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你的聲音
酷拉皮卡在恍惚中聽見了歌聲。如同從幼時便镌刻在靈魂中的曲調一般,浸透了漫溢在森林中的陽光的香氣、夕色下披着晚霞消失在天幕的鳥雀的揮翅聲。久違的故語隔着飄渺的霧氣伶仃在隔岸,酷拉皮卡撥開擋在面前的荊棘,淌着溪水跌跌撞撞的往那個方向尋去。歌聲猶如鬼火,在空茫的白霧中遠遠近近的飄蕩在步履的前方。最後,隔着渺茫的霧和幹枯枝桠,他看見了一個人的背影。
颀長的男子的背影。黑色的碎發籠在光潔修長的脖頸上,他披着黑色的外套,襯衫的立領之上是微微側過過身來後所看到的鎖骨。男人回過頭來看他。酷拉皮卡看不清他面容,唯一清晰的卻是那雙噙着溫和笑意的純黑色眼瞳。
他朝他走去。
憧憬和仇恨并步存在,就算在夢中的這個時刻,酷拉皮卡也依然可以觸碰到同一個自己體內燃燒的火焰,它們從心髒處燒到血管,從血管處燒到神經,最後點燃了他的瞳仁。
[我是那麽想,親手,殺了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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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睜開眼來時,庫洛洛正坐在一邊翻開手中的書頁。這個男人将梳起的大背頭放下,粗犷的皮衣換掉後,溫文爾雅的和六年前的初見幾乎一致。酷拉皮卡撐着床坐起來,擱在頭上的冰涼毛巾滑落到手側,庫洛洛擡起頭來看着他,神情浸泡在從敞開紗窗中流落的陽光裏,幹淨而純澈。
“我暈過去了多久?”
庫洛洛輕笑,他将書頁合上并将整本厚殼的書本放在膝上:“兩天。你燒的很厲害,能醒來真是萬幸。”
“這個時候,你不是應該祈禱我趕快死掉的嗎。”
“你死了反而會給我帶來麻煩。”他自然的探出身軀将手撫上酷拉皮卡的額頭,肌膚相觸的那一刻酷拉皮卡身子一僵。但在他做出反應之前,庫洛洛就收回了手直了背脊,“還是有點燒。這兩天就好好的休息吧。”
無論是動作還是言語,抑或是神态,庫洛洛都帶着份理所應當的自然。宛若他們之間的相處模式從始至終便是如此。酷拉皮卡的大腦還殘留着高溫炙燒後的暈沉,他覺得自己像是笑了笑,說:“我渴了。”
在注視着庫洛洛的背影消失在門外後,他拿起了擱在床頭櫃上的那本書。沉重的厚度和書頁微涼帶着韌性的觸感,摩挲上去甚至可以聽見遙遠的鐘音。酷拉皮卡閉了閉眼,放松清醒後下意識緊繃的身體,靠在綿軟的床背後。
這個僵局是如何産生的——釘在庫洛洛·魯西魯心髒中的戒律之鏈的作用早已經生成了,他封住了對方的念能力,同時也定下了“庫洛洛不能與旅團成員見面”的戒律。但與此同時,作為交易,他也答應了庫洛洛的兩個條件。
“無需交換人質。我并無人質的價值,你想救出你那兩個朋友的話,不如來交易條件吧。”被鎖鏈封了念力的庫洛洛靠在廢棄倉庫暗色的陰影裏,偏了頭看向他。這個男人的鼻梁挺直眼窩深邃,看向酷拉皮卡的時候漆黑的瞳仁中有種無形的壓力。酷拉皮卡沒當回事,對方的臉還腫着,擦傷和流出的血跡将他平白的添上了幾分狼狽。最開始,酷拉皮卡沒有答應庫洛洛的提議,但逐漸的,救出朋友的比重勝過了複仇。
他無法再接受身邊的人死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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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以,最後他同意了——直視着黑暗的看不到底端的深夜,彼端沒有動靜也沒有回複。庫洛洛提出的條件讓酷拉皮卡迷惑不解,“始終跟随在我身邊”與“在這段時限內,別下殺死我的心思”。這兩個條件從表面上看來,根本無法給與幻影旅團團長任何一絲可能的利益。在庫洛洛借用手機和旅團那邊下完指令後——束縛他的鎖鏈從遠處漆黑的荒野處延伸而來,酷拉皮卡雙手交叉放在胸前,靠在廢舊倉庫的鏽跡斑斑的門前轉頭看向他。庫洛洛站在遠方,月光從天天際冰涼的傾瀉下來,纏繞周身延伸到酷拉皮卡手指上的鎖鏈反射出流水一般的銀光。
酷拉皮卡聽不清庫洛洛下了什麽指令。風聲太大了,從視線能夠抵達的地平線外,呼嘯而來的風将月色下的那個人厚重的外袍給重重的揚起。片刻後,那個人收了手機,就算處于被禁锢的狀态中,也神态自若的沿着風的軌跡一步步朝酷拉皮卡走來。
“完成了?”
