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你的态度

酷拉皮卡清醒後睜開眼的第一瞬間所看見的依舊是庫洛洛。他閉了閉眼睛,早已習慣一般的接過了對方所遞過來的靠枕和水杯。這是一種神奇的、并且他再也不想經歷的體驗;在許久之前,酷拉皮卡從未想象過這樣一幕場景。他所信任并且依靠的不是朋友,而是仇敵。

在咽下一口水後,他問:“你昨天是在哪裏找到我的?”

“海邊。你殺人了,酷拉。”

酷拉皮卡說:“我早就這麽做了。窩金,不是麽?”

庫洛洛沉默下來。他的眼瞳漆黑而純粹,如同深淵中的清澈井水在裏面晃蕩;那雙眼中沒有光,裏面是屬于地獄的陰暗和透徹的悲戚。酷拉皮卡覺得這個時候的庫洛洛的眼睛像極了鱷魚,他的喉嚨短暫的梗塞了一下,可以的話,他當然想要諷刺回去——于他而言,他看見的“庫洛洛·魯西魯”皆是虛假的幻想,沒有感情的蜘蛛頭子要更加真實一些。不是他在過去所遭遇到溫柔的“那個人”,也不是他現在視線中所籠罩着的這一個“庫洛洛”。

酷拉皮卡別過了臉去。

“感覺如何呢。手穿過他人的胸腔,感知到最真實最熱切的溫度——”酷拉皮卡的手被人牽起,感知鮮明的将庫洛洛手掌上的冰冷傳達過來。庫洛洛的聲音很低,低到幾乎像是呓語,“奪取他人生命的權利,很好吧?”

“我不記得了。”酷拉皮卡生硬的回答。

庫洛洛短暫的輕笑了一下:“的确。我昨天發現你的時候,你已經失去了意識。看來,無論是奪取、抑或是被奪取,你都無法承擔。”

庫洛洛的面容貼近了他。酷拉皮卡雙手反撐在床上,下意識的将身子後仰躲避庫洛洛逼近的距離。但對方已經敏銳的擒住了他的手腕。重量傾軋下來時就像一個猝然而及的夢魇。

“既然你不記得你如何将那些人除了個幹幹淨淨,那麽總該記得他們是誰才對——尤裏賽斯·羅伯特,以‘死與美’的病态美學聞名的藝術家,三年前他從黑市裏高價收購到了一對窟盧塔族的眼球,絕美的紅色讓他如癡如醉神魂颠倒。于是他開始大力資助肖恩·李,一位癫狂而天才的醫生。他們從兩年前開始捕獲擁有美麗瞳仁的孩童,并通過注射和基因手術企圖改編他們瞳孔的顏色,以達到接近火紅眼的那種流光溢彩。”

酷拉皮卡的身子僵了一僵,庫洛洛撤開了手,指腹似是留戀的在少年削瘦的手腕上輕滑而過。他帶着漫不經心的游離和完全漠然的态度,語調輕柔的述說着酷拉皮卡早就知曉的事實。

“——理所當然,所有試驗出來的人工顏色都完全不能和火紅眼相媲美。而為了保證瞳色的真實,手術都是在活體上進行的;當然,如果失敗,試驗體會被銷毀。成千上萬試驗體的死亡和殘敗已經讓肖恩和尤裏賽斯不耐煩了,尤裏賽斯期望借由世界七大美色之一的火紅眼完成一幅絕佳的藝術作品——但在他的靈感裏,一對眼球不能诠釋最驚心動魄的‘死與美’。

長時間的實驗令他的擁有的經濟大幅度縮水。他的金錢不夠再買入另外一對火紅眼了,于是,他對最後殘存的窟盧塔族人動手了。也就是你,酷拉皮卡。”

酷拉皮卡的猶豫,因為火紅眼而燃燒殆盡了。

那些自诩為藝術家以及研究者的眼裏,沒有生命。值得被尊重的只有他們的作品。無論是天真爛漫的孩童,還是窟盧塔族的殘裔,這些鮮活的、被愛憎怨纏身的人類,還不如一道刮過天際的塵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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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些人既是狩獵者,也是獵物。

