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重歸
剛剛接任副官一職的時候, 安德烈·紀德心裏多少還是有些惶惶不安的。
陌生未知的環境,喜怒難辨的長官,從未接觸過的工作內容……只是在這裏呆了一段時間過後, 安德烈卻覺得, 這工作是從未有過的清閑。
被他如今的長官随意堆在桌角落灰的文件裏, 其中有三分之二都是任職書。
當這塊無主之地失去了原本的威脅後,迫不及待伸手想要分一杯羹的家夥要比想象的多得多。
這座島嶼默認的主人尚未開口, 就已經有人替她“做好”島上餘下的一切規劃。
面對自己新副官的質疑和詢問, 白鴻只是擺弄着伏黑甚爾拿來擋住眼睛的綢帶, 頭也不擡地答道:
“嗯嗯~這也難怪~畢竟我眼睛已經不能再用了嘛, 趁火打劫雖然不是什麽好事情,但如果是我的話我也會忍不住的。”
“這樣合适嗎, 長官, 要知道這座島建設至今幾乎是您獨自努力至今的結果……”
安德烈·紀德略有些不滿。
說實在的,他對眼前這人并沒有太多的崇拜心理, 只是同為軍人,對于某些事情過于容易實在是感同身受。
“沒事沒事~”
白鴻語調輕快,完全聽不出半分抱怨惱怒之意:“正好我也暫時離開一陣子, 既然有人樂意接手替我處理, 那自然是最好不過。”
安德烈一怔:“您要離開?”
他那年輕的長官答得相當随意:“人家的手都已經摸到我頭頂上來了, 再不退位是不是有些過于不知趣?畢竟我一個瞎子卻坐在了這麽高的位置, 多多少少會有人看着不舒服吧。”
……男人微微皺起眉。
“怎麽。”即使眼盲, 白鴻也仍然能分辨出身邊人的情緒變化:“安德烈覺得有問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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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
安德烈答得坦坦蕩蕩。
“您的回答有些出乎意料,這不像是我認識的戰鬼。”
白鴻歪歪頭, 嘴角揚起清淺又疏離的微笑。
“知道我是如何上島的嗎, 安德烈?”
“和你們這些主動入伍為國争光的年輕人不同, 我是作為某個‘道具’一樣的存在, 可是需要求着人家才能被允許帶我上島的。”
年輕的少将感受到自己現任副官身上細微的怒氣完全沒有任何的表情變化,繼續毫不客氣地往自己前副官身上甩了個鍋。
雖然過程略有些曲折,但是就當時的情況來講的确是她主動去尋找了森鷗外的幫助、費了不少力氣才讓他同意帶自己離開,所以這方面來說,她的結論沒有問題。
林太郎,別怪我,畢竟當時明面上先盯上我的是你沒有錯。
白鴻一臉理直氣壯。
先後經歷了各種背叛的安德烈·紀德想的東西明顯比白鴻預料的還要多,他看着眼前的年輕長官,微微皺起眉。
“您的意思是?”
白鴻打了個響指,中指上一枚精巧的銀色指環在燈光之下熠熠生輝。
“很簡單!第一步就是先給自己放個假!”她一擡下巴,忽然笑嘻嘻的問:“把這邊扔給你的話沒有問題吧,安德烈?”
安德烈明顯一呆,不大确定的說:“……如果您不介意的話?”
“不介意不介意~”白鴻擺了擺手,“因為無論我交給誰最後都是會被那群家夥架空的結果來說完全沒差啦~就當給你放個假好了。”
安德烈:“……”
“您可真是……”
“那就這麽決定啦——”
白鴻在座位上伸了個懶腰,愉快的長舒一口氣,“事先聲明,如果那群家夥不跪下來求我的話我是不會回來的,所以少說幾年內我不會出現在你面前啦……啊對了,這期間安德烈是想和你的隊伍一起離開還是繼續呆在這兒随便你哦,反正聯盟軍還未正式解散,理論上還是會發工資的。”
哪裏會有那種可能啊,讓那些眼高于頂的家夥跪下來求人什麽的。
安德烈·紀德一臉無奈的想着。
但是……
男人笑着嘆了口氣,側身讓開了門口的方向。
即使是背負了惡鬼之名的戰神,本身也不過是個才剛剛過了二十歲的年輕姑娘而已。
“希望您這段時間玩的開心點。”
***
跟着白鴻一起登上船的時候,伏黑甚爾看上去還有些反應不過來。
“……就這麽走了?”