庫洛洛笑起來,點頭。
他小指的戒律之鏈的尖端猛然朝庫洛洛的心髒刺去。在說出約束條件的時候,庫洛洛的面色除去因為心髒被刺穿的疼痛外的一片蒼白外,冷靜的毫不像處于劣勢中。他同意了那個将他處于極度不利位置的制約條件——這就是現在這個詭異的僵持所産生的原因了。
酷拉皮卡觸向自己的額間,殘留的熱度就如同夢境的遺留般停滞在指尖。他一直緊繃的神經在見到已經安然脫身的同伴後終于松懈了下來,只是醒來後第一眼所看到的是仇恨的對象的時候,算是驚訝,也算是情理之中。
晶瑩剔透的杯子被一只骨節分明的手拿着,在他眼前晃了晃。
“在想什麽?”
“沒。”酷拉皮卡回答,接過杯子仰頭喝了一口水。但他的動作卻明顯突然的僵了一下,在放下杯子後,酷拉皮卡深吸了一口氣,“你剛才在說什麽?”
庫洛洛微笑着重複了一遍。
很普通的句子。但用的不是通用語。久違的故語以熟悉的語調和發音方式纏繞在庫洛洛的唇齒間,他發音的時候,語氣有種格外不協調的溫和。漆黑的眼瞳沉沉的注視着酷拉皮卡,驟然間讓他想起在平崖間看見的漫天星河。
酷拉皮卡握緊了拳,竭力控制着胸肺中的怒火。
“閉嘴。如果不想讓我打斷你的鼻梁的話,就別用這種語言說話!”
“語調很優美的語言,不是麽?”庫洛洛輕笑,換用了通用語。他雙手交叉,坐回床側的椅子上,“我所知的萬千中語言中,窟盧塔族的語句詞組和發音方式都是聽起來最悅耳的,就如同在祭壇邊的祈禱一樣。不過真是遺憾,現在,只有你和我會這種唱詩般的語言了。”
他的話剛剛落音。庫洛洛身後的牆壁就被一拳捶裂出裂紋,石灰斑駁的簌簌掉落下來。酷拉皮卡收了手,怒火幾乎實質般燃燒在他湛藍的眼眸中——庫洛洛有些遺憾的輕嘆口氣,那雙眼眸并沒有變成他期待的鮮紅色。
“——你沒必要刻意激怒我。”
庫洛洛攤了攤手:“啊,當然。”
在簡單的休整之後,他們選擇了一路向東行走。庫洛洛并沒有對選擇這個方向的做出解釋,酷拉皮卡也懶于詢問。他們就像是一對本該如此的同伴一般,穿行過石板鋪就的街道,幻獸駐紮的密林,已經舉行着收割慶典的村莊廣場。庫洛洛在街邊的攤販中買了一個橢圓形如禽類動物的卵一邊的陶制樂器,像是注意到了一旁酷拉皮卡的視線,他微微一笑,将這個樂器遞給了酷拉。
外表很光滑,周身上打了幾個圓滑的小孔。摩挲上去略帶冰冷,沉甸甸的安放在手中的時候,就像一顆存有生命脈搏的即将有鳥翼從中破殼而出的胚胎。
“陶埙,是一種很古老的樂器。從遺跡中發掘出來才得到了重視,不過在此之前,很多地區就存在吹奏它的記錄了。”
從酷拉皮卡手中接回它,庫洛洛微微低頭将埙的開口湊上唇邊,指尖按壓上了其上的空洞。
這個時刻剛好夕陽降落未落,鋪天蓋地都是溫暖倦怠的暖色霞光。庫洛洛的額發被輕風吹拂向一邊,他的身後是整片舒卷開的雲霞,秋季成熟了的金燦稻田一路平鋪向地平線交回的遠方。
在沙啞绻缱而悠長的埙聲中,歸巢的鳥雀身披霞光飛向看不見的遠方。
“不僅僅是殺人放火,你會的東西還真是多啊。”
“很早以前你不是就清楚了嗎。”
庫洛洛将吹奏完畢的陶埙扔給酷拉皮卡,酷拉皮卡将它收放回行囊裏。
“除了随我一路向東漫無目的的走,你有什麽打算?”
“就現在而言,想辦法殺死你是最優先的。”
“噗,無法做到的事情就不要最先考慮。你除了複仇外,應該最想做的就是收集回火紅眼吧?”
酷拉皮卡轉過頭去。
男人的側臉在夕色中非常平靜,就如同在以旁觀者身份敘述一個本該如此的事實。酷拉皮卡冷冷的扯了扯嘴角,回答:“沒錯。”
庫洛洛毫無加害者的自覺。他的話,他的聲音,他的神态,都如同在夕色中無端悠長平和的埙聲一樣,飄散在風聲裏時,還殘留着陽光将逝的溫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