“他們想殺你。可你殺死他們,并非用的是對付我的鎖鏈。”庫洛洛說,“刀,匕首,或者是纏繞着念力的手。你穿透過他們的胸膛,用屠戮動物的手段。心髒被命中,或者是大腦——殺死念能力者對你來說并不是太難,殺死普通人,就尤為簡單。”

酷拉皮卡沉默不語,片刻後,他聲音嘶啞的回答:“……我不記得了。”

“你不記得并不代表從未發生過。”庫洛洛微笑着,他向酷拉皮卡伸出手去,“你沒什麽值得瞞我的。現在,讓我們和睦相處吧,酷拉。”

·

窗外在下雨。

打開窗戶的時候窗外湧進的是潮濕的海腥氣,潮氣郁結在鼻息之間,肺部都要生出青苔一般。酷拉皮卡從收拾的一幹二淨的客廳走過,将窗戶閉合。他回過頭就看到庫洛洛,那個男人站在門口,腳下放着幾件行李。

說到底,對于酷拉皮卡而言,值得帶走的也只是火紅眼。

“雨挺大的。”

“嗯。”

“我叫了包車,送到海港邊還是可以的。海上風浪急的話,沒準會有危險哦?”

“……我沒有和你共赴深海的興趣。”

“你提到了這個可能性。”庫洛洛彎了彎眉,若有所思的,“或許這是個不錯的結局。”

行李裏除了被小心安置的幾對火紅眼,就是庫洛洛買來卻還未來得及看過的書籍。他們搭乘上船的那個夜晚,卻和雨天并不相關聯。那是個非常晴朗而明媚的夜晚,星空蔓延到海水平面之外。船只在天際和深海的星光中晃蕩而行,庫洛洛幹脆關閉了機動馬達,一手扯過酷拉皮卡。

酷拉皮卡這次沒有抗拒。他遲疑的那瞬間,庫洛洛已經握住了他的手腕。酷拉皮卡想推開——但是似乎來不及了。腳步的錯亂和大海的颠簸,相反的力道和被牽扯的方向,措手不及之下,他們兩個人齊齊的摔倒在了船只的甲板上。

并不怎麽寬敞的船劇烈颠簸了一下。

庫洛洛握着他的手腕,溫熱的溫度矢志不移的從相連接的皮膚中傳達了過去。

酷拉皮卡怔忪了一下。

金發的少年躺倒在床只上,向上是無盡開闊而明亮的夜空。星子寂靜而璀璨,而庫洛洛的側影,遮擋住了大片的星光。

這個狡猾、博知、殘酷,卻又有着奇怪的溫柔的盜賊,半撐起身子俯視着酷拉皮卡。他黑色的發像是融化進了夜空裏,那雙瞳孔大概要比深夜的海域還要危險和深徹。

他愣愣的看向他。

那雙手覆蓋了下來。

“……你眼裏。”庫洛洛問,“映照出了什麽?”

呼吸就纏繞在脖頸間。溫暖的就像是夏夜的陽光,樹,藍天和雲。

“……什麽也沒有。”

“什麽都沒有?”

“什麽都沒有。”

庫洛洛移開了手。重量在身側壓了下來,船随着海浪輕輕的晃動着。他枕着一海星光,就像在一個夢境裏,星空為被,自我被渺小的縮成一只蟲,一個微小而不可分辨的分子。星光落在酷拉皮卡湛藍色的瞳眸裏,他一時間內難以分辨出自己的記憶是淹沒到了海洋中的哪一個角落;也難以分辨出身側傳來的溫度到底是來自仇敵還是愛人。

從他金色的發開始,從那雙異常絢麗又異常悲戚的眼眸開始,所有的一切,都想是全都融化在漫天的星光裏。

……

“……從我家向前走,越過清澈的溪流,再爬上一個山崗,在叢林的最高處晴朗的夜晚,那裏的星空和現在,一摸一樣。”

“在夏季的中旬,可以看到流星雨。盛大恢弘的像一個奇跡。”

“那一片星空持續了我的整個孩童時期。那曾經是我一個人的秘密。”

