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愛別離

東方發白,曦光漸明,不知不覺,白玉堂和展昭竟說了一夜的話。

這一夜似乎格外漫長。

白玉堂站起來伸了個懶腰——他習武之人,一夜未眠亦不覺得多麽疲憊,只是久坐之下,難免有些筋骨僵硬。他側頭看着靜默不語的展昭,見他面容堅毅,唇角緊抿,知這貓兒心中必有打算,便問道:“貓兒,你接下來要如何?”

展昭的手指在斷情劍的劍脊上緩緩地劃過:“先回府衙,再回師門。”

他語氣平淡無波,眼底亦是一派清明沉靜,看着仿佛與往日無異,唯有臉上神色,不複從前的溫潤輕松。那兩日一夜的傷心、絕望、凄絕、痛苦俱隐藏在心中,再不肯露于人前。

白玉堂一雙劍眉緊皺,舒展筋骨的動作倏然停了。

他這個樣子……

白玉堂不由想起重逢時那個落魄狼狽的展昭,那個會哭會怒也會将他的肩胛咬出血的展昭,那個即使在睡夢中也緊蹙眉宇的展昭……

那樣真實到毫不掩藏的貓兒,是他此前從未見到過的。

而現在呢?

白玉堂沒來由心底一陣怒意,寒聲道:“展昭,在我面前,你也要這樣這副樣子麽?明明心裏頭難過傷心,還要裝得跟沒事兒人一樣!我可知我最恨你這個樣子,事事都只自己承擔你才最放心……有什麽事情,是我白玉堂不能和你一起分擔的麽?”

他知道在展昭平靜的面容下,心中一定有更大的打算——這貓兒與沈鈞多年情誼,手足情深,沈鈞又死得這般慘烈,展昭怎會輕易罷休?昔日的南俠,如今的禦貓,不管是哪個身份,都無法抵得過當年那個青蔥少年對師兄的敬慕和眷戀。

展昭分明是有報仇的念頭,卻只輕描淡寫、一語帶過,竟不與自己商量什麽……

往日在府衙中,展昭亦是如此。這次好不容易等到他敞開心扉,吐露心事,誰知道不過一夜,一眨眼他又是那個春風一笑卻清寂高遠如月的展大人了。

你幾時才可以在我面前,只做展昭,不做展大人?

他不曾參與過展昭的童年,不曾與他一同成長,亦不曾了解他緣何養成了如今此種性情……他與展昭相識不過經年,若非昨夜展昭提起這一切,白玉堂甚至都不了解展昭的身世和他師門的過往……他錯過了展昭一生中最純真青澀的時代,當他遇見展昭的時候,對方已經是一個收斂了鋒芒、沉靜如深海的男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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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玉堂心中一陣翻湧的焦躁難安,不由緊握了拳頭……

展昭一怔,神态迷茫,似是有些不懂白玉堂為何突然發怒。他兀自坐在椅子上,擡頭望向白玉堂,目光先是短暫地停留在對方冰雪般秀麗清寒的臉上,而後緩緩下移,最終落在了白玉堂的肩上。

一剎那間,展昭眼底所有看不見的冰霜都緩緩融化,重又露出春水般溫暖柔和的眸光。

“玉堂,你過來。”

“什麽?”

白玉堂有些郁悶——仿佛一拳打在了棉花上,空落無着。那些怒氣消散後,他便覺得有些罕見的沮喪,這貓兒一向是清淨無欲的人,難得窺到他內心深處,自己這是怎麽了……

既能等到他敞開心扉,何懼不能兩情相悅?

若是展昭當真要報仇,自己跟着便是,橫豎不讓他有什麽意外。憑二人并肩,天底下有何處闖不得,有什麽仇怨消不得?

如此一瞬心念百轉,白玉堂便又露出燦爛的笑容來,勾唇戲谑道:“貓兒,你想對五爺作甚?”

