凄涼!

作者有話要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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