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3章 束縛

伏黑甚爾從頭疼欲裂的暈眩感中掙紮着睜開眼睛, 舟車勞頓造成的倦怠仍然纏綿在四肢百骸之中半點沒有消散的打算,如果不是已經察覺到了陌生的氣息,他怕是能在這張軟得過頭的床上躺到天荒地老。

“醒了?”

“嗯。”

伏黑甚爾窸窸窣窣從床上爬起,把兩條仿佛灌鉛一樣的腿從床上慢吞吞挪下來, 他坐在了床邊上, 手肘撐着膝蓋弓着身子, 頭發在眼前疊出一片不詳黑影。

男人盯着趴在白鴻腿上的一團軟乎乎的人類幼崽,神情不明。

“你身上的這個什麽玩意?”

“好失禮, 這是你兒子。”

“诶——”

伏黑甚爾緩緩拉長尾音,意味不明。

小孩有着炸毛一樣的黑色頭發和漂亮的深色眼睛, 兩只幼嫩手掌緊緊抓住身邊唯一可以依賴的對象,瑟縮在姑姑的身邊探出一點目光, 小心又好奇地打量着眼前的男人。

這孩子眉眼稚嫩五官柔順,雖然線條尚未來得及張開, 但輪廓線條卻已經清晰可辨, 他若是與這個身材高大肩膀寬闊的男人站在一起, 想必旁人一眼就能猜到他們之間的關系。

可明顯更加年長的那一個并不是十分在意這個繼承了自己血脈的幼崽,伏黑甚爾耷拉着眼睫, 瞧着自己親兒子的時候目光幾近涼薄冰冷, 眼中并不見多少溫馨柔情。

野獸通常有着恐怖而強烈的領地意識, 有人說人類早已褪去獸性區別于自然的動物,但也有人說人類不過是披着文明表象的野獸而已, 兩種說法伏黑甚爾都有聽過,但他一向更加傾向于後者的說法。

——普通人是猴子,咒術師是垃圾。

伏黑甚爾的領地劃分的相當精确, 精确地有些過于簡單, 鴻, 自己,以及其他人。

除了自己和鴻之外的對象全都是【其他】的範疇,因為勉強還算是個需要社會交流通過各種手段保證自己可以正常活下去的社會動物,所以伏黑甚爾還是會拿出一點敷衍心态去記住其他一部分人的名字和定義。

Advertisement

伏黑甚爾讓自己像個人一樣的活着,但也僅限于“像個人”這種程度罷了——人類更高級別的層次需求對他來說倒更像是個模拟人類的道具,他不需要自我,不需要安全感,更深層次的羁絆和鏈接也沒必要,野獸只需要本能就好,野性,食欲,填飽肚子活下去,保證自己領域之內的另外一個人不出問題,這就夠了。

“啊,想起來了。”伏黑甚爾扯扯嘴角,對着自己的兒子露出一個敷衍至極的假笑:“名字還是我取的呢,是叫惠吧。”

男孩反射性縮了縮脖子,把自己藏在了姑姑的懷裏。

“甚爾……”

白鴻微微皺眉,柔軟的嘴角緩緩拉平,是一個不贊同的弧度。

她擡手護住男孩的後背安撫意味十足地拍了拍,聲音裏已經染了怒意:“你這是做什麽。”

年輕的母獸弓起脊背,柔軟腹部貼合守護脆弱的幼崽,對着不懷善意的兄長隐隐露出威脅的獠牙。

“這話我要問你。”

伏黑甚爾語氣冷淡:“你和這小子才第一次見面吧?我怎麽不知道你還有母性的這一面?”

“……他只是個孩子。”

白鴻蹙眉,略顯不悅的低聲道。

孩子是不同的。

火之時代逐漸走向毀滅的前兆之一就是許久不曾有新生兒的誕生,無數憂心忡忡的信徒跪在靈廟中撫着自己平坦的小腹對着神明絕望祈禱,願意支付任何代價只求能聽到嬰兒新生的哭喊;

而大海之上的生活更是如此,無論是貫徹自由的海賊還是背負正義的海軍,所有人都在強調着這一點:孩子是希望,是未來,是成年人必須擔當守護起來的義務,無論正義一詞要如何解讀,孩子都是必須要保護的對象。

