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悲風歌
襄陽王府衆人與展白二人同時在尋找沐風雪,然而幾天過去了,皆是一無所獲。
展昭放下劍,接過白玉堂遞過的茶水猛灌一氣,劍眉微皺,半晌沒有說一句話。白玉堂倒不似他那麽心焦如火,只責備道:“喝得這麽急幹什麽,真是一只五百年沒喝過水的小貓……爺又不跟你搶。”
“你這耗子……”展昭回過神,聽得他這話,忍不住就是一笑,“玉堂你這脾氣,明明是一番好意,可嘴裏的話說出來總有幾分叫人着惱。婆婆說的真對,你這口舌脾氣,真是叫人愛也不是,恨也不是……”
遙想當日太子一案,他一路追到松江府,在酒坊之中與這耗子重逢争鬥,被江寧婆婆一路調侃……那段日子,雖緊張多險卻也是一生中難得的快樂時光……
白玉堂見展昭驟然放松的面容,唇角微含的笑意,不知道他想到了什麽,心中一動,湊上前低笑道:“貓兒,你這聲婆婆叫的可真是順口,乖貓。”
這話裏調笑的意味甚重,展昭一聽耳後便有薄紅透出,張口想訓他一句,自家都覺得不丈夫——為這種調笑之語與白玉堂鬥口,只怕越鬥那耗子混賬話越多……
展昭索性裝作沒聽見,只狠狠白他一眼。
白玉堂多時不見這貓兒如此情态,縱然心中記挂擔憂他事,也是難得快活。前路雖未蔔,但能與貓兒同行,白玉堂相信萬事無懼。
“說起來一晃也幾年過去了……當年你四處找尋阿敏和太子,卻沒想到她就在你眼皮子底下吧,追到酒坊去還被我娘一頓忽悠……”白玉堂想起舊事,順嘴就提了這麽一句。
展昭本也是含笑聽他追憶往事,待聽白玉堂提到阿敏和太子,臉色忽然一變,仿佛若有所思的模樣。
白玉堂小心翼翼地道:“貓兒,這麽久了,你不會還介意敏姑娘吧?”
當年他二人可是為阿敏争鬥過許久……
展昭無奈白他一眼:“你瞎說些什麽啊。”他沉思片刻,忽然目光一亮,問道:“玉堂,你想想看,這些日子咱們什麽地方都找過了,還有哪些地方沒去過?”
白玉堂見他正色,總算收斂了玩笑的心思,仔細想了片刻,便道:“整個襄陽咱倆都快翻了一圈了,只有兩處我們沒去過。一是沈家老宅,二是襄陽王府。”
展昭畢竟跟随包拯辦案多年,又是沐風雪的徒兒,對師傅脾氣還是了解,不禁沉吟道:“常言道,最危險的地方就是最安全的地方……我覺得以我師傅的脾氣,很有可能就帶着那位貴客藏在這兩處的某個地方……”
白玉堂腦子轉得也快:“對啊,趙宇的人手定然會漏掉這兩個地方。沈家老宅廢棄多年,以常理忖度,你師傅不會帶人躲到那裏去。而襄陽王府,雖然冒險了些,不過若是換做五爺,很有可能也會如此選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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逆常理而為,往往會有意想不到的結果。
展昭又道:“玉堂,還有一點你可能想不到。”
“什麽?”白玉堂奇道,“哪一處地方五爺漏掉啦?”
展昭一笑:“不是地方,而是行事脾氣。我師傅與你性情很是相似,不喜歡藏頭露尾,也無所畏懼,所以我猜一定是那位貴客有傷在身,師傅要照顧他。否則以我師傅的脾氣,絕對是直接沖到王府去,一劍宰了趙宇的。”
他往日在開封府,謹言慎行,不會如此潇灑。如今脫離了公門,往日江湖脾氣全找回來了,言辭之間也大膽了許多,不再受身份所制。
白玉堂愛煞展昭如今模樣,也含笑搖頭:“貓兒,有一點你也說錯了。”
這回輪到展昭疑惑,奇道:“我哪裏錯了?”
白玉堂劍眉一揚,冷笑之間睥睨之色盡顯傲然:“五爺一生堂堂正正,确實無所畏懼,不似你師傅,還畏懼流言蜚語,不敢坦然面對情愛,是個世俗之人!”
展昭默然。
他知道玉堂所指的是當年師傅有負師兄一腔情意之事,誠然作為旁觀者而言,玉堂說得不錯。以他磊落行事,坦蕩為人,對情字又是這樣豁達潇灑的脾氣,鄙薄師傅為人倒也是無可厚非……但展昭不是旁觀者,那兩個人俱是他至親之人。
所以他既不能反駁白玉堂,更加不會贊同白玉堂的話……
“貓兒。”
“嗯?”
