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問話 自然是高興又難過的
清晨的鳥聲清脆入耳,楊令虹從夢中醒來,抱着被子不願起身。
她在床上打了個滾,外頭侍女們談話聲傳了進來——
“殿下長公主之尊,如今威嚴日重了。”
“都是驸馬逼出來的,若非驸馬寵愛婉姑娘,太過分了,殿下怎會展現雷霆之怒?只怕還像個面團兒似的。”
“這說的什麽話?”
“我說得有錯嗎?驸馬是殿下正經的丈夫,卻寵妾滅妻,宦官尚且知曉關照殿下身骨,比驸馬做得好多了!”
“是啊……驸馬還沒廠臣擔憂殿下呢。”
“廠臣待殿下真好,往來得也緊,不知道的還以為廠臣是驸馬,驸馬是借公主府住着的閑人呢。”
“呸,這種話就不要說了,什麽廠臣驸馬的,這兩個人,沒殿下護着,你一個都惹不起,當心招了禍事!”
“我倒是奇怪殿下怎麽突然就硬氣起來了,是有廠臣撐腰嗎?”
“一個宦官,能撐什麽腰!”
“宦官怎麽了,如今的司禮監掌印太監能把殿下嫁給驸馬,廠臣手底下有個東廠,也不比他差,怎麽就不能給殿下撐腰了?”
……
驸馬還沒廠臣擔憂殿下呢。
不知道的還以為廠臣是驸馬。
廠臣給殿下撐腰。
楊令虹深以為然。
她坐起身,想要敲響床頭金鐘,頓了頓,還是放下小錘,朝外頭喚道:“來人!”
白月入內,見她蓬着頭發坐在床榻上,溫柔一笑:“殿下今日起得早了些。”
“嗯,”楊令虹點頭,“正因起得早,叫我聽了一場閑話。”
白月便怔了怔。
“又有人傳殿下閑話了?奴婢竟不知道,今日定要查出來,重重地罰。”
楊令虹擺了擺手,下了床,坐在梳妝臺前。
白月為她挽發髻,她凝望着鏡中自己嬌美的容顏,微微笑道:“雖是些閑言碎語,倒也是實話——她們說,驸馬還不如廠臣關懷于我。”
白月的手停頓片刻:“殿下若不生氣,奴婢也說說自己的看法。廠臣若是驸馬,想必殿下不會吃苦,遠勝于驸馬本人,奴婢想着,不然殿下與驸馬和離……”
“怎麽能和離呢。”
楊令虹指尖挑起一點口脂,淡淡道:
“從前公主婚姻全靠宦官掌管,多有命苦的,自高宗朝一位公公善心,改了律法後,命苦的便少很多了,我只是不幸遇上習執禮,找了這麽個驸馬罷了,過下去倒使得,至于和離……除非廠臣為了我,求聖上改一改律法。”
“驸馬冥頑不靈,殿下怎麽能和他一起過下去呢,奴婢一想就覺得難受。”
楊令虹随手将口脂點在眉心,神思不屬道:“三年都過來了,還怕以後嗎?如今我不大管驸馬了,藥材也馬馬虎虎地供,做個樣子罷了,他又能活幾年?這就是我的命,我等着就是了。”
有顏莊在,等待驸馬死亡的日子,想必不太難熬。
她心裏很清楚自己的處境。
兄長厭女,太妃管不得這些小事,阿娘遠在行宮,對她的婚事更沒辦法插手。
她便只有熬。
兄長畢竟是君主。
南家是個世家,驸馬叔伯兄弟們都受重用,驸馬姐姐被受寵愛,位至貴妃,一家子人宛如鮮花着錦烈火烹油般——
這樣的世家,早晚會礙了帝王的眼。
熬到邊關無事,不需要他們家,驸馬也病得不能起身的時候,她就算熬出頭了。
“這樣講,殿下一輩子都被驸馬毀了,女兒家好年華才有多久?奴婢為殿下不值。”
白月攏着烏發的手緊了緊。
楊令虹宛然而笑:“這麽說,自降于驸馬,我的年華就已經毀了,好白月,我不覺得有什麽,你就別為我叫屈了。”
只要有顏莊護着她,她就什麽都不怕了。
白月嘆息着轉移了話題:“殿下,廠臣叫您多瞧瞧郎中,養養身子,您可得聽着,認真去做。”
“我聽着呢。”
“那奴婢請個郎中來,給您瞧瞧髒燥症可好?”
楊令虹不禁一愣,笑道:“都說了我在休養身體,看什麽郎中?這個病名算什麽,我怎麽沒聽過?”
白月将發束起,彎出好看的弧度:“不怪殿下沒聽過,奴婢此前也沒聽過,都是廠臣告訴奴婢的,情緒不大穩定,大約算是這種病吧。”
她殷切道:“殿下,您可不能諱疾忌醫啊!”
