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先生的信
五年前——
“Dis-moi se qui cloche au fond de nos ding dong
Vois-tu la passion et la raison ding dong ding dong”(1)
門鈴在浮動着郁金花香的寧靜午後條然響起,不僅打斷了纏綿娟細的春雨低吟着的歌,還驚醒了屋內抱着一本翻開了的書,慵懶地斜躺在納帕皮沙發上,沉醉在夢鄉睡得甘甜的人。
少年聞聲身子一顫,手上的書“啪”地一聲滑落到紅木地板上。書本摔落的過程被從窗縫中逃竄而來的微風饒有興致地翻了幾頁,但當她發現頁頁皆為一首用鋼筆手抄的詩伴着四方大塊的留白時,便立刻皺着眉頭嫌棄地把那本鏽金封面的書甩到地上。
少年的迷懵被大力摔到地板上的書發出的呻吟盡數消去一絲,這時他想起今日是一個星期裏意義特殊的星期三,于是便連忙晃了晃身子站起來,踢着沒套好的拖鞋急忙往門口跑去。
盡管他興奮不已,但因為剛睡醒意識還在游離的緣故,微抖着的手就像剛學會溜冰的初學者不斷打滑,搗弄了好幾次都與眼前木門的鎖位失之交臂。意識也因為屢次的碰壁而慢慢清醒過來,這才記起自己已經三個星期沒有收到先生的書信了。
以前最期待星期三響起的門鈴,因為一次又一次的失望而變得像窗外一下一下不停敲打窗戶的雨滴一樣讓人生厭。
少年垂着頭不抱希望地打開門,濃郁的郁金香味悄聲無息地入門拜訪,開門的時候春風調皮地溜進了屋內,拽了拽客廳常青藤深綠色的葉子。門外的快遞員抱着一個大盒子一臉不耐煩地站着,見門終于被拉開,本打算立刻把盒子交給少年,誰知見到眼前人後卻愣住了。
眼前的少年約莫二十一二,低斂着的眉眼間隐約透着一股冷淡和疏離感,頭發蓬亂,弧度正好得讓人訝然的雙唇,松垮垮的睡衣欲落不落地挂在單薄的肩的邊際,仿佛從山上垂落時抓住的救命稻草,膚白如瑞雪,仿佛一枝枝幹脆弱易折卻倔強地淩寒傲放的梅。
“季...季先生,你的快遞。”不曾見過這般的人,門外的人咽了咽口水,一時講不出順暢的話。
即便快遞員說話并不利索,但先前每次收到快遞時生出的怪異感竟在這一次收件時消失了,但剛醒來的少年一時也沒想明白出現了什麽變化。
“謝謝。”淡淡地道了謝,拿過箱子後,少年便關上了門。
門一關上,少年的臉便出現了些異樣,就像舞臺上無意掉落到地板,碎掉了的玻璃面具。他抱着箱子背靠着門,背部緊緊地貼着門緩緩滑落,最終坐在了冰涼的地板上。
他低下頭,擡起手無限珍愛地撫了撫盒子上收件人一欄,果然一如往常有着先生精心細刻的,屬于他們的秘密一一無色的“mon cheri”刻印。他把頭埋在盒子上,悶聲自言自語道:
“還以為先生不再給我寫信了。”
盡管寄信前斟酌再三,還是擔心會讓先生誤會他的心意。明明是現在的自己就像春天追趕冬天般難以追趕上先生的步伐,但一想到最後可能會讓先生誤會是自己沒有與之相等的心意就不知所措起來。
空氣又沉寂了好一會兒,少年複又打起精神擡起頭來,一眼便看見躺在地上的書。
