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章 花海
“說起來你到底是為什麽要過來?能弄來十億的咒具, 我看你在外面過得也不錯,何苦上來受這種折騰。”
“我說我想你了你信嗎?”
“不信。”走在前面的年輕少将頭也沒回,答得斬釘截鐵。
“不信不就得了。”伏黑甚爾聳了聳肩:“理由我自己都不信, 随便你怎麽想。”
非要給個原因的話……
伏黑甚爾沉默了下來。
那他大概只能說,現在的自己在失去了最後一個能讓他有所留戀的對象之後,迫切需要一個活下去的理由。
在他賣掉自己的兒子聯系了禪院家後,自己已經不知道可以做什麽了。
——給我一個活下去的理由吧, 鴻。
哪怕是作為道具。
白鴻瞥他一眼,便不再多問。
她之前交給種田山頭火讓他重新篩選進入常暗島的人選, 只是條件苛刻鮮有合格,伏黑甚爾若不是天予咒縛的身體強悍到了極致,怕是也要被體能測試那一關被刷下去。
“你選人條件那麽挑, 有幾個會過來啊。”
“那是種田的事情, 如果他連這種小事都做不好也別再自诩我的部下。”
白鴻腳步一頓, 回頭看向伏黑甚爾, 若有所思。
“但是你上來倒是的确給了我新的猜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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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要幹嘛?”
“閑着也是閑着, 與你一起來的其他人林太郎帶走訓練去了, 兄長大人, 做妹妹的給你開個小竈, 帶你熟悉一下接下來的工作。”
“來吧, 甚爾。”
白鴻手上還握着兄長親自贈送的特級咒具飛鳥, 她擡起刀鞘, 反手敲了敲兄長的後腰。
“那地方目前為止也只我一人能進去, 你陪我去一趟,看看是‘天予咒縛’的問題還是‘我’的問題。”
伏黑甚爾眼睛一眯:“如果我不去呢?”
白鴻不氣不惱, 她只歪歪頭, 臉上跟着露出溫和無比的微笑。
“事先聲明, 我準備的這支隊伍并不能算是常規的軍隊,所以沒有其他隊伍的各種規矩,基本上可以說是做什麽都沒關系,唯一一條——不許違逆我的命令。”
“打不過你,不代表殺不了你。”
白鴻心平氣和地對自己的同胞兄長開口:
“是你自己跟我過去,還是我打斷你的腿把你拖過去,自己選一個吧,兄長大人。”
***
常暗島不大不小,以島嶼來說,這座島的規模已經不算小了。
要去的地方路況崎岖,讓伏黑甚爾相當驚訝的是這島上各國軍隊來來往往打仗打了這麽多年,但是竟是連一條簡易粗陋的小路也沒被軍隊踩出來,還需要白鴻開着改造後的軍用山地越野車才能走過大部分的路程。
常暗島無愧常暗之名,一路上荒涼蕭索觸目所及皆是大片大片的荒土與亂石堆,像是創造出這座島嶼的造物主終于在最後關頭失去了所有的耐心,簡單粗暴地把手上用來堆砌的所有道具一股腦的堆在這裏,然後便棄之不管了。
憑伏黑甚爾的眼力也瞧不見什麽,除去引擎轟鳴聲之外這地方便沒有任何的聲音,天地空茫不存一物,除了少數幾個涉足此處的軍隊留下了一些路标和行軍的痕跡,只是随着越野車漸漸深入,很快連這些東西也跟着看不到了。
人類對與這種無邊無際的空洞有着本能的抵觸與恐懼;他多少有些理解了為什麽都說常暗島的深處容易讓人發瘋,那是一種淩駕于人類一切堅強意志之上的壓抑的抑郁與孤獨,緩慢而真實地淩遲着人類在這片荒蠻土地之上顯得愈發單薄渺小的靈魂與理性。
伏黑甚爾搭在車窗的手掌無意識攏緊了。
他目光游移着,開始尋找機車引擎之外的其他聲音。
“這麽多年你就一直待在這個破島上沒離開過?”
“怎麽,有什麽問題?”
“非要說問題的話……”伏黑甚爾摸着下巴,在白鴻的聲音裏稍微找回一點細微的平靜,他轉開注視窗外的目光啧了一聲:“戰場這種最容易死人的地方居然連一個咒靈也看不到,這正常嗎?”
詛咒是由于人類的負面情緒衍生而出的非人之物,墓地、學校、醫院……乃至于商場這種看起來和詛咒毫不靠邊的地方都可能出現咒靈。
而無論什麽時候,戰場這種地方都無法和安全、舒适、讓人安心之類的詞彙聯系在一起——這種鬼地方本該最容易滋生高等級的咒靈,但是出乎意料,伏黑甚爾在島上呆了三天,也在白鴻的默許下幾乎逛遍了島上大多數安全和中立地帶,竟是連最低等的詛咒也沒見到一個。
“正常。”
白鴻回答道。
“因為這裏的人并沒有時間去詛咒——你還不了解這裏,真正絕望的靈魂連詛咒的自由也沒有。”
伏黑甚爾一愣。
白鴻沒有繼續說什麽,她踩下剎車,目光一擡,輕聲道:“我們到了。”
越野車在一處空曠的平野處停了下來,白鴻先開門下了車,伏黑甚爾緊随其後,這附近被濃厚白霧籠罩,霧氣濃沉,隐隐透出不詳的幽暗輝光。
“……喂。”
男人掙紮着開口,某種莫名抗拒的艱澀堵住了他的喉嚨,他後退一步,滿臉寫着的都是抵觸:“要進去這裏面?”
