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巨浪》

《巨浪》是鄧廷歌非常熟悉的一部作品,作者陳愚在辭職離開學校之前曾是他們這個表演本科班的老師。

“《巨浪》改編成電視劇了?”鄧廷歌沒心思再吃飯,認真問起來,“這個作品不好改編吧。”

“不是電視劇,是短劇。一個小時,以電影的标準來制作。”鐘幸那頭傳來輕微的紙張翻閱聲,“這是中宣部優秀話劇改編和展演活動的一環,《巨浪》影響力大,主題又好,自然被選中了。廢話少說,演不演?”

鄧廷歌猶豫了。

他從未涉足過真正意義上的影視圈,在攝像機面前演戲的經驗也非常少。

“我考慮一下再答複你,行麽?”鄧廷歌問。

“最多半個小時。”鐘幸說,“半小時後你不回複我我就找別人了。”

食堂裏十分嘈雜,鄧廷歌收拾了餐具,信步走出食堂。

他學習表演實在是機緣巧合。高中參加小品演出,在老師的引導下學會了揣摩角色和表現自我,就此對表演的興趣一發不可收拾。高二的時候他和父親大吵一架,最終還是報考了這個學校的表演專業。

三年來鄧嘯對他的這個選擇一直心懷不滿。他年輕時沒讀過什麽書,又因為打架鬥毆進過牢房,總覺得低人一等,始終希望自己孩子能考上國企或是公務員,好讓自己揚眉吐氣。

鄧廷歌一直不肯。他學表演學得十分快樂,和同伴們演出也能獲得巨大樂趣。雖然因為性格過分認真不太讨同學和老師的歡心,但也是個勤懇踏實的人。鄧嘯和龐巧雲去看過他的演出,兩人都被鄧廷歌在臺上的表演吓了一跳。

那次之後鄧嘯就沒再跟他談過畢業後考公務員的事情了。然而沒有多久鄧嘯就檢查出了嚴重的糖尿病。進了幾次醫院,天天吃藥打胰島素,鄧嘯憔悴了,鄧廷歌也終于開始正視自己的以後的生活。

鄧嘯和龐巧雲是靠做小生意維持生計的。那個小五金店雖然不大,但也支撐着鄧廷歌從小學一直讀到現在。鄧嘯的病一下抽走了家裏的積蓄,鄧廷歌看父親量血糖的時候才無比明晰地意識到,家中除了他,再也沒有壯年勞動力了。

走表演這條路太兇險。他根本不知道自己能否出頭。

不能出頭的人他見得太多了,他們擠擠挨挨地住在逼仄的地下室裏,有活就去拍戲,沒活就打零工。鄧廷歌剛上大學的時候還覺得這樣的奮鬥很有意義。他們天天把尹天仇的那句“我是一個演員”挂在嘴邊,始終相信自己也像周星馳一樣,能從被三合板隔開的小單間裏走上大銀幕。而到了成名時,這些艱辛的過往都可以拎出來,當做奮鬥中泛着酸澀的趣事說給自己的粉絲聽。那時候他們應該坐在燈光燦爛的演播廳裏,面前坐着一個慈悲的主持人,殷殷地說:天哪真是太讓人感動了,那麽當時是什麽讓你堅持下來的呢?

但鄧廷歌後來明白,尹天仇不是周星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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尹天仇們認真,态度好,肯學習,能吃苦;然而沒有天分,更沒有運氣。

這個圈子之所以枝繁葉茂,之所以能捧出那麽多閃亮的人,全是因為有無數尹天仇犧牲血肉、時間和青春,奉上了數量巨大的養分。

再退一步,如果這一行能讓鄧廷歌看到掙錢的希望,他也許不會放棄。

但就像劇社裏妹子跟他說的那樣,他的性格太不圓滑,為人也過分認真,而且又不舍得扔開一點尊嚴和臉面去陪笑,根本走不遠。

事實上在學校裏,他和同學的關系也處得很一般,有些老師也覺得他雖然是個好苗子,卻太難調教和說服。他這樣的人太多了。表演專業裏齊刷刷地都是一把把的好苗。青嫩,茁壯,有無限可能:他鄧廷歌算不上什麽。

他走到學校禮堂面前的亭子裏坐下,看到高自己一屆的師兄師姐正在禮堂前面拍畢業照。

鄧廷歌心想,有多少人會繼續走下去,有多少人像自己一樣放棄了呢?

