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永夜(上)
皇帝進了永壽宮門,只看見皇後端端正正地在前殿坐着,也不哭也不笑,木着一張臉,宮女們原先都在打理收拾,現在便四下裏站着。
“阿璀,如何了?”
皇後見了禮,坐回了位置上,臉皮還是繃得緊緊的,“先前才打發了個小黃門去問,現在還沒回話,小半個時辰前承平公府裏打發人來回話,只道是人還不曾醒,受了風寒,又不免斷上幾根骨頭,實在是凄慘極了。”
她的眼睛睜得很大,裏面含着一汪眼淚,但她忍住了不曾讓它滴落下來,皇帝一伸手,琥珀正哭着,連忙把袖子裏掖着的另外一條繡芙蓉的帕子遞給皇帝,皇帝伸手要幫她拭淚,她微微偏過了頭,“我不曾哭,現下還不是哭的時候,大年下的,哭不吉利,琥珀,你也不許哭,替我到佛祖跟前跪着,永安侯福澤深厚,斷斷不會有事。”她這段話說的色厲內荏,倔強着仍帶着哽咽,皇帝嘆了口氣,坐在她身邊,永壽宮中的果香氣令人有些煩躁,“把香撤了,換安神的沉水上來。”他在幾案上執着皇後的手,冰冷蒼白,神經質地蜷縮,他一點一點掰開,将她的手握進自己手裏,嘆了口氣,“再派人去打探,不問時辰,有什麽立即來報,朕跟皇後在永壽宮等着。”
夏冶平從禁中往承平公府走,正好在承平公府門口撞見了打馬而來的施大學士,滿朝文官,不坐轎而要騎馬的,只怕只有這麽一個。
離着下馬亭還有一箭之地,施波臣便下了馬,公府裏的小厮牽了馬去,他今日為着騎馬方便,并沒有穿文士的長袍,箭袖馬褲,腰身瘦勁,他遠遠地望見潞國公,快步向前行了禮,“下官參見潞國公。”夏冶平撚了撚胡須,“柏村不必多禮,緣何在此啊?”
“下官聽說永安侯墜馬,特意前來探視。”
“老夫也是如此,奉皇上口谕,特來探永安侯。柏村啊,你與季陵同年,素來親厚,你又是杏林世家出身,你來此,想必季陵這回定會有驚無險。”
“國公謬贊了,微末技藝,不足挂齒,下官心中挂念,才厚顏至此,願盡綿薄之力。”
言語間二人已進了內堂,承平公府分家但不分居,嫡長一房世居于此,瓜瓞綿延,實在是好大一所宅邸。崔季陵被人救回後,直接安排在崔伯淵的書房裏,在進門第三進院內,直來直往,行走方便,但也深藏簾幕,清淨安全。
太醫們全擠在二進院的兩側廂房裏,崔伯淵卻不在那裏,施柏村與夏冶平先進了三進院,見過崔伯淵,崔伯淵正坐在三進院的正堂中,與他那個妹子極似,雖說克制,但心中惶急,不言而喻。
崔伯淵與夏冶平年紀相仿,崔伯淵擡眼看是夏冶平,“冶平,唉……”夏冶平安撫地拍拍崔伯淵的肩,“邺原,峻平吉人天相,必有天佑。施大人也在這裏,有他與太醫院幾位醫正,定能确保無虞。”
崔伯淵長嘆口氣,“也只能盼望如此了,峻平小我十歲有奇,人言長兄如父,即便是老父在時,也一直是我照拂他,今日這般情狀,是我從未料想到的。峻平至今未醒,不瞞冶平,我這心中刀割一般,實在難受啊。”
“怎麽,峻平還是未醒?”
有人推門進來,向三人請安,崔伯淵一揮手,“非常之時,不拘這些個禮數了,如何了?”
進門的是太醫院四品醫正丁景玉,他看見施柏村在此,便好似看見了救星一般,“施大人也在此,好了好了。兩位公爺請了,現下永安侯情況危急,還未醒來,此時我先與施大人去看看情況,再來回禀二位公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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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快去,快去,唉……”崔伯淵一屁股坐回黑檀交椅上,以手扶額,喟然長嘆。
施柏村跟着丁景玉到內堂,饒是他想過崔季陵是何等情況,這時候也吓了一跳。崔季陵雙眼緊閉,牙關緊咬,但不時嗆咳出血沫,襯得面色更是蒼白如紙,丁景玉上前撩開被子,血腥味撲鼻而來,崔季陵摔斷了兩根肋骨,反折刺進胸腔,施柏村上前查看,之前折斷的肋骨□了肺葉,離心髒只有毫厘,此時雖說已經固定住,但是血仍未完全止住,崔季陵呼吸間明顯痛苦萬分,血沫一連串地湧出,臉色已經青紫。
施柏村上前,坐在崔季陵窗邊,忙輕聲喚他,“季陵,季陵醒醒,我是柏村啊,你醒醒,峻平,峻平!”崔季陵的眼睛閉得更緊,似有意識,但根本無法從中擺脫出來,喉間發出渾濁的聲響,聞者心驚。
“丁大人,永安侯的傷勢你看如何?”