而這孩子對與白鴻來說,還有另外一重含義。

——這是她的血脈。

是從未期待過、渴望過、不曾奢求的真實親緣。

伏黑惠即使并非她親生,但也是的的确确同樣流淌着相同的血。

對與白鴻來說,家人的概念一向是模糊的,生育身體的父母并不一定就是親人,毫無血緣關系的同伴卻也可以是交付後背和生命的對象——

如果說甚爾只能勉強承擔起家人這個概念,那麽這孩子的出現毫無疑問就是白鴻夢寐以求的真正家人。

只是為了自己來撫養一個孩子——這感覺過于新奇,過于奇妙,白鴻從來不覺得自己可以成為一個完美的母親,但是她不介意為了這孩子背上母親的定義。

她越堅持,越小心,伏黑甚爾表現出來的情緒就越低沉,越警惕。

幼崽是敏銳的,伏黑惠盯着眼前名為“父親”的生物,他并沒有展現出和姑姑一樣的溫柔和憐惜,他盯着自己的目光與禪院家那些人并沒有什麽太大的不同——那不是看着自己兒子的眼神,甚至連最起碼的懷疑也沒有,他只是用最冰冷不過的目光注視着自己,仿佛盯着一個冒犯入侵領地的外來者。

只是禪院家的人瞧着他的時候多少還懷抱着所謂大家族的矜持,而一貫我行我素習慣了的伏黑甚爾并沒有收斂情緒的打算,他盯着自己被白鴻找回來的親生兒子,不悅的情緒幾乎快要滿溢而出。

伏黑甚爾:“……啧。”

于是惠反應過來,他對自己兒子的嫌棄是真心的。

“……”

小孩撇撇嘴壓住滿心失落委屈,側身把自己埋回溫暖的懷抱,白鴻摸着他的頭頂,溫聲安撫。

“惠?”

“不要爸爸。”小孩低聲咕哝着,把白鴻的衣袖抓得更緊。

“要姑姑。”

“別客氣,爸爸也不想要你。”

伏黑甚爾露出虛僞假笑,被白鴻一巴掌拍了回去。

***

因為照顧到小孩子的身體情況,白鴻決定第二天早上收拾好再離開。

種田因為異能特務科那邊的事情先一步離開,緊跟着他們馬上要啓程前往橫濱,之前電話裏曾經提過的“能壓住港口黑手黨那群瘋狗的首領”已經出現,種田對于其中的細節含糊其辭,但是鄭重表示那是除了白鴻之外大概沒有人可以對付的棘手對象。

她再如何顧忌自己的侄子也不能完全放下工作,好在小孩足夠聽話,在姑姑略顯為難的表情中主動開口,表示自己一個人照顧自己也完全可以。故作堅強的淡定表情乖巧地過分可愛,白鴻摸了摸小侄子幼嫩的臉頰,再一次确定了是不是真的沒問題。

小孩主動抓住姑姑的手讓她觸碰自己的臉頰,然後在她手掌心裏用力點頭。

“可以的。”

他脆生生的回答。

惠和他那個從小就不靠譜的人渣父親不同,是個聽話又可愛的好孩子,第一天的晚上小孩本來懷抱着最後一絲還未徹底毀滅的對父親的期待,眼巴巴的打算和甚爾一起睡覺,結果男人坐在床沿邊上居高臨下盯了他一分多鐘,盯得自己親兒子後頸發涼隐隐發抖,然後露出一個牙齒雪白的燦爛笑容。

……然後他伸出手,把伏黑惠拎了起來。

年幼的伏黑惠驚恐發現發現親爹的打算,那可不是要老老實實照顧小孩兒的态度,這家夥擺明了是趁妹妹不注意把這只突如其來闖入自己領地的外來幼崽扔出去——不要說是做個好爹伏黑甚爾甚至沒打算做個人,小孩被拎起來的時候強忍淚水一臉不願認輸的倔強表情,隔着朦胧淚眼和冷酷無情的親爹對視幾秒,然後就憤怒無比的按下了姑姑以防萬一挂在他頸子上的軍用通訊器。

伏黑甚爾:“……”

事後伏黑甚爾反省自己大概是過分低估了白鴻的執着程度,距離伏黑惠按下通訊器前後一分鐘不到,他房間的大門就被暴力推開,小孩眼淚汪汪擡起頭,瞧見他的姑姑換了相對寬松的長袍立在門口,連眼上白綢也沒來得及蒙上,濃黑長發披垂肩頭,一雙幽藍魔眼在月光之下流光溢彩豔如妖靈,沒了綢布的遮掩,眸中怒火便顯得格外生動。

