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問題
顏莊的蠱惑
才苑綠樹成蔭,鮮花茂盛,文人雅士和各色才女流連其中。
兩個年輕文士結伴同行,專點了新來的季貞姑娘作陪,在小橋流水間玩耍半晌,這才尋了僻靜屋子,做些寫詩作詞的正經事。
待季貞鋪開筆墨,擡頭望時,卻見兩個文士一個興致盎然,一個似乎生着悶氣,卻不知氣從何來。
“兩位公子,可是對季貞不滿意?”她膽戰心驚地開口。
這兩個文士,自然是顏莊和他強行拉來的楊令虹。
楊令虹不适應地攏着衣袖,挺直脊背,怕被瞧出來是個女子,粗着聲音道:“沒什麽。”
她瞪了一眼顏莊。
這個登徒子,自己來不說,居然還帶着她。
而她經不起軟磨硬泡,竟真的跟着來了,扮作男子,實在有違閨訓,想來也是瘋了。
若叫禦史們知曉今日之事,怕不彈劾他們兩個一整年。
季貞便讨好地笑。
楊令虹直覺這笑容有些勉強,似乎不是真心想笑,心下不由猜測,難道顏莊所說的喜事,就是這位季貞姑娘。
喜她曾為習執禮的對食,如今卻流落風塵,下了習執禮的臉面?
她又瞪了一眼顏莊。
這有何可喜之處,如果因此而心生歡喜,那還算是個人麽。
大約還有其他的原因吧。
屋中一派安靜,季貞笑了又笑,這才費勁地找了話題:“不知兩位公子想寫些什麽?”
楊令虹去望顏莊。
“寫倒是不用寫,我們找姑娘是另有所圖。”顏莊這才開了口。
他坐在楊令虹身旁,神情莫測,楊令虹心裏猛地打了個突,忍不住攥住顏莊手掌。
顏莊微微側過頭,朝她一笑。
“聞聽姑娘……是司禮監掌印太監習執禮的對食,金屋藏嬌多年不為人知,如今流落風塵,實在可憫。”
他語調淡淡的,帶着不容反駁的自信。
季貞臉色迅速蒼白下去。
她強作鎮定,問道:“兩位公子也是來抓我的人嗎?”
“自然不是,我們來和姑娘做個交易。”顏莊道。
季貞猶豫半晌,方才問道:“什麽交易?”
“我請你扮一個人,扮得越像越好,作為回報,我叫習執禮再也不會糾纏你。”
季貞愣住了。
楊令虹也詫異地看着顏莊。
這便是他說的喜事嗎?
扮誰?
她強忍着詢問的欲望,默默地瞧季貞發愣尋思。
“不知公子是什麽人,為何要幫我?”
顏莊垂下眼簾,唇角微微勾起,回應道:“聖上讓我管着東廠,而我恰好看習執禮不順眼兒。”
季貞似察覺到什麽,低下頭,肩膀微微顫抖。
良久,她道:“好。”
顏莊便站起身來:“那我明日再來尋姑娘說話。”
等到出了才苑,楊令虹才問:“廠臣想叫季貞扮誰?這算什麽喜事?”
顏莊随手折了支花,拿在手中把玩,笑吟吟地回她:“殿下對婉姑娘是什麽意思,還打算讓她回去公主府嗎?”
“當然不想!”
楊令虹的心驀然一跳。
回公主府?
她恨不得婉姑娘這輩子都不出現在京城裏,免得看見她,礙眼。
“那便是了,”顏莊笑道,“我答應過殿下的,要給你出出氣呢。”
他說:“進了我東廠的人,又有罪責,不死也得掉層皮下來,婉姑娘回不到府裏,殿下安心。”
楊令虹怔怔地想了一會兒,方才明白,問他:
“你是想讓季貞假扮婉姑娘,對驸馬做些什麽?那驸馬呢?他總不會瞎了一樣認不出人。”
顏莊忽然将那朵花丢向她。
楊令虹下意識去接。
這一分神,那句“那就讓他瞎了”便也聽不清楚,轉瞬間抛到腦後去了。
·
扮作男子偷偷出門,于楊令虹而言,實為膽大妄為之舉,一出才苑便緊緊跟在顏莊身後,生怕跟丢了,回不去公主府。
然而顏莊偏不急着回去,帶了楊令虹于市井中逛,她在人群裏跟着跟着,不由牽住了顏莊的手。
顏莊指尖一顫,回頭望她。
楊令虹心頭突突直跳,臉色微微泛紅,抓着顏莊的手卻越發收緊了。
“我怕跟丢了。”楊令虹故意粗着嗓子解釋。
顏莊微微笑起來,眼睛彎起,拿氣音問她:“殿下這就不怕于理不合了?”