這人……

展昭收好斷情劍和長命鎖,站起身時不由無奈一笑:“你這個人,還真是孩子氣,說變臉就變臉,三月的天都趕不上你……過來罷,我又不會吃了你,五爺怕什麽?”他有意不讓白玉堂擔憂,也幹脆将一切不好的情緒都隐藏,如同往日二人在府衙中打鬧鬥嘴一般,話裏話外帶着幾分調侃的意思。

白玉堂一邊乖乖地走到展昭身旁,一邊暗笑不已。

五爺倒是想吃了你……

這般心思自是不敢表露,白玉堂走到展昭面前,納悶道:“貓兒,你怎麽啦?”

展昭往白玉堂的肩胛處伸出手去,似是想要看看他的傷口,但動作幾番遲疑,最後還是改了姿勢,只将手放在白玉堂的肩頭,聲音清朗而柔潤:“玉堂,那天……抱歉,是展某失态了。還有,多謝你。”

他說得含糊,白玉堂先是詫異,随即明白過來。

白衣的青年冰雪般的面容上露出熱烈的笑容,還佯作無所謂的表情,整個人便有一種說不出的純粹和孩子氣,就像是鄰家普通的大男孩兒:“哎呀你這貓兒好酸,不過是被小貓兒撓了一下,很快就好啦。這點小事也值得你如此鄭重其事地道謝,五爺都被你酸出一身雞皮疙瘩啦。”他眨眨眼,居然當真挽起袖子,一伸手臂,滿臉無辜的模樣:“你瞧,你把我酸的。”

他在展昭面前,素來就這麽放浪形骸、自在不羁,這等孩子氣展昭自然也見怪不怪了。

同樣一身白衣的展昭慢悠悠地一笑,饒有興致地看了看友人白皙的手臂,以一種故作誇張的驚嘆口吻調戲道:“白五爺果然天生麗質難自棄,啧啧,江湖盛傳五爺貌如處子,真是傳言不虛……像展某這樣的糙漢,即便是滿胳膊的雞皮疙瘩,也是完全看不出模樣的,皮糙肉厚嘛。”

言下之意,自然是指五爺“冰肌玉骨”了……

“死貓!你敢嘲諷五爺!”

“哪裏,我明明就是在誇贊你,五爺莫要冤枉展某。”

“貓兒果然都是天底下最狡猾的動物!”

“展某今日方知,老鼠也有生得楚楚動人的,啧啧。”

“來來來,我要跟你一決生死。”

“人生苦短,何必這麽想不開呢,白兄……”糙漢展大人一臉認真地勸解着暴走的白老鼠。

窗外紅日漸升,草木吐露清氣,酒坊外開始有熙熙攘攘的聲音響起,這又是個平凡而熱鬧的一天。展昭不再與白玉堂無聊地貧嘴,他停住腳步,擡頭望向天空。

清湛湛的天,白悠悠的雲。

仿佛是沒有一絲陰霾的人間,而總有無數陽光照耀不到的角落。

霎時展昭的眼底閃過一絲寒意,白玉堂看得清晰,神色也漸漸凝重起來。

他不再用那種插科打诨的蠢方法去逗這只滿腹心事的貓兒開心,卻也說不出任何的話來,能撫慰展昭此刻的低落心情。

“貓兒,無論你做什麽決定,五爺都陪你一起。”

展昭側過頭去看——身邊的白衣人俊美的面容一如既往,而他那漆黑明亮的眉眼間,溫柔和堅定也一如既往。

白玉堂是個好兄弟,也是個好朋友。

他微微一笑,沒有說什麽感激的話,他們之間本也不需要這些,便只點頭道:“走罷。”

幾人一塊兒吃了早飯。

當聽到展昭辭行要回京城時,江寧女松了一口氣:“你這小子,可算是恢複正常了,那兩日真真是把老人家我吓得不輕。”她笑得滿面戲谑,那逗弄人的神态簡直與白玉堂如出一轍——不愧是母子。

展昭面上一熱,有些赧然道:“這兩日叨擾婆婆了,展某慚愧。”

白玉堂也擠眉弄眼地笑道:“貓兒,你那兩日可是喝光了幹娘藏的許多美酒。娘恁地偏心,那些好酒寧可給你借酒澆愁,居然也不留給五爺嘗嘗……”