“永安侯共計摔斷了兩根肋骨,小腿胫骨也是折了,加之落水受寒,有風熱之症,又傷了肺,呼吸不暢,只怕是……”
施柏村請了一回脈,“可曾撞到頭部?”
“卑職,不敢确定,雖說沒有外傷,但是永安侯至今未醒,卑職不敢擅專。”
“似乎,有些氣郁啊,而且,好像不是一般的氣郁,似是,似是走火入魔一般。”
“卑職也覺得,永安侯不醒,似乎也有這樣的原因啊。”
“也罷,為今之計,得馬上将永安侯喚醒,不然,性命堪憂。”
“卑職也是這麽覺得。”
“一口一個卑職,丁醫正,到底誰是醫正!”崔伯淵推門進來,冷着臉大聲呵斥,丁景玉面色一僵,很快便賠笑道,“卑職醫術不精,醫術不精。”
夏冶平也跟着進了門,“丁醫正過謙了,聽二位大人方才所言,現下非得想個辦法将峻平喚醒才能另謀他法,不知二位大人可有什麽好法子?丁大人,你先說說吧。”
“這,這……”
“這幫子渾人,哪裏能有什麽辦法!季陵,你看看我,是大哥啊。”
施柏村又請了一回脈,細細琢磨了一回,“永安侯不醒,應是氣郁之故,只是他這氣郁來的蹊跷,我分辨不清究竟是個什麽緣故,只是眼下看來尋常治氣郁的法子只怕對季陵都起不了作用,只怕還會加重病情,若是有好法子,我相信丁醫正斷斷不會不盡心力,只怕是幹系太大,故而還得借我的口向承平公讨個主意。”
“哼!”崔伯淵冷哼一聲,吓得丁景玉瑟瑟發抖,“卑職學藝不精,并不是故意拖延,兩位公爺明鑒。”
崔伯淵一拂袖,站在門檻處,此時天色盡墨,殘鈎一彎,螢星數點,庭中樹色森森,枝葉交橫,崔伯淵無聲地站在那裏,腦中空白,眼中漆黑,竟是禁不住兩行清淚,潸然而下。
施柏村在室內踱步,走了幾回,才下了決心,“承平公,我這裏有一個方子,并不是什麽驗方,只不過是古人書上的,言說專治氣郁,但我并不曾試驗過,眼下唯有這一途,不知道成承平公敢不敢賭上這麽一回?”
“柏村你只管放手去做吧,死馬當活馬醫,再壞,也壞不過今時今日了。”
“好,既是如此,那我便不必在有所顧忌了,丁醫正,可曾帶珍珠粉來。”
丁景玉默默拭了一把冷汗,此時正是魂不守舍的時候,聽見施柏村問話,又驚出一身汗來,嚴冬裏如此來這麽一回,丁景玉不禁腹诽定然是要折壽了,奈何腦子裏一團漿糊,怎麽還記得珍珠粉是否帶來。帶來了又放在什麽地方,這得含糊回道“出來的匆忙,并不曾帶。”
“這下可麻煩了。”
“珍珠也行嗎?婢子這裏有珍珠。”琥珀穿過二進院門,立在庭下,“給承平公請安,給潞國公請安,給施大人請安,見過丁醫正。”她是永壽宮的宮女總管,論品級是正四品的女官,比丁景玉還要高出一級來。“婢子奉皇後娘娘之命,來看看永安侯。方才聽聞施大人要珍珠粉,婢子這裏有一串南珠,雖不是什麽上品,但入藥應該無妨。”
“良玉啊……琥珀,皇後娘娘如何?”
“娘娘很是憂慮,不肯安寝,皇上現在在永壽宮陪娘娘,命婢子一有消息便回去通傳。”琥珀穿着一身鵝黃的宮裝,裁剪得體,便不顯得身形臃腫,反而靈活修長。她外面罩着一件青色的呢子鬥篷,兜着風帽,面容藏在夜色中有些看不清,此時,她正伸出手往頸項間解下一條南珠的鏈子來,每一顆都有小拇指頭大小,顆顆渾圓,光華流轉,宛如月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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