他咋舌,在游輪轟鳴聲中回頭看了一眼漸漸變小的常暗島輪廓,頭頂暗色的天穹像是濃墨重染的畫布,邊緣處的色彩漸漸被正常的天空淺色所取代,濃黑漸變成深藍,最後又點點淡化成碧藍雲海的廣闊天空。
本來飛機的速度更快一些,但是白鴻似乎更希望走海路,伏黑甚爾原本有些不理解,但是當他站在甲板上的那一刻,忽然有些理解了白鴻的堅持。
伏黑甚爾仰着頭,神情有些恍惚。
……他有多久沒見過正常的天空了?
“鴻,你看沒看見——”
他興奮的目光和叫聲在回頭看見白鴻眼上蒙着的白綢時戛然而止,種田山頭火親自前來迎接年輕的少将,那身着深色和服的高大男人恭敬立在白鴻身側,瞧着他的目光多少摻雜了些嫌棄的不滿。
“我看不見。”
白鴻回答。
她站在甲板上,濃黑柔順的長發被海風吹卷而起,仰起頭感受着陌生又熟悉的海風撫過面頰,神情是伏黑甚爾從未見過的惬意安寧。
在無光的常暗島長大的白鴻肌膚蒼白毫無血色,瞧着并不如其他行走于陽光之下的健康孩子那般生機勃勃,相反,她瞧着倒更像是個自月光中走出的蒼白妖靈,不曾沾染半分人間生氣。
“海很漂亮吧?”
白鴻輕笑着開口,她蒙着眼,無法從她眼中分辨出她此刻究竟是什麽樣的情緒。
“……嗯。”
伏黑甚爾盯着她含笑的側臉,不自覺地放輕了幾分聲音:“我們現在去哪兒?”
白鴻歪了歪頭,她手上拎着游雲,此刻正有一下沒一下的敲擊着腳下甲板,這價值五個億的特級咒具就這麽讓伏黑甚爾随随便便塞給她做了盲棍,一點也不心疼。
“去禪院家。”
“去那鬼地方幹嗎?”伏黑甚爾還沒反應過來。
白鴻隔着眼上白綢瞪了他一眼:“接我侄子回家。”
“诶……”
男人的臉上露出了相當明顯的嫌棄表情:“小崽子今年才三四歲吧,養起來好麻煩的。”
白鴻瞬間斂起笑意向着伏黑甚爾走了幾步,手上游雲一轉立刻精準無比戳到了甚爾的小腿上,她下手力道一點也不客氣,戳得人渣兄長頓時嘶了一聲捂着小腿跳到一邊:“我再說一遍,我接的是我侄子,你這個做爹的不在我的考慮範圍內。”
伏黑甚爾不以為意,反正也不過就是個前後問題,那個完全記不起來的小崽子究竟是歸在自己名下還是她的名下那種東西怎樣都好,他抱着手臂一本正經地和白鴻強調着:“先和你說清楚,我可沒錢贖他回來。”
“你說什麽呢甚爾。”白鴻一臉詫異的看着他:“你以為我是誰?”
她當年打仗的時候就連後勤補給都是搶對面的,為什麽會覺得她會掏錢買自己侄子回家。
“……?”
伏黑甚爾歪了歪頭,有點跟不上少将大人的腦回路。
“說起來,我們坐船回去要多久?”還沒坐過這種豪華游輪的伏黑甚爾還有些興致勃勃的好奇,“三四天?”
種田山頭火瞥了他一眼,幽幽道:“少将的意思是不着急回去希望在海上多逛逛,所以時間上,大概需要一個月左右吧,如果她還不着急的話,那麽我們也會視情況考慮延長航線。”
伏黑·純陸地生物·不溶于水·甚爾:“……???”
他會在見到自己兒子之前先被自己親妹妹玩死吧???