江寧女斜眼一笑:“這展小子生得溫潤如玉,一派春風之态,我老人家就是心疼他多些,你這小子吃的什麽幹醋。有本事你也學學人家,少惹點禍,娘也勉強心疼你些。”

白玉堂故作幽怨地看展昭:“貓兒你瞧……”

江寧女見自家兒子這般情态,分明是愛到了心尖上,卻始終不願表明心意,不由有些恨鐵不成鋼的感覺——說來也怪,倘若是這兩人兩情相悅,作為母親,江寧女也許還會考慮考慮“兒子挑來挑去,天仙都瞧不上,最後竟愛上個男人”這等事,可偏偏現在是自家兒子一頭熱,心尖上的人還沒點頭,作為母親,江寧女又有些護短,總想着要偏幫兒子一把。

她心思一轉,暗忖兒子不中用,這會兒還将心事藏着掖着,恁地沒膽色,便淡然地又給白玉堂補了一刀:“罷了,你這混小子肯定是學不成展小子的風度……若能把這只貓拐回來也給我做兒子,娘一高興,保管對你倆一視同仁,誰也不偏心。”

白玉堂和展昭正喝着茶,結果兩人一口茶同時被嗆到了。

這話實在是……

白玉堂一邊偷偷看展昭的臉色,一邊幹笑道:“娘你這話說的……”他瞧見展昭連耳朵都紅了,忍不住偷樂,暗暗在心底給母親豎了個大拇指。

姜還是老的辣!

江寧女是長輩,縱然話說得有些不羁,展昭也只得任由她調侃。他心中隐約覺得這話裏有玄機,卻又不願深思,只在桌子底下狠狠踢了白玉堂一腳。

不用想也知道,肯定與白玉堂有關……

白玉堂吃疼,臉上還若無其事:“大家繼續說正事,說正事。”

江寧女奇道:“這輩子居然能從你嘴裏聽到‘正事’這兩個字,真真是老懷大慰。”

白玉堂:“……”

一旁的葉海山見他三人相處極為融洽,不由十分驚奇。他對江寧女的調侃懵懵懂懂,不明白是什麽意思,只是見到白玉堂和展昭默契無間,暗想自己當日将展昭送來江寧酒坊真是英明之極。

四人各懷心思,一時默默無言。

半晌後,葉海山才說道:“聽說包大人也快要從老家回京城了。”他從京城回來,消息自然靈通。

展昭等人聽聞此言也收斂了玩笑的心思,白玉堂轉頭看向展昭:“貓兒,你這是要回府衙去向包大人繼續告假麽?還是另有打算?”

他總覺得展昭的打算沒有那麽簡單。

展昭沉默片刻,才道:“大人回府之後,我只怕走不開。但師兄的事情,我必須親口告訴師傅,否則……此事不是一天兩天就能解決掉的,我……”

他心中其實十分矛盾,師兄的事情固然重要,但包大人那邊,亦不能輕易離開。

展昭不由望向白玉堂:“玉堂,能不能……”

似是知道他的心思,白玉堂立即打斷他,斷然道:“不能,開封府那邊我們再想辦法,但貓兒休想讓我代替你留在府衙。無論你要去做什麽,五爺都不會放任你一個人去的。”

他語氣十分堅決,沒有一絲轉圜的餘地。

展昭再次沉默了,葉海山看看他,又看看白玉堂,表情有些迷茫——這二人……

最後還是由江寧女打破了有些僵硬的氣氛,只揮手道:“莫要在我這裏争,争也是無用。你們都走罷,五小子先和展小子一起回京城,将事情禀明給包大人,由他定奪便是——這事兒就這麽定了,都走都走,莫在這裏擾我清靜。”

展昭和白玉堂不由對視一眼,最終都應下了。

葉海山自然沒有異議,他的目光落在展昭的臉上,想到那一日展昭目睹沈鈞慘死之态,心中有些遲疑:這件事,需不需要向尚書大人禀報呢……

作者有話要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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