酷拉皮卡結束這個秘密的時候是在十一歲。他向一個在森林中受傷昏迷的青年人分享了這個珍寶,除去他童年時期細心珍藏的星空除外,他還同樣分享了清晨樹葉間的朝露、夕陽下鳥的翅翼、能吃的七種奇形怪狀但味道甘甜的果實、和瑰麗可愛奇特溫和的獸類。

就如同塵封了非常久的記憶從融化的心髒口之中汩汩流出一般——又如同一個諷刺和混沌的虛妄。酷拉皮卡低聲喃喃着不可歸去的過往,而聆聽者卻是一切的罪魁禍首。庫洛洛沒有同情,也不可能有“反悔”或者“愧疚”之意,而酷拉皮卡明顯需要的不是安慰,甚至也不是聆聽。

他陷入的是自己的曾經。那些眷戀卻再也無法觸及的家。酷拉皮卡或許已經許久沒有回想過那份被珍藏的同時也被封鎖住的記憶了;即使沒有[誓約和契約],他的心髒也時刻被鞭笞和束縛着。

他的回憶從懵懂的幼年蔓延到童年。飯菜的香氣,家人的叮囑,同族人之間相互微笑的問候和關切;對外界的渴望,玩伴,打獵和星空。

唯一有一點,是酷拉皮卡即使屢次輾轉在腦海裏,卻始終沒有說出的。

他始終未曾忘卻的引路者——就像一個荒誕的笑話。

“我也同樣記得那片星空。”庫洛洛開口,聲線慢條斯理,“際遇和現今也是非常的相像呢。只是你不會再睡着了,酷拉。”

片刻的沉默後,庫洛洛并未等來酷拉皮卡的憤怒。

那個少年疲倦的嘆息了一聲。

“就算怎麽想自欺欺人——那個人果然是你。”

他起身靠着船沿而坐,漫天的星光和海洋一起流淌。他沉默的片刻,開口:“我只問你一次。就當你還是在六年前那個什麽都沒有發生的夜晚好了……為什麽?”

“想問哪一點?”

“你應該心知肚明吧,庫洛洛。”

庫洛洛微笑起來。這個笑容,和六年前柔和的天光之下的笑容重合在了一起。

“遇見你是一個偶然。”他回答,“而屠戮窟盧塔族卻是旅團必須經歷的必然;這一點,不會因為我曾遇見你,或是你當初對我施加援手而改變。”

星子在庫洛洛漆黑的瞳子裏面;冰冰冷冷的望着酷拉皮卡。

庫洛洛交疊了一下雙手,換了一個優雅的坐姿,“我為你能活下來,并來複仇而由衷的感到高興。除此之外——”

他們相互對視着。

庫洛洛笑了一笑,忽如其然的探身俯向酷拉皮卡——這個動作太快,酷拉皮卡只來得及看見錯落過庫洛洛耳際的光芒,他就被挽住了。那個吻覆蓋下來,溫柔绻缱卻緊逼不放。

酷拉皮卡瞳孔驀地睜大。在他不知所措的僵在那裏的片刻,庫洛洛已經深入了他的唇齒之間;酷拉皮卡的拳頭砸過去時,庫洛洛早已經松開他敏捷的退到另一邊。

“你在做什——”

“感覺也不錯吧你。”庫洛洛嗓音低啞,甚至還帶着幾絲笑意。他注視着酷拉皮卡在并不清晰的光源下依舊紅徹的的耳機,若有所思的說,“我的吻技還是挺不錯的。”

“——混蛋。”酷拉皮卡咬牙切齒,“渣滓!”

“你推開我的時候,并沒有用念能力。”

“我現在使用念力一拳打爆你的腦袋,再将你扔到海裏也并不晚。”

庫洛洛笑了笑。

“你不是問我‘原因’嗎?”他說,“這就是答複了。”

并非是“愛”。

盜賊頭子缺乏這種感情。庫洛洛在隐晦處看向酷拉皮卡的眼神,要比情愛和欲望更加陰暗扭曲。

在注視那個被他毀了一切的少年的每一刻中,他寂靜如遙遠冷星的黑色瞳眸深處,都隐藏着在極度的理性下生長的藤蔓。

一點一點,從背後,将他注視的那個人分崩離析——本應該如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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