……這可比詛咒什麽的來得讨厭多了。
甚爾冷着臉想。
說到底,詛咒雖然可怕,但是卻也不至于讓人完全無法理解、終歸是可以殺死可以毀滅的存在,人對其恐懼有着天然的極限。
但是,這地方不一樣。
這種程度的感覺已經不是什麽特級詛咒就能簡單概括的東西,那是一種更加曠闊、更加深切的東西——人類可以對抗能夠理解的敵人,但是要如何對抗山洪海嘯地裂天崩的自然災難?
人類遠古時代延續至現在的對于未知世界的恐懼要遠遠大于好奇的渴望,那是一種深切入骨、在這個族群裏延續了數千年的本能,即使是天予咒縛也無法擺脫這種人類生而擁有的詛咒。
那已經超過了理解就可以對抗的範疇,人力衰微無論如何也無法天地抗衡,何等強者在面對世界水準的強大,都不過是如蝼蟻般渺小的弱者。
伏黑甚爾盯着眼前的濃霧,額頭甚至隐隐沁出細密冷汗,他以一種看瘋子的目光瞪着神色淡然的白鴻,忍不住又和她重複了一遍。
“你要進去?”
“是我們。”
白鴻糾正。
“真的假的。”
甚爾在旁邊站了一會,語氣飄忽:“要進去這裏面?這可不是我的風格。”
“放心吧,第一趟過來只是測試,不會讓你出事的。”
白鴻開口解釋:“之前這裏只有我能随意進出,但我不确定是我個人的問題還是天予咒縛的影響,你正好主動送上門,不用白不用。”
“……死丫頭。”
伏黑甚爾僵硬扯着嘴角:“對親哥哥也毫不留情啊。”
年輕的少将站在不遠處,腰間還挂着他不久之前贈送的飛鳥。
“說這話有必要嗎甚爾?我沒有把你當做我真正的兄長,你也從來沒把我當做同胞血親對待,這方面大家彼此彼此,倒也不至于現在擺出來一副哥哥的模樣。”
“怎麽,後悔了?”
白鴻身形纖瘦,濃黑長發被冷風卷攜吹起,幾乎快要與常暗島永恒黑夜融為一體,她與自己的兄長相隔了一點距離,年輕的少将孤身負手而立,無形之間便被這曠渺天地襯得愈發嬌小又脆弱。
比起自己身材高大的兄長,白鴻瞧着實在是顯得過于單薄了;此時微風吹起衣衫鼓蕩,勾出白鴻過于纖瘦伶仃的身形輪廓,她輕飄飄地立在一處碎石堆上,像是只羽翼輕盈姿态靈動的鴻鳥,仿佛連一陣弱風都能将她帶走。
伏黑甚爾盯着她,難掩疑惑。
……這樣一個瞧着就過分輕飄飄的小丫頭,怎麽就背上了殺業沉重的“戰鬼”之名?
但是當身着筆挺軍裝的年輕少将擡頭回望着自己的那一瞬間,伏黑甚爾又覺得,她在俯視着自己,俯視地如此理所當然。
“後悔可以讓你回去。”
白鴻如此回答,甚至示意他看向那邊的軍用越野車。
“你可以開車回去,不過記得和林太郎說一句你要離開這兒,他會安排。”
伏黑甚爾單手捂着臉,用力揉了揉。
“……走吧。”
他自暴自棄地擡腳跟上了白鴻的腳步。
白鴻便不再繼續問他,她腳步輕快,自然而然随着風的節奏走動着,垂在身側的華麗咒具都比她本人要呈現出一種更加真實沉重的墜壓感,她走在前面先一步邁入白霧之中,比起遲疑甚爾更加抵觸被留在這樣的環境之中,幾乎是下意識地就加快了速度跟上了白鴻。
那白霧幽冷幾乎可沁入骨髓,即使是天予咒縛的身體也禁不住打了個哆嗦。
越過白霧的籠罩,又是另外一片從未見過的世界。
——這兒仍是一片荒野,白色的荒野。
天穹之上夢幻妖麗的變幻極光被凄冷皎白的寒月所取代,漫山遍野開着一種雪白的花朵,幽黑的土地被花海所淹沒,只是這花美得仿佛虛假的幻想,反而呈現出一種毫無生命力的空洞虛幻。
這美景并不是經歷了荒蕪絕景之後的自然對無畏勇者的饋贈,它美得無法讓人欣賞;對與伏黑甚爾來說,單是待在這裏都讓人覺得窒息,仿佛自己身上的活力和生機都要被跟着被這片美到恐怖的花海所吸收殆盡,喪失所有掙紮與逃離的勇氣與意志,淪為一具毫無意識的行屍走肉。
“——甚爾。”
打破伏黑甚爾恍惚的,是白鴻的聲音。
她接下了腰上挂着的飛鳥,刀鞘一端遞到了對方手臂旁邊,語氣平淡。
“不知道看什麽,那就看我。”
伏黑甚爾死死盯着她,語氣輕地連他自己都覺得惡心:“……你說過你不會讓我出事。”
“嗯。”
白鴻穩穩舉着飛鳥,目光落入對方的眼裏,坦蕩而平靜地破開他所有的恐懼。
“我不會讓你出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