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狀告 恨意
楊令虹的臉直紅到耳根。
她刻意讓自己的聲音不帶羞澀,顯得有些漫不經心:“為什麽你會對我這麽好?”
這好意洶湧而來,帶着炙熱的溫度,不似阿娘的那般溫柔,卻沉沉重重的,如同幾千斤重的橄榄。
顏莊只是笑,沒有回答。
想也回答不了,楊令虹思索。
他定是不願欺騙自己,可事實又很傷人,他移情于她的事情,叫顏莊怎好提起。
楊令虹忽然有種沖動,想要告訴他。
她并不會為了移情而難過。她只要他的好就可以,不貪心。
可顏莊沒有開口,她也找不到說起的話頭,反而有些後悔。
楊令虹低下頭,從顏莊的角度,能瞧見盤好的發髻頂,滿戴的釵環。
她聲音輕了下來,幾乎不察:“我也想對你好,可找不到辦法。”
“殿下養好身子,便是對我好了,”顏莊擡起手,輕輕搭在她肩頭,“給殿下看髒燥症的郎中來過沒有?”
“來過了。”
“怎麽樣?”顏莊深切地問道。
“郎中說,還好,給我開了副藥。”
顏莊點點頭,按着楊令虹肩膀,壓她坐了下來,彎腰問道:“昨日我來,那個女人說了些什麽?我瞧你臉色不太好看。”
“她在罵你。”
“原也不是罵,我本就是個閹人,”顏莊眸光微暗,“我怕她給殿下氣受。”
可不就是給她氣受了。
楊令虹往後靠去,仰頭看他:“那是驸馬的母親,我的婆母。”
“那她必然是氣到殿下了。”
“為什麽會這樣說?”楊令虹問他。
“驸馬欺辱殿下不止一次,三年之間,縱然是個傻子做他母親,也早該覺察了,可她并未約束驸馬,可見為人。昨日殿下神色不好,勢必是她給氣的。”
楊令虹心頭微動,忽然想要訴說。
她攀上顏莊手臂,雙頰紅若丹霞,柔柔地道:“她每次來,都叫我和驸馬和和美美的,叫我原諒驸馬,這三年間,我的确生了不少氣。”
顏莊定定地看她。
“可我昨天沒有氣到,反氣了她,還得多謝廠臣給我膽氣,”楊令虹彎起眼睛,迎接着他的目光,“我只是恨她揭你短處。”
“讓她說去,我豈會怕她揭短。”
顏莊惱怒起來,白皙的面容漲得通紅:“區區老婦,按規矩見到殿下該行大禮!這般低下的人,竟敢接二連三惹殿下生氣,我必饒不了她!還有驸馬——”
他說不下去了。
他恨自己為得到長公主做出的謀劃,恨自己刻意在習執禮收錢擇婿時避開,又在人選即将确定時回來,為她挑了個活不久的病秧子。
三年間,楊令虹所受的苦楚宛如一記耳光,狠狠地扇在他臉上,從前對習執禮的放任如同鸩酒,日夜腐蝕着他的心。
他恨習執禮挑選了一群歪瓜裂棗,更恨自己的心思和行為,卑劣又下賤。
命裏無緣莫強求,強求下來,就算不會傷己,卻會傷了他人。
“殿下。”
顏莊緩緩跪下來,楊令虹連忙攙扶,卻沒扶起。他埋首于她腿間,半晌才悶悶道:“殿下放心……殿下放心。”
“我——”
楊令虹才說了一個字,顏莊已然起身,飛似的走了,她提着裙子趕到門口,只看到顏莊行遠的身影。
楊令虹有點氣急敗壞,恨他毀了這難得的氣氛。
“廠臣!”
她喚了聲,不見顏莊回頭,氣得跺腳,忽一眼望見自己的長裙上,暈染開一小片深色的水跡。
楊令虹愣住了。
·
顏莊快步走在宮裏。
引路的小內侍停下腳步,忐忑不安地望着他。
成年宦官難得被許入內宮,更難得聽到內宮妃嫔的哭訴,貴妃南氏的嗚咽聲從牆後傳來,楚楚動人:“聖上要為妾身的母親做主啊!”
顏莊揉了揉小內侍的頭,給他一個裝着銀锞子的荷包,這孩子便喜笑顏開,行了個禮,放心地帶着顏莊繼續往前走。
南氏的哭訴依舊在繼續,顏莊嫌惡地皺了眉頭,将這聲音甩在腦後,從正門進入仙栖宮。
“聖上,妾身的母親也是一片好意,卻被長公主殿下趕走了,妾身不知該如何是好,只能向聖上傾訴一下。 ”南氏泣道。
“別哭了,朕為你做主。”皇帝楊本影的聲音從殿中傳來。
顏莊呵退宮人,推門而入,帶他來的小內侍吓了一跳,轉頭跑了個無影無蹤。
“奴婢見過娘娘,失禮了,請娘娘降罪,”他冷聲說道,“一片好意?驸馬寵妾滅妻本就不該,為了妾室搶奪殿下的陪嫁之物更是大逆不道,殿下就算打死驸馬也應該!老夫人來了,一不替驸馬請罪,二不賠償殿下,什麽叫好意?這便是娘娘的好意?”