展昭側過頭,沉靜地注視着白玉堂。那目光堅定猶如實質,有玉石般的硬度與柔軟,亦有幾分淩厲鋒芒在白玉堂面前都不退卻。
白玉堂卻是一笑,毫不在意展昭乍見的鋒芒,只握着他的手,低聲笑道:“貓兒,莫要緊張,五爺知你敬重你師傅和師兄,并沒有鄙薄誰的意思,只是就事論事而已。是爺一時口快,貓兒莫惱,咱們接着說正事吧。”
他一生不曾對誰服軟,為這貓兒破個例倒也無妨……
良久之後,展昭方緩緩一笑。
“玉堂,今晚我們先去沈家老宅探一探。若沒有結果,明晚……”展昭站在窗邊,遙遙望了一眼襄陽王府高聳的樓宇,只道:“夜探襄陽王府。”
白玉堂也一笑,點頭應了。
※ ※ ※
夤夜,朗月清寂。
照人無眠。
白玉堂照舊一身白衣,從不遮掩什麽,連展昭都不再掩飾什麽,只着尋常藍衣。二人趁着夜深人靜,翻入沈家老宅——這裏原本也小院清雅玲珑,庭花清氣四曳,如今卻只有荒草枯廢,亭閣破敗,院中一株八棱海棠開得正豔,那秋千架卻早已化作朽木。
展昭極輕地嘆息一聲,仿佛怕驚動此地幽魂。
白玉堂拉着他的手臂,四處逛了逛,見屋宇衰敗,蛛網四結,不由搖頭道:“貓兒,這裏雖然有被翻動過的痕跡,不過甚是粗魯,依爺看,應當是襄陽王府的人曾經翻找過,但沒找到人就撤走了,并無人留宿的痕跡。”
“那就是不在這兒了……”展昭微微皺眉,還是不太放心。
他依稀覺得此地該有線索,便掙脫了白玉堂的手,忽然慢慢朝屋子裏面走去。白玉堂也不阻攔,只跟着他,将沈家當年的書房與卧房都走了一遭。
仍是沒發現什麽。
這沈府委實破敗得不成樣子,看屋中擺設位置,當年似乎也是清雅的院落,只可惜如今屋中空空如也……也許是附近的人見這宅子廢了,陸續将裏面應用之物都搬空了吧。
展昭似是終于死心,剛對白玉堂道一句“咱們回去吧”,忽感到腳下似乎踩到了什麽東西,腳步便是一頓——他低頭望過去,蹲下身拾起了什麽。
白玉堂湊過去問道:“怎麽啦?發現了什麽?”他借着月光打量了一番展昭手中之物,才發現原來是一塊木牌,上懸絲線,下挂銅鈴,牌子上筆墨早已幹透,露出陳舊顏色。五爺本是行家,眼光甚是毒辣,一眼就看出那木牌材質與用墨都是極好的,不似尋常人家用得起的俗物。
“咦?這是何物?”他不由奇道。
展昭端詳那木牌片刻,将木牌上的詩詞辨認清楚,方答道:“小的時候曾聽師兄提過一些,沈伯母乃是書香世家的閨秀,飽讀詩書。當年沈伯父為追尋她很是下了一番功夫。其中有一件事,他自幼聽慣……”
——我爹年少時愛漂泊江湖,見過許多人事,心底卻默默牽挂我娘。他走過了多少路,見過多少人,看過多少風景,便為我娘刻過多少木牌,年年往我外公家裏寄。
——師兄,你爹很愛你娘麽?那他為什麽要在外邊漂泊?
記憶中小小的自己曾經如此疑惑過。
師兄卻只是一笑,摸了摸他的頭頂,神态悠然從容,有幾分令人琢磨不透的柔情。
——有些人,總要漂泊累了才知道家在哪裏。有些事情,總要經歷過太多才會明白自己能有多大的決心。
——師兄,我不懂……
——不用懂啦,總有一天你會明白的,不明白也沒關系,不是要緊的事情。
展昭将那木牌收入懷中,邊和白玉堂趁夜往回走,邊說道:“後來他二人成親,沈伯父也一直闖蕩江湖,鮮少回家。直到十數年後他要歸隐,才帶着伯母和我師兄回到襄陽定居。說起來,那些木牌大約是沈伯父當年些的吧,只是有些奇怪……”
白玉堂撥弄着肝膽的劍穗,問道:“哪裏奇怪?”
展昭說道:“我記得師兄說過,他家老宅遍地都是這種木牌,風吹過時銅鈴會發出聲音,如果下雨,坐在回廊上聽雨聲和銅鈴聲,會覺得很好聽,所以他印象非常深刻。這宅子廢棄已久,若說旁的東西被人拿走了也算是尋常,只是這木牌是小玩意兒,不值什麽錢,不過是難得一片真心,怎麽會都不見了呢?”