伏黑甚爾單手拎着自己兒子被白鴻這麽一盯絲毫不敢亂動,只能任由白鴻三兩步沖過來劈手把侄子搶回懷裏。

他張張嘴還未來得及開口,後腦就被暴怒的妹妹狠狠拍了一巴掌,聲音清亮回聲悠長,男人嘶着冷氣捂住腦袋,不可思議的盯着轉頭開始柔聲細語哄着侄子的白鴻……還有那個趴在她肩膀上不聲不響地開始啪嗒啪嗒掉眼淚的小孩。

“惠從今天開始和我一起睡。”

白鴻看也沒看親哥一眼,頭也不回的如此決定。

這孩子極度缺乏安全感。

交給這個态度過于随便的親爹的話,遲早會被他玩死的。

從未養過孩子的白鴻,兢兢業業承擔起撫養幼崽的重任。

而後證明,即使是白鴻也多少有些輕視撫養孩子的難度,也過分低估了孩子需要的安全感和對“母親”本能的依賴。

繼承了伏黑甚爾血脈的孩子無師自通理解了父親的領地概念,劃分的範圍同樣精準到了個人——姑姑之外的人是不需要的,名為父親的男人是敵對的對象,小孩的世界構成就是這麽簡單粗暴。

來到橫濱後種田為她安排了僻靜安全的住處,日常所需皆有異能特務科的相關負責人員親自挑選采買,而考慮到她如今的情況,大多數的工作都是通過視頻通話之類的方式讨論,然後當場下達指令來完成的。

小孩子需要的安全感若是轉化為實質的話,那需要的量是很恐怖的,一個正常的孩子需要很多很多的愛和關注才能正常長大,而惠從出生開始就作為一個撐在術式的道具被送來送去,從未得到屬于孩子的愛和關懷。

空虛感被無限累積,在無法理解幸福之前即使是無止境的孤獨也不覺問題。

但一旦嘗到了被溺愛的滋味,便也就跟着一同理解了恐懼的定義。

不想再回到那樣的日子裏。

絕對不要離開姑姑的身邊。

小孩子的占有欲沉默又純粹,而惠的爆發則更加沉默。

偶爾白鴻會因為工作至深夜不得不找人去幫忙照顧自己的侄子,通常這種情況之下,小孩就會無視其他人,乖巧又固執地抱着玩具站在門口,安靜等待姑姑的出現。

而在這期間如果白鴻不開門或者不理他,這孩子會在門口安安靜靜站上一整夜,像是只乖巧又忠誠的溫順幼犬,懷抱着一般人無法理解的恐怖執着,等待着他唯一期待的回應。

折騰了幾次後還是白鴻先一步選擇了妥協,她不擅長管教卻頗為擅長溺愛,再加上也不願意把自己教訓屬下的那一套拿來對付自家小孩,索性就在不打擾工作的前提下盡量滿足惠的要求。

往後的日常裏,來找白鴻讨論工作的工作人員往往能看到她的座位旁邊放着一堆積木和其他的小孩子玩具,若是惠沒有去玩或者看書的話,小孩通常會挂在白鴻的身上,要麽是坐在她懷裏把玩姑姑的頭發或者手掌,或者是安安靜靜地偎在她懷裏乖乖睡覺。

對與和白鴻聯系的這些人來說,少将大人的侄子除了有些過分粘人之外并沒有什麽讨厭的地方,尋常孩子讓人生厭的尖叫哭鬧和其他任性行為全都沒有出現過,作為一個孩子來說他有些乖巧過頭,但是因為始終沒有給少将本人造成困擾,所以大多數人都選擇默契無視了這孩子的存在。

——伏黑甚爾是第一個看出來問題的。

說是父子的血脈聯系也好,說是屬于同類的隐秘共感也好,他在所有人沒有察覺的地方,和自己的兒子達成了一個小小的共識。

“在外面只有你們兩個的時候,不要叫姑姑,叫媽媽。”

男孩擡起黑沉沉的眼,看着自己父親的眼神是帶着敵意的。

“會給姑姑造成困擾的。”

“還不明白嗎,惠?”

伏黑甚爾沖着自己兒子露出一個意味深長的笑容。

“‘姑姑’代表着可能不曾屬于任何人,而‘媽媽’則代表着她至少曾經屬于某個人。”

男人循循善誘。

“随意叫姑姑的話,說不定會有人下意識覺得她還是單身過來搭讪的……你也不希望她被其他人搶走吧?”

血緣聯系的父子關系如何并不重要。

但是有一個人對他們兩個來說都非常重要。

——非要有一個血脈相連不可分割的親密對象的話,有一個就夠了。

男孩擺弄玩具的動作微微一頓。

成年人耐心等待着,不過一會,他聽見自己兒子的回應。

“好。”

同類推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