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靈仙(下)
“你問吧,我聽着。”一個清冷的聲音從靈仙閣庭中傳來。“你我不必相見了,你想問什麽,就在這裏說,我聽見,天地聽見,山川聽見,四方聽見,沒有什麽好避諱的。”
“阿萱,我……”
“不必多敘了。崔大人,還是直言來意吧。”
“罷了,天地之間,山川之內,四方之中,峻平今日此言,如此耳目,不畏嫌疑了。且問仙子,何謂三五之數。”
“三山之內,五岳之中,國祚在斯。”
“國祚何在?”“國祚在茲,天地浩蕩。”
“國祚何繼?”“只在朝夕之間。”
“阿萱,這不是玩笑!”
“我知道這不是玩笑,我比誰都清楚,這不是玩笑。”
“阿萱,呂氏滿門的富貴,可能都在你一句話上!”
“崔峻平,我呂氏的富貴,我呂氏的性命,從來不只在一句話上!”
“阿萱,你莫逼我。”
“峻平,時至今日,是誰逼我,你自己不知道麽。”
“我不逼你,你長兄……他看得穿,你看不穿麽。”
“他看得穿,我看不穿,他看得穿人心,我只看得出天命。人心,比天命難測多了。”
崔季陵的表情已經猙獰了,山風獵獵,吹的雪末紛飛,粘在他的眼睫之上,唇上起了一層薄霜,說話間帶起的白霧迷茫了他的視線,影影綽綽看見一個影子,從靈仙閣門前閃出,袅袅婷婷地站在積雪之中,踏雪輕盈,了無痕跡,着一身水藍的衫子,罩着一件白狐的大氅,在風雪之中凝望着他,眼光又好像穿過了他,看到了別的什麽,沒有着落,一樣輕輕盈盈的,随着山風,不知道到什麽地方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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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萱,你終于肯見我一面了。”
“峻平,我還是忍不住見你了,一十五年,你可好?”
“我很好。”
“我也很好,這樣,也沒有什麽遺憾了。”那水藍衫子的仙子不知從什麽地方收回了目光,向崔季陵行了一個平輩間的半禮轉身離去了,兩個婢子亦步亦趨,緊跟在她身後,阖上了靈仙閣沉重的烏木門。
“又只剩下我一個了,我也只剩下自己一個了。”崔季陵面對着滿山白雪,嘴角噙着苦笑,目光亦是不知飄到什麽地方去了。
崔季陵失了魂魄般走到第六十四重山門外,兩個小厮恭敬候着,“爺,還是坐轎回去麽?怕是趕不上宵禁入城了。”
崔季陵踱進那頂小轎,“就這麽回去吧,趕不上就在京外莊子歇下,打發個人回去便是了,我累了,你們自己安排着,莫再來問我。”
小厮垂手,道了聲“是。”領着小轎往山下,此時上香的人群多已散去,小轎在山道上行的倒也輕快穩當,崔季陵以肘支在烏木窗框上,揉着太陽穴,似是困倦了,他的眼睛不想睜開,空氣中除了潮濕氣,還有徐徐的緩緩的檀香味,環繞着他,使他的眉頭稍微舒展了些,他閉目假寐,不知道過了幾多時辰,總覺得一生一世這麽一瞬間便流逝了,想起個高僧煮芋,釜中冰堅的偈子來,覺得很是有必要來問問他的那鍋芋頭如何了,挑起簾子問轎窗外的小厮,“到何處了?”
“回爺的話,才到第四十九重山門外。”
只行了這樣短短的一段路麽,可他明明方才把自己的一生都玩味盡了。
“罷了,這樣慢,可有馬?”
“爺,雪天路滑,不曾帶您的馬出來。”
“不妨事,突然想起有事要趕緊回京回禀皇後,你去定慧院借匹馬來,我趕着回京。”
“是。”小厮很快便牽了匹馬來,是匹褐色的牡馬,崔季陵撫摸着此馬額上一片白色皮毛,“這之中,是有天命麽?罷了,罷了。”言罷翻身上馬,往京城去了。
太極殿,皇帝正跟潞國公一起烹茶,“冶平,冬日烹茶,向來只有雪水烹松才有點趣味,昨日新雪,今日便可嘗嘗此味了。”
“謝皇上,老臣此日沾皇上的光,也風雅一回了。”
“冶平這說哪裏的話,若是在民間,你我便是通家之好,不必這樣多規矩,跟朕也不必客氣。”
“皇上折煞老臣了,老臣與拙荊只有這麽一子一女,阿瑤從小嬌慣的緊,也有些大小姐脾氣,只怕是不堪為皇子良配。”潞國公夏冶平是個四十出頭的清瘦文士,面相清矍,眼神明亮,很有點隐士的感覺,不似世襲罔替的國公,卻像山間躬耕的高人。
“晨哥兒哪裏就有什麽好脾氣,貴妃嬌慣着他呢。泥人也有三分土脾氣,何況是公侯家的小姐,只要他們小夫妻和美,天下做父母的還能多說些什麽呢,冶平,你說是不是。”
“皇上說的極是,天下父母之心,總是相同的,皇上如此仁愛,是天下臣民的福氣。”
“冶平,你這話又俗了,來,喝茶。”
“皇上。”殿外傳來一把穩重的聲音,是皇帝身邊的近侍程順,三十幾許年紀,雖說是宦官,但不作态,面相極方正,聲音也溫文,從今上潛邸時便在身邊,是宮內內侍的第一人,皇帝素來喜他做事有分寸,此時被打斷倒也不生氣,“何事?”
程順這才進殿來,夏冶平也起了身肅立在皇帝身旁。
“給皇上請安,給潞國公請安,皇後有急事想見皇上,遣了琥珀來傳話,琥珀這妮子到了殿外竟哭成一團,老奴問了問經過,鬥膽來回皇上,皇上,永安侯摔了馬。”
“什麽?季陵摔了馬?給朕說清楚。”
“是,永安侯今日去靈仙宮,為兩宮主位祈福,下山時怕誤了宵禁,自己騎的馬,因着雪天路滑,且不是熟慣的馬匹,下山時失了蹄,驚了馬,摔在山下莞溪裏,幸而前日新雪,溪水結冰,才不致被沖到下游,但冰不厚,永安侯陷在溪中,除了摔傷,只怕還有寒症。消息報到永壽宮,皇後又驚又懼,遣了琥珀來,想向皇上讨個主意。”
“現在是個什麽情況?”
“永安侯受傷昏厥,至今不曾醒來,人已經接到承平公處,承平公照應着。”
“朕此時不能去看他,皇後亦不可輕易歸省。傳太醫去,院正全部派去,你派人打探,每半個時辰,來回朕一次,去吧。”
“是。”程順向皇帝和潞國公行過禮,退出了殿外。皇帝坐回棋枰旁,松煙茶尤暖,香氣迫人,但皇帝已經一點都沒有喝的心思。
“皇上切莫着急,永安侯吉人天相,定然不會有不虞之事。既已如此,臣鬥膽向皇上讨個差事,這便去探望永安侯,稍候便來回禀。”
“季陵,唉,季陵怎會出這種差池。朕現下心思紛亂,便不留你喝茶了。冶平,你且替朕去看看吧,有甚消息,立即回禀朕。”皇帝的臉色很難看,原先殿中炭火烘出來的一點異樣的紅暈此時已經褪了個幹淨,只留下他一張清白的容長臉,唇上也無血色。
“微臣告退。”夏冶平消無聲息的退出殿外,皇帝執起茶杯,又重重放下,“程順,起駕,朕去瞧瞧皇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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