那是先生用Montagut鋼筆摘抄的詩集,手裏抱着的是先生送來的禮物和信,門鈴是先生說沒有收到他的信時,可以懷抱着期待欣賞的歌。
先生在寫信時總喜歡在信尾加一句:總想着你也會喜歡,所以便想着随信寄予此物,願生生歡喜。
想到這裏,他突然明白了是什麽消去了他常在收信平白生起的異樣一一是“生生”一稱。
記得自己在前幾次寫信時偶然提起過被陌生人喊生生的困窘,而先生卻在回信時花了一大段反思是自己顧慮不周,讓別人平白給占了便宜。
一一所以這次的收件人改成了季先生,而先生在寫“季”字時好似尤其用力,顯得“季”字尤其深色,尤其顯眼。
少年如同小心呵護薄翅的蝴蝶般,先是微微拽起幹淨的衣服抹了抹手,而後小心翼翼地幫盒子脫下一層層華裳。
盒子褪去僞裝後,一陣淡淡的雨潮味撲面而來。想來寫信時,先生正在咖啡館,聽着雨滴敲打聲,鋼筆伴墨落紙成字。因他總在信中贊嘆隔着玻璃所竊見的雨夜的美,不止一次說着想攜他出席這場盛宴。
少年如同照料脆弱的初生花蕾般,溫柔地撫着盒子,想到這裏,嘴角輕輕地拉出微微上揚的弧度,但這仿佛一瞬即逝,而後他又輕輕地嘆了一口氣,但其中卻仍隐約帶着一絲愉悅。
"斟酌再三,信末還是決定冒着被先生認之為不解風情的可能,想請先生消去随信寄予厚禮的習慣。無法贈予能配得上先生的物品,我受之有愧。更何況,心意一事,談起物質便會變得世俗,先生的心意,已然随信而至了。"
一一終于把他的話聽進去了。
這次随信送至的不是什麽有着舉世知名品牌的物品,比如象征海洋與天空的克什米爾藍寶石,或是撩人的灰琥珀香水,而只是一本薄薄的筆記本,封面是用鉛筆素描而成的一枝白梅,細幼的樹幹上生出數點白花,其上點綴着皚皚白雪。左下角寫着"致生生",字體大氣飄揚。
先生終于又要出詩集了嗎?季渝生立刻拿出盒子裏的另一封信。
信件的開頭首先是對事務繁忙導致延遲寄信的道歉,接着還是一如既往地禮貌問候,對于自己回信裏長篇大論的解釋也只禮貌地說明白了,還得體地道歉,說希望以後還能以書友的身份往來。
對于随信而至的禮物,先生在信裏只略略提了幾句: 是一本剛開始着手準備的詩集,卻因着天氣突如其來的變化失去了靈感,若一直放在眼前瞧着,想來靈感也不會主動敲門,倒不如寄予生生。還請替我好好保管吧。
原來并不是致送予生生,只是讓他代為保管,季渝生心裏莫名升起的期待感一下被字詞間的事實壓下。想起幾分鐘前因為致生生三字躁動不已的心髒,此刻一層桃粉色瞬間沿着臉頰爬上眼尾,仿佛半熟欲裂的水蜜桃。先前下定決心送出的信,果然一如自己所想,偶爾想起就會後悔。
先生最後還加了一句翻譯過來意義不明的法語 :
窗外的常春藤在等春天,但是春天不知道,于是常春藤只能以朝聖者的心情等待一年春天與常春藤擁抱的春日。
讀完整封信,除了最後那句意義不明的法語讓人疑惑以外,最令人在意的還是先生失去靈感一事。想來以前每次信中提到靈感漸消都是因為發生了什麽事情,先生這次雖然信裏說是因為氣候生變,但季渝生斷然不會相信,先生這次,又遇到什麽困難了嗎?
