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十四、骊骨

衛莊脫口而出，“不可能！”

龍王道，“什麽不可能，是他不可能道貌岸然，還是不可能是那惡龍？弟弟，聽我一句，此人不可信！”

衛莊右手握緊劍柄，劍尖點地支撐住身體，喃喃道，“難怪……”

難怪他總是會對蓋聶懷有無名怨氣，時常沒來由地動怒。頭一回出現幻象，也是因為生師哥的氣。

“你的意思是……那白龍和我一樣，投胎入世，就……就成了他？”這一事實似乎比他本人前世的生死更讓衛莊介懷。

龍王道，“這事說來話長。你與他入世，都是出自天帝陛下的安排。”

“究竟是怎麽一回事？”

龍王道，“你有所不知。當日我們尋着了你的遺骸，俱是五雷轟頂，父王抱着焦骨當場泣血，恸哭三日三夜，血淚染紅了整片東海。後來他奏表天帝，說你雖然冒犯神龍，卻也罪不當死，神龍守天，關乎天界安危，既然無法懲戒，他老人家決意親率三千水族，與你同殉。”

衛莊聽龍王一一道來，仿佛在聽一個遙遠而慘烈的故事，他蹙起眉頭，沉吟不語。

龍王續道，“天帝得知後，承諾父王，用你的焦骨重塑肉身，投胎為人，他日修成正果，再回東海與我們團聚。”

衛莊嘆道，“原來，我竟只是一段焦骨。”

龍王見他悵然若失，極為心疼，上前寬慰道，“不是這樣，骊兒，你千萬別想岔了！你是我的親弟弟——骊龍太子，不管過去未來如何，這一切都不會變！”

衛莊道，“冉遺魚說我天生三魂殘缺，七魄離散，想不到是這樣的緣故。我既然只是一段骨頭，自然談不上什麽魂魄。”他心道，難怪開封城裏遇見的那個樹妖，法術魇住了師哥，對我卻全然不起作用。我當時還道是自己修為精進，勝過師哥，如今想來真是可笑可悲。

龍王道，“骊兒，你被那惡龍傷了魂魄，修道是會比常人難上一些，這個你也不必擔憂，我們水晶宮中寶物衆多，可為補益。”

衛莊聽聞“寶物”二字，猛地省起師父交代，便問道，“龍族可有明珠？”

“龍王子嗣，都有明珠，咱們東海最貴重的一顆，原為你骊龍太子所有，可惜當時也被天火焚毀。你怎麽突然問起這個？”

Advertisement

衛莊道，“我和師哥，就是為這明珠而來。”

龍王又是一陣吹胡子瞪眼睛，“明珠雖是寶貝，終究是個死物，算得了什麽？你若是有用處，哥哥的就是你的；若是他在其中有什麽圖謀，我可不會放過他！”

衛莊道，“他一向光明磊落，待人真誠，和我同門修行多年，從未害過我分毫，怎會有所圖謀？”

龍王急道，“我是你兄長，還會诓騙你不成？骊兒，你這是被他那張老實面孔給蒙蔽了！惡龍一日不死，就一日是個禍胎，能幹出什麽好事兒來？”

“你還未說清，白龍是怎麽會變成師……變成蓋聶。”

“天帝陛下說，白龍行兇，都是神智未開的緣故，因此抽出它的靈識，投入下界為人。直到它為七情感化，開啓心智，償還了欠你的血債，再回歸天界。”龍王語中忿忿不平，顯然對天帝的旨意頗有微詞，“它害得你吃了那麽大苦頭，受那麽多罪，自己倒好，下界走一遭，也沒見它吃什麽虧。”

衛莊皺眉，“你是說，白龍入世，是……是為了還債？”

“不錯，所以他待你好，那是應該的，就是哪天代你死了，也是理所應當。他欠你一條命，哪有這麽容易還清？”

衛莊心中苦澀，原來師哥從小體貼有加，處處相讓于我，只是在還上一世欠下的債。我就知道，這世上哪有誰平白無故會對一個人這麽好？

“那他，知道這些前因後果麽？”

“這我可不清楚，誰會猜得透那厮腦子裏想些什麽？好弟弟，你千萬記住，這等惡龍，可不會當真和你講什麽師兄弟的情義，他在下界與你相識這一場，乃是礙于天命難違，不得不從。更何況他不通七情六欲，說不準哪天又造下什麽孽，拖累于你。這等惡徒，死了也不足惜，可是你……做哥哥的萬萬不舍得你再有什麽閃失了。”

衛莊眼前現出蓋聶沉峻的面目，心裏亂作一團，道，“我自有分寸。”

龍王擡頭看看月色，道，“時辰不早，我該回去了。骊兒，我今天晚上同你說的話，你回去再好好想想，不急在一時。若要找我，随時到水晶宮來。”他從懷中取出一塊碧玉銘牌，遞給衛莊，“這是你的腰牌，什麽時候想見我，只消擲入海中，我即刻親自來接你。”

衛莊接過玉牌，但見上面刻了一只氣勢凜然的龍頭，背面刻了一個‘骊’字，他手指輕輕摩挲玉牌上的凹凸花紋，心中說不出什麽滋味。

龍王又攤開掌心，露出一顆光彩奪目的明珠，鴿蛋大小，在黑夜中熠熠生輝。“這顆你先拿去。只是千萬收好，別落到蓋聶手上。我們兄弟之間不分彼此，但我決計信不過他。”

衛莊将明珠小心收入懷中，猶豫片刻，輕聲道，“多謝兄長。”

龍王臉上神情又是歡喜，又是不舍，“又能聽見你叫我‘兄長’，可比什麽都好。”說罷，喚過繞着礁石自行玩耍的青犼，又囑咐道，“自己小心，多提防你那師兄！”

衛莊停駐原地，望着龍王騎着坐騎漸漸遠去，月光下銀色的海浪再度分成兩半，一人一犼隐入海中，須臾風平浪靜，猶如一場夢境的盡頭。

他緩步往漁村的方向而去，愈往前，腳下愈是遲滞。他此時很想見師哥，又不知該如何面對他。他想問問對方，對于那些過往，究竟知道多少，想問問他待自己的好，有多少是真心，又有多少是出于愧疚和補償。

在衛莊心中，自己是自己，骊龍是骊龍。那什麽骊龍太子，與其說是自己的“前世”，更像是一個素昧平生的陌生人。這個可憐人因一時的好奇心，招惹了不該惹的狠角，白白賠上一條性命。

那麽，他自己呢？

衛莊站在客棧門口，心中默默說道，這一世，可不是我來招惹你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