楊令虹哭笑不得,先前那點堵也散了,熬不熬的也不想了:“我哪有不穩定。”
白月肅了臉:“先前殿下還沒立起來的時候,常常哭泣,有時候看着看着桃花樹,又笑起來,如今雖沒有了,可還是時常發呆,偶爾奴婢守在外頭,又能聽到殿下嘀嘀咕咕自言自語,不知道在說什麽——”
她一錘定音:“廠臣說了,身子得好生調理,腦袋也得好生養着才是!”
楊令虹說不過她,氣惱地抓起一朵絹花丢向白月,笑罵道:“廠臣廠臣廠臣,你到底是廠臣的宮女,還是我的宮女?”
“自然是殿下的,”白月接了花,放回梳妝臺,“廠臣說的話有道理,對您好,我這才會聽的,殿下先梳妝,奴婢這就命人請郎中去了。”
楊令虹心頭暗暗地升起幾分喜悅。
這幾分喜悅在顏莊到來時,又翻了一倍。
郎中已經來過了,苦口婆心勸說她:“上回老夫來的時候,殿下脈象郁結還少,如今怎麽比上回重了?殿下少想點不開心的事情啊。”
她依言開始想顏莊。
這位郎中上回來,正是她和顏莊靈魂互換的時候。
由一個位高權重的男子,變作一個體面幾乎不存的女子,按理說,心情怎麽都不會好。
可他偏偏不是這樣。
楊令虹忽然想問問顏莊,他變成她的時候,也如她一般喜悅,沒什麽不高興之處嗎?
白月送走郎中,帶來前往拜會的顏莊時,楊令虹想着這個問題,臉慢慢地紅了。
她揮退白月,上前牽起顏莊的手。
顏莊低頭瞧着二人相連的手指,微蜷了指尖,耳邊銀鏈搖搖晃晃,聲音柔和得有些模糊:“不敢唐突長公主殿下。”
“凡事有一次就有兩次,廠臣還怕什麽。”楊令虹厚着臉皮勸說他。
顏莊便勾住她的手指,輕聲道:“市井中怕殿下走丢,方才如此,如今在府裏就不該了,我很惶恐。”
話雖如此,手上捏得卻緊。
楊令虹在心裏笑了聲,盯着顏莊不住地看,看得對方摸起自己的面頰,這才想起來問他:“當初你成了我的時候,就,就沒什麽不适應嗎?”
“自然是有的。”顏莊垂眸。
腹痛難忍,初醒時連聲音都發不出來,在府中備受冷待,與自己的生活大相徑庭。
身體孱弱得驚人,連踢開大門,都腿腳疼得厲害。
他想着這一切,柔聲說:“不過無妨。”
“你成了女子,和男子不同,那個,那個……”楊令虹不知道該怎麽問,一時說不出口。
顏莊擡眼看她。
他不明白楊令虹想問什麽,然而還是回憶起當時的情景,以及一直隐藏着的,自己的難言之隐。
幼年遭閹割,卻割壞了身體,如飲水多了,每每行路時總禁不住漏些污穢之物下來,至夜晚甚至會尿床,平素不得不以熏香遮掩一二。
剛剛換了身體時,他還以為自己又尿床了。
正因如此,他對女子的月事适應極快,而這并非什麽值得說道的事情,反而令人難過。
顏莊臉色有些不好看,不過還是安慰楊令虹道:“殿下不必多想,女子和男子并無多少不同。”
他想了想,又道:“我什麽都沒有看。”
前一句話還好,後一句話叫楊令虹紅了臉。
那時她以為自己死了,借屍還魂到顏莊身上,這具身體從此後成了自己的,再也變不了,便好生查看過。
連缺點都心知肚明。
這話她不敢跟顏莊講,怕勾起他的傷懷,停頓許久後,才低低地問道:“你變成我的時候,是高興還是不高興呢?”
楊令虹緊張地望着顏莊。
顏莊聲音很緩慢,問道:“殿下為何會問這個問題?”
“我成了你時,是極興奮的,所以想知道你是什麽想法。”楊令虹說。
從呼風喚雨的提督東廠官校辦事太監,變作受辱至極的長公主,他會怎麽樣呢。
顏莊勾起唇角,眉眼舒展開來。
“自然是極高興又極難過的。”
他不信長公主是求不得的人。
而今提前接近了她,怎會不高興呢。
世上沒有人比他和她還要親近,親近得共用過一具身體,叫他的心越發活絡,也越發覺得難過。
“此話怎講?”楊令虹問他。
怎會不難過呢。
他欲求得長公主,用盡心機,為她選了個這樣的驸馬,令她受盡恥辱慢待,記憶中那個歡悅的姑娘,如今滿身疾病,已變了一個樣子。
顏莊猶豫許久,終于道:“沒什麽。”
楊令虹唯恐他想起什麽不好的事情,一把攥住他的手。
顏莊同樣攥着她,似乎極用力,溫度透過皮膚源源不斷地傳了過來。
他鄭重道:“莊不會叫殿下受苦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