只有到這種時侯,他才會後悔當初結交筆友的時候不該提出必須接受互相隐瞞身份這一項,若不是因為如此,也不會導致像現在這樣,連先生的姓都不知道。先生對于季渝生而言就像是被蓋上乳白色薄紗的被框在金絲雕刻裏的畫像,對于他的容貌似乎隐約可見,但對于他的身份卻一概不知。
先生在信件中給予自己許多支持,就像廳內的常青藤一般,總在他被世界的味道熏得作嘔時,慢慢為他的房間染上清新的自然腥味。但自己卻盡十分努力也仿佛無法幫助到先生絲毫,就像被拔去雙翼的飛鳥,想要盡力在天空飛翔為藍天添色但卻無能為力。每次先生信中感謝他的安慰,說覺得他是自己生命裏青蔥的Chloris(綠色)的時侯都覺得像是先生良好的教養與絕不會缺少的禮數而已。
在翻開了詩集,他的手指不知為何燒得熾熱,翻開詩集的第一頁時,拇指觸碰過的位置在移開後仿佛還冒着熱氣。這本詩集的第一首詩也只寫了一半,雖然不太看得懂法文的詩詞,但每次努力查字典嘗試去明白後都會感嘆一句,像先生這種人,實在不該被埋沒在小鎮裏,而應該去打破世俗既定的規則,成為別人生命的信仰。
總覺得,如果是先生的話,太讓人可惜了。
總覺得,如果是先生的話,一定會做到的。
——————————
先生在星期三的這封來信只讓季渝生在港灣裏歇息了細讀一封信的時間,即便他把信中的每一個字都拆開來細讀,忽然響起的電話鈴聲還是毫無風度地把他從溫暖平靜的港灣裏拽出來,兇橫地拿銀刀在平靜的帷幕上劃出一道傷口,強逼着他去面對現實。
“ 喂?渝生?” 這道刺耳的聲音一傳入耳中,季渝生的手便不自覺地開始冒汗。因為這道聲音仿佛就是血淋淋的現實與過去四年痛苦的起源。
“ 嗯,母親。” 季渝生清了清嗓子,試圖掩蓋過去幾個星期的疲倦。
“我看你們系的網站上說明天有教授強力推薦的經濟學講座,記得去聽。” 伴着說話聲還有斷斷續續地”咔咔咔“的嗑瓜子聲。
沒有收到對面的回音,電話的那邊又繼續開口道:
“我聽說這講座可邀請了X大的經濟教授,我上網了解過的,那個教授可了不得,現在年薪都快超過富豪榜的...... ”
“知道了,我...會去的。” 言語間帶着一絲微不可察的猶如走在鋼絲上的微顫,妄論電話将之完全抹去,話筒對面的人對此也毫不關心。對于他的冒然打斷,對面的人顯然有些不悅。
“行吧,多了解一下,找準機會上去搭話,有貴人相助,你畢業也好找到高薪工作。可不要辜負了我的一片苦心。”
挂掉電話後,季渝生無力地伏在透明玻璃茶幾上,就像秋天掉落在大理石地板上的花瓣,猶如再也沒有風情萬種的機會。想起幾年前選擇本科的時候稍微向母親透露了想研習藝術鑒賞的心情母親臉色忽然黯下去的神奇,如果讓母親知道自己拒絕了教授強烈推薦他們去的年度經濟學講座,反而打算去參加詩詞鑒賞會,後果是他所不敢想象的。
盡管詩會的嘉賓是當今詩壇中浪漫現實派與頹廢派裏最璀璨的新星,而且其中一位更是他欣賞已久的詩人。但藝術界的大家對于母親而言,都只不過是藝術娛樂新聞的頭條,或是茶餘飯後的話題,都只不過是渺小的沙粒,不值一提。
伏在桌上細想了許久,手臂仿佛被粗魯地紮了針一般慢慢開始發麻,季渝生便微微朝左移了移手臂,卻不小心碰掉了詩集,詩集仰面躺在地板上,輕輕地發出”嘭“的一聲。一擡頭”致生生“三個字便映入眼簾。
第一次看到寫着這三個字的詩集,是先生寄來的,他的第一本詩集。先生寄送這本詩集的契機是自己寫信時稍微提了幾句自己對現實和理想之間的拉扯十分迷茫,就像在霧氣濛濛的樹林裏失了方向。季渝生本來也沒想過先生會特意關注那幾句話,不過先生卻把他們放在了心裏。
先生總是讓他覺得驚喜,這大概也是為什麽即便是素未謀面的人,季渝生卻暗暗仰慕了他三年。
那本詩集是先生未曾出版的詩集,據他本人所言,是年少時無病呻吟的産物,字裏行間無不矯情揉捏,裝腔作勢,無論是當時周圍的人或是現在的自己看來是絕對不合格的殘次品。但後來因着喜愛,總能在困境裏站起來,筆鋒慢慢從畫出毛蟲蛻變成繪出會展翅飛翔的蝴蝶。
不止這一次,在和先生的每一次通信裏,季渝生都總能讓一股鮮活的勇氣在胸腔中升起,生出一股無形的引力,拉着他回頭去追逐本心,支撐着他去反抗現實。
先生今日剛送到的信和今日稍早時學校裏同學之間對講座的讨論,他最終還是下定了決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