***
事實證明,伏黑甚爾的猜測雖然一開始只是個誇張的比喻,但是當一個多月的海上生活結束後,擁有最強身體資質的天與暴君還是敗在了水土不服的暈船上。
……以後死也不要坐船了。
而他那個在海島長大的妹妹以一種內陸生物不得不敬畏仰望的悠哉姿态走下了游輪,又一路拖着已經快折騰的只剩一口氣的伏黑甚爾在附近的一家高級旅館住下,雷厲風行的行事作風完全看不出來是個在與世隔絕的孤島上長大的人。
在其他人幫忙安排其他瑣事的時候,她就雙手撐着游雲居高臨下的站在面無血色虛弱無比的兄長旁邊,以一種非常憐憫的語氣吐出了一句評價。
“哥,你好廢物。”
伏黑甚爾:“……”
他這會已經連起來打他的力氣也沒有了,索性就直接在床上癱成一堆,白鴻在他旁邊站了一會,還是大發慈悲擰了毛巾蓋在他的額頭上,擦了擦兄長額頭上的冷汗。
伏黑甚爾氣若游絲:“我不陪你去沒問題?”
“沒問題。”白鴻輕飄飄地回答,“而且我覺得你沒必要說這一句,我在常暗島那麽多年也沒見你理我一下,現在突然關心我的感覺好惡心。”
……伏黑甚爾陰着臉把額頭上的毛巾往下拽了拽,蓋住了臉。
***
白鴻倒不是習慣性随口嘲諷,她是真心實意的覺得伏黑甚爾和自己去了沒什麽用處——禪院家對他們兩個實在是談不上恩情,白鴻姑且不算,就算是正兒八經同宗血脈出身的甚爾特未曾得過半分憐惜。
在他還姓禪院的那些年裏,與其說是受到了庇護和恩惠,不如說是被詛咒着長大的孩子才更合适些。
十八歲那年恩斷義絕,誰也沒料到日後還會有什麽交集。
正因如此,白鴻這一次的拜訪可以說是出乎禪院家的預料。
——也可以說,來者不善。
禪院直毘人看着坐在自己面前一身少将軍裝眼蒙白綢的白鴻,價值五億的咒具被她随随便便立在身側,正單手撐腮笑得漫不經心,軍警立在她身旁兩側,無聲疊成兩側幽深暗影,周身凜然殺氣比常年與詛咒為伍的咒術師們相比更勝一籌。
老家主盯着那張熟悉的臉,客客氣氣對她扯起嘴角,笑容不入眼底。
這小丫頭從這院子裏離開的時候才多大?
又在五條家呆了多久?
如果沒記錯的話,她離開的時候最多也就是十一二歲的年紀吧。
……不到十年的時間坐到這個位置,這個恐怖的速度甚至不能說是小看了她。
禪院直毘人深吸了一口氣。
——他們之前完完全全就是把一只怪物當做了家貓在養啊。
“我不想多浪費時間,就長話短說吧。”
年輕的少将低頭轉動着手指上的暗月戒指,輕描淡寫的開口道:“禪院甚爾之前賣給你們的那孩子在哪裏,我只要他。”
“——你以為你是誰,又是在和誰說話!?”
白鴻話音未落,立刻有那年輕氣盛的咒術師怒聲開口:“不過是從咒術界狼狽逃走毫無咒力的廢物而已——”
在一瞬躁響後,憤怒的聲音淹沒在一陣骨肉撞擊的悶響和拉開槍栓的聲音,戛然而止。
原本坐姿略顯懶散的禪院直毘人瞬間直起身子,神情肅重地盯着那被數名軍警瞬間制住壓着後頸狠狠掼在地上的年輕後輩。
那是個術式相當不錯的年輕人,正因如此也算是被族內仔細培養長大的,性子略顯驕狂也曾聽過禪院甚爾和他妹妹的事情,出于咒術師家族的傲慢,對與毫無咒力的那兄妹倆持着的一向是輕蔑态度。
可此時他随口一句話,立刻引來黑洞洞的槍口抵在他的臉頰旁側,執槍者的手指已然按在了扳機的位置。
禪院直毘人目光沉沉,已然斂去了最後的假笑。
“……您這是什麽意思?威脅我們嗎?”