這問話着實令人羞赧。
除了幼年時,和兄長一起玩耍的寥寥幾次,她往日哪裏牽過男人的手。
下降于驸馬時,她心中藏着無數期待,可随之而來的除了失望便是絕望,何曾這般親近過。
她瞧過驸馬握着婉姑娘的小手吟詩作詞,甚至哼唱小曲,瞧過他勾着婉姑娘袖子坐在廊上休憩。
這本該是她應當得到的一切,三年時日裏,盡數與了婉姑娘。
宛如心頭一根刺,紮得難過,偏又拔不出,驅不掉。
“我不怕了。”她有些忐忑地說。
心頭生起隐秘的歡喜與得意,對于驸馬的報複和不知從何而來的喜悅交織着,于心頭盤旋。
看,她也牽過其他男人的手了。
楊令虹抓着顏莊的手又緊了緊,加快腳步,走到顏莊身側。
他側臉線條柔和,從她的角度看來,眉目竟還帶着幾分清秀,楊令虹的歡喜更多了些,由不得問道:“廠臣,你……”
“怎麽了?”
她想問問顏莊珍藏的畫卷,畫的究竟是誰。那個不知面目的女子,可曾嫁了,或是和他擁有着怎樣的過去。
可她又不知該如何開口。
她想問問顏莊,他對她的好,到底帶了多少移情,她和畫中的女子,到底有多少相似之處。
更想問他,如果那個女子再度出現,他這移來的好意,會不會繼續存在。
可她也不知該怎麽提起。
“沒什麽。”楊令虹悶悶地道。
顏莊便不笑了。
他也拉住了她的手,掌心溫度和暖,一徑拉她走到偏僻的地方。
“殿下,你這樣不苦麽?”他問道。
苦?
楊令虹茫然一瞬。
“不苦啊。”她道。
“殿下怎會不苦?”顏莊轉而攥住她手腕,輕聲道,“明明想說,卻不敢言說,好話倒罷了,若心情不好,豈不憋在心裏,久了就病了。”
楊令虹微微濕了眼眶。
她強笑道:“沒什麽,我只是想問一個問題,想了想,又覺得不問最好。”
這要她如何開口呢。
這鏡花水月的好,易碎得很。
開了口,戳破了所有的幻象,只怕顏莊一去不回,空留下她重新淪陷于痛苦不堪的境地,無人搭救。
這讓她怎麽敢。
“殿下還沒有問,怎麽就覺得不問最好了?”顏莊的聲音很溫柔,似在蠱惑。
蠱惑她認清自己的心,知曉那隐秘的歡喜從何而來,蠱惑她生出憂怖,害怕他離開,蠱惑着她問出最不敢問的猜測,然後一切碎去,重新歸于沉寂。
“因為問出來……”楊令虹忽而搖了搖頭。
她怕失去他。
“是驸馬嗎?”
顏莊仍不肯讓步,再次問道:“是驸馬害得殿下如此謹慎的嗎?他到底對殿下做了些什麽?”
“不是他。”
是兄長。
她曾寄希望于兄長,望他救救她,幫幫她,便将自己的苦難告訴他。
而最後,她得到的并非救援,而是一再的訓誡。
連情分都淡了。
于是她明白了粉飾太平的重要,許多事,只要不開口,那便可以蒙混過去,繼續着波瀾不驚的表象。
顏莊眉心微微地蹙了。
他緩聲追問:“那是誰?”
不待楊令虹回答,他便自顧自地繼續講了下去:“不管是誰,我只希望殿下在我面前,不必這般謹慎。”
他道:“只憑身份,殿下都不該如此的。”
她怕的不是身份。
是情分。
楊令虹本不欲說。
可顏莊的蠱惑太誘人,又令她忍不住出言相問。
楊令虹斟酌許久,終于道:“我是想問……廠臣的畫卷畫的是什麽人,又想到這是你的私事,便……”
仿佛塵埃落定,楊令虹提起的心重重地落了下來,那不堪接受的回答似響在耳邊。
顏莊錯愕地盯住她。
這地方寂靜又狹長,擡起頭便可望見湛藍的天空。
楊令虹微微仰頭,視線裏除了顏莊的面容,還有高遠的天。
接下來是什麽呢。
他會厭惡她,趁着互換之時瞧了他的私事麽?
顏莊輕聲笑了,耳畔銀鏈随笑聲一并晃動起來。
“我當殿下想問什麽,原來是這個,殿下為什麽會不敢問呢?”他笑道,“殿下若有機會去我家,就知道所畫的是誰了。”
難道她認得她。
顏莊沒有給出确切的回應,想也知道,是在顧慮着那個女孩子的名節。可他對她的态度依舊和氣,楊令虹放下心,也笑了笑。
縱然是移情又如何,只要這情分沒有變,依舊在着,她就安心了。
“殿下不必小心翼翼。”
顏莊上前半步,掌中傳遞着溫暖的感覺,悠悠嘆道:“不論發生什麽,我總是站在殿下這邊的。”
有他這句話就好。
楊令虹想,只要有他這句話,她就什麽都不怕了。
就連府中的婆母,都在這承諾下,有了應對的辦法。
“我信你,”她回應顏莊,挽住他的手,“咱們回去吧,白月尋不見我,該等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