南氏正哭着,聞言,生生把眼淚逼了回去。
顏莊回身向楊本影跪下:“奴婢拜見聖上,求聖上給殿下做主。”
楊本影面前是顏莊,身邊是愛妃,忽然感覺很頭大。
他咳了聲:“為什麽要為她做主?”
“聖上容禀。”
南氏又要開口,被楊本影伸手止住。
“驸馬搶奪殿下的陪嫁給妾室使用,欺辱殿下,落了皇室的臉面,奴婢将那妾室捉拿到東廠,大刑之下,還發現了別的事情。”
“什麽事?”
“驸馬偷盜長公主殿下的綢緞等物給自己的妹妹。”
顏莊一口氣說了下去,冷眼對上南貴妃:“昨日半夜搜查了南府,驸馬之妹房中沒有長公主殿下之物,反在那妾室舊居發現。”
“定是那小賤/人污蔑妾身的妹妹!”南氏哭道。
“那妾室自随驸馬入住公主府,從不曾回去過,難不成會什麽三頭六臂的法術,去污蔑那小南氏?”
顏莊轉頭看向楊本影:“是不是污蔑,口說無憑,今日抓了小南氏,大刑伺候,一問便知。”
“你!”南貴妃惱了。
顏莊毫不相讓:“娘娘休要生氣,您的妹妹再尊貴,也尊貴不過長公主殿下,如今事涉,早晚必要來東廠或刑部分說的。”
他冷聲又道:“娘娘若信不過東廠,奴婢便将此事移交給刑部處置。”
南貴妃轉頭撲進楊本影懷中,嬌弱哭道:“聖上!”
“娘娘別哭,奴婢還沒說完呢。”
楊本影總算找到了插嘴的空隙,揮手道:“別跪着了,起來說。”
“長公主的東西進了南府,縱然老大人不知道,老夫人也該知道,她一來知情不報,二來不訓誡兒子善待長公主,三來鬧出事情,不謝罪罷了,反而給殿下氣受,實為蔑視長公主殿下。”
他下了一劑猛藥:“長公主殿下是聖上的妹妹,蔑視她便是瞧不起皇室,不把聖上放在眼裏,如今貴妃娘娘反為母親抱屈,依奴婢之見,該悔過才是。”
南貴妃立刻抱緊了楊本影的手臂。
她才要說什麽,楊本影已經點頭:“有道理。”
“聖上!”南氏不敢置信地流出眼淚。
楊本影已經推開她,站起來,眼中絲毫不見方才的溫情:
“看在貴妃面上,朕親自訓誡驸馬。至于驸馬之母……叫她禁足南府三月,不得驚擾朕的妹妹!”
顏莊還要說什麽,被他擡手止住。
南氏已經顧不得其他了。
她抱住楊本影的腿,哭道:“聖上,妾身的弟弟身體不好,哪裏禁得起入宮,求聖上派個身邊人,到公主府中訓誡他吧!”
顏莊冷笑道:“身子不好,來不得宮裏,卻有心力偷搶長公主的東西,看來驸馬這身子骨兒……時好時壞啊。”
南氏面容失色。
“夠了。”楊本影開口。
他道:“就按朕說的辦,來人,帶驸馬進宮。”
南氏用手帕擦着眼淚。
楊本影轉向她:“你也禁幾日的足吧。”
南氏身體抖了抖。她含淚無言,楊本影這才顯出無盡溫情來:“就幾日,幾日後,朕親自接你。”
“謝……聖上。”
楊本影出了殿,顏莊随在身後,默然不語。
他便嘆了口氣:“行了,你也別生氣了,為了你,朕把愛妃都禁足了。”
“奴婢不敢,聖上是為了長公主殿下。”顏莊垂眼。
“你也有段日子沒進過內宮了,在宮裏散散心再出去吧。”
楊本影說着便上了轎,預備着去訓斥驸馬。
顏莊退至路邊,望着轎子遠去。
直到瞧不見楊本影的身影,他這才意識到自己沖動了,破壞了一點計劃。
可他并不後悔。
只是更恨自己的卑劣手段,害了楊令虹一生。
他本能揭穿習執禮收取賄賂,使宗室和皇帝不受蒙蔽。
他本能找皇帝撒嬌,請他親自查看那些驸馬人選。
他本能告訴太妃,請太妃親自過問長公主的婚事。
可他都沒有。
他只是在一群并非良配的男人之間,選擇了死得最快的那個。
于是長公主受屈,皇室受辱。
他也難辭其咎。
顏莊慢慢地走在宮道上,思索着接下來的辦法。
幾個宮人說說笑笑地走來,談論着太妃宮中發例錢時的寬厚,見到他,連忙行禮。
顏莊陰雲密布的心驀然亮了,叫住她們,問道:“太妃今日閑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