白玉堂想了想,便猜測道:“貓兒,其實不然。那些木牌很是精致,你那位沈伯父字寫得也不錯,許是別人拿回家哄孩兒或者當作小玩意兒賣了呢,細算起來倒也值幾個銅板。”
“也許吧,可能是我想太多。”展昭摸了摸懷裏的木牌,不由笑了笑。
街衢寂靜無人。
白玉堂倒沒什麽失望之感,依舊是輕輕松松的潇灑模樣,只說道:“貓兒,沈家老宅咱們已經徹底翻了一遍,并沒有人。那麽最後一個值得懷疑的地方就是襄陽王府了,我猜你師傅和他的朋友一定就在那裏。”
展昭卻沒說話,忽然頓住了腳步,又轉頭道:“玉堂,我帶你去襄陽王府附近轉轉。”
白玉堂自然點頭答應。
那襄陽王府坐落于朱雀大街,地處幽僻,方圓數裏不許外人建屋設樓,外圍都是趙宇家的侍衛之所,團團環繞,極難靠近。
因此二人只站在王府外圍,觀察一下地形。
白玉堂約略望了幾眼,挑眉道:“貓兒,這王府地址選得不簡單,你師兄當日也算有幾分本事,竟然能平安闖入王府內裏去。”
王府中有一座樓高聳入雲,不知道是什麽地方,看起來只覺有森然氣魄。
……
提起這個,展昭臉上不由露出幾分傲然之色:“那是自然,我師兄武藝已得師傅八分真傳,放眼江湖,也是絕頂的高手。”
白玉堂不由好奇道:“貓兒,你我曾比試過,功夫也是不相上下,難道你師兄武功比你更高?”
展昭畢竟是南俠,當今武林,單憑身手而言,年輕俊彥中能與他一比的,除了北俠歐陽春,也就只有五爺了。
沈鈞身手若在展昭之上,投身六扇門,确實有點可惜……
展昭微微一笑,并沒有回答白玉堂的問題,只是溫和道:“我的武功,不全是師門所傳。”
白玉堂這次是真的被驚到了:“不是師門所傳?”
“不全是。”展昭幽幽一笑,“你也知道,小的時候,師傅不太耐煩教我,我資質也确實不太好……師門的功夫,大部分都是師兄代師授藝。其實我師門的功夫一向清奇巧麗,我只有輕功燕子飛學得不錯……”
白玉堂問道:“江湖盛傳南俠三大絕藝,輕功、袖箭、劍法,這麽說,你只有輕功是傳自你的師門?”他突然又笑了起來,神情裏帶着點孩子氣的得意和頑皮,“其實這樣說起來,貓兒……該是你師傅太笨才對。什麽你資質不好,扯淡,分明是他自己不會教,浪費了你這個好苗子,哼。”
他對展昭一片愛護之心,展昭早已知曉。如今見他依然對此耿耿于懷,雖有幾分孩子氣,卻是真真切切的關心,怎能不令人感動?
當然話也确實不是什麽好話……
展昭心中一陣暖流湧過,回頭沖白玉堂溫潤一笑:“輕功傳自我師門,袖箭是師兄親自所教的,我的劍法與師兄有所不同,我學的是沈家的劍法。”
當年沈鈞之父沈君玉本是江湖一代奇俠,劍術獨步武林。他劍法走沉穩厚重一路,招式少花哨卻有君子之風,講究內家功夫醇厚,正氣制人,劍招雖精妙但絕不華麗,與沐風雪所學的流麗劍法大是不同。沈家劍法招式敦厚,下手總有三分餘力,并不致人死地,因自身功力醇厚,也不懼留三分力會為人所傷,正是君子之道——寬人卻不損己。
這也與沐風雪那種狠辣霸道的劍法完全不同。
展昭溫和一嘆:“當年我學師傅的劍法怎麽也學不好,師兄說我性子太端方老實,不适合學這麽狠辣淩厲的劍法,倒是很适合他們沈家的君子劍,這才偷偷教了我。”
青出于藍而勝于藍,說的大概就是他這樣的人。
沈鈞名義上是展昭的師兄,實際上卻是他的授業恩師。如今他在袖箭與劍法上的造詣,也早已超越了沈鈞——這固然有自身習武勤勉、寒暑不辍的原因,但師兄的教誨卻更是沒齒難忘的。
這些話不用展昭說出口,白玉堂也明白了。
他心中感慨,也更憐當日展昭大醉三日的傷心絕望,不由拍了拍展昭的肩膀,說道:“貓兒,先前五爺還說你過分悲苦,失了英豪氣度……如今看來,是我白玉堂太過自負了。”
如此深恩厚誼,換了五爺,只怕也承受不住……
展昭卻坦然笑道:“玉堂,其實你說的對。”他遙遙望着襄陽王府那座沖霄的樓宇,低聲道:“我師兄性子最溫柔啦,他若在天有靈,定也不喜歡我如此悲苦模樣。”
對面王府氣象萬千,華燈耀目。
而黑暗中的幽魂永不瞑目的嘆息與哭泣卻無人聽見……
倏忽一陣寒風刺骨。
展昭雙眸迥然,只望着那王府,沉聲道:“我不悲苦,我只想為師兄一家讨回公道。”
作者有話要說: 最近被秀了一臉恩愛導致後面收尾的幾章文風甜得略詭異……我再修一修,以及這文很快要完了,感天動地 QAQ