“您可能弄錯了一件事,家主大人。這不是威脅,這是憐憫。”
白鴻笑眯眯的,瞧她那副悠然姿态,任何人也看不出她身上存有哪怕半分殺意。
“我之前有個不留活口的習慣,而這些人不大湊巧正好也都是我曾經手下帶過的兵,多多少少染了我當年的壞毛病,所以您能理解嗎?——若是在我原來的地方,單憑他這一句話,這孩子就沒有資格再活着看我一眼。”
她微微傾身,語氣仍然溫溫柔柔的,不見惱怒急切。
“我也不是來和您商量的,明白嗎?”
禪院直毘人有點僵硬的扯了扯嘴角。
“……您來者不善,這在下倒是看出來了。”他深吸一口氣,嘴裏已經換了敬語,這對與眼高于頂的禦三家家主來說已經是相當程度的讓步,可那邊被壓得面色青紫的年輕術師仍然沒有要被松開的打算,眼看着這資質不錯的年輕後輩就要被生生扼死,禪院直毘人的臉色終于有些不大好看:“年輕人不懂事不小心犯了錯誤,您又何必和個小輩動氣?”
白鴻歪了歪頭,輕輕一擡手。
訓練有素的軍警們沉默着迅速松了手立刻重新站回他們原本的位置,室內只回蕩着那年輕人撕心裂肺的痛苦咳嗽聲,雖然仍是目光怨怒難掩狠毒戾氣,卻也學會了如何乖乖閉嘴。
被軍警們高大身影掩在中央的白鴻沉默一瞬,忽然開口。
“再敢那麽看我,就挖了你的眼睛。”
——!!!
年輕的咒術師不知她是如何察覺到自己的眼神,卻是被瞬間漫上後頸的殺氣驚得反射性背後一冷,下意識低了頭不敢再看。
“……”
禪院直毘人閉了閉眼,做了個深呼吸。
“把那小子交給你可以。”
雖然目前很大概率能證明甚爾的兒子繼承了禪院家瘋魔渴求了多少年的術式,但是現在這尊殺神壓在這裏,即使是禪院直毘人也沒膽子在這兒違逆她的意思。
“……只是當年我可是花了十個億才從甚爾手裏買走了那小子,您總不能就這麽直接把他帶走吧。”
十個億?
白鴻面無表情。
很好,那兩個特級咒具的錢哪裏來的破案了。
她面色不顯不悅,又緊跟着察覺到禪院直毘人心有不甘的眼神,只是很嘆了口氣。
“哎呀呀……您怎麽就還不明白呢?”
種田山頭火親自端着一摞文件立在白鴻旁邊,禪院直毘人有些不解的看着這眼神冷漠的中年男人,耳畔忽然響起白鴻的聲音。
“禪院家主,您也是知道的,日本非正常死亡和失蹤死亡人數平均每年超過一萬,而身為咒術界禦三家家主的您比任何人都清楚這裏面的細節——”
禪院直毘人聽到這兒,直覺覺得哪裏不對。
而白鴻微擡下巴,接過種田遞來的文件随意翻了翻,嘴角漸深。
“禪院直毘人先生,您涉嫌謀殺罪一百三十二件、協同謀殺三百七十一件、恐吓罪詐騙罪等共計五百二十二件——請問您是準備現在領罪還是聽完禪院家其他人的報數再說?”
禪院直毘人再難忍耐,怒而拍案而起!
死人也好、恐吓也好、那都是咒術師處理詛咒時難以避免的問題!
即使是最強的咒術師也無法保證每一次任務都能保證被拯救的對象安穩活下來,他們已經足夠努力,為了保證咒術界的秘密不被一般人知道造成社會動蕩,即使是稍顯粗暴的手段也在所難免!
“這是咒術界自己的問題,你憑什麽判罪!?”
“哎呀,咒術界禦三家的家主這麽天真的嗎?”
白鴻輕笑着開口,語氣愉快至極。
“——先不說我們是不是真的沒資格,就算咒術界的确有本事用你們的規矩解釋這些,但是您難道沒聽過‘欲加之罪,何患無辭’這句話嗎。”
年輕的少将坦然無視着禪院家主鐵青的臉色,手中游雲輕點地面,惬意開口:
“我現在只有一個問題:
您是現在乖乖把那孩子交給我,還是等我踏平了禪院家把那孩子帶走——”
“這兩個選擇,您自己挑一個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