“放棄”這個詞在他心裏撲騰來去,讓他心頭一陣難以抑制的悶痛。

他不舍得。

剛進學校的時候懷着許多憧憬。當時陳愚還是他們的老師,第一節課就扔出了《巨浪》的劇本讓他們分組讨論,各演一段。

鄧廷歌被這個故事吸引了。

《巨浪》講述的是抗戰徹底爆發之前發生在一個中學禮堂裏的故事。一個上午,十二個學生和兩個老師,沒有場景切換,全用臺詞和演員的表演來推動情節發展。然而在對話之中,年輕學生們沸騰的熱血和老師的憂慮都被一層層地推上了頂點。

所有人都在熱烈地讨論。如果自己是那個老師,應該怎麽阻止學生們以近乎愚蠢的獻祭方式投身時代的浪潮中;如果自己是學生領袖,又怎麽用語言、感情、肢體動作去震撼和說服兩位攔在禮堂大門前的師長,讓他們意識到巨浪已經撲上了海岸,沒人能獨善其身。

陳愚是個戴眼鏡的小胖子,不太說話,只靜靜地聽他們讨論,偶爾點撥幾句。等到學生們分批開始表演,他才終于打起精神,認真觀看。

角色都是随機抽簽分配的,全班分成兩個組,各演一部分。鄧廷歌抽中了一個女學生。他很興奮:這個激動的女孩子沖到老師面前将糊好的旗子扔到他臉上,給了他一個耳光。正是這個耳光引發了禮堂裏最激烈的一次争執,也引發了之後一段比一段精彩的演說和議論。意識到自己是個關鍵人物,鄧廷歌既投入又認真。

演完之後他連忙跟剛剛被自己甩了耳光的同學道歉。下臺的時候陳愚問他:你叫什麽名字。

鄧廷歌告訴他自己的名字怎麽寫。

“演得太用力。”陳愚難得地笑了一下,“好好努力,你大有可為。”

之後沒有多久,陳愚就在學院內部的權力轉移中遭到了不公平待遇。他沒吵沒鬧,辭了工作,全心全意地開始自己的編劇生涯。

鄧廷歌聽聞這件事之後,很佩服他的勇氣。

此時想起陳愚的那句話,想起他筆下那部沉重的《巨浪》,鄧廷歌捏着手機,微微發抖。

他已經在這三年裏學會了不那麽用力的方法,如果陳愚看到他在《心經》裏演的許峰儀,也許會做出完全不一樣的評價。

最後一次。最後演一次。《巨浪》是他開始學習表演之後演的第一部劇,雖然完全不正式;但現在正好有一個機會,他可以為自己的夢想畫一個句號。

他撥通了鐘幸的號碼。

在鐘幸的舉薦下,鄧廷歌的試鏡無驚無險地通過了。

導演還問他是否記得陳愚。鄧廷歌說了自己和陳愚短暫的師徒緣分。導演笑了:“知道你來試鏡這個角色,陳愚非常高興。他現在人在國外回不來,但他還記得你。”

鄧廷歌緊張得直笑。

他很快跟鐘幸聯系上,告訴他自己通過了試鏡。

“很好啊,好好幹吧。”鐘幸說,“我是不知道你有什麽顧慮,但喜歡演戲就演下去,哪來那麽多猶猶豫豫。你以為人這輩子長啊?”

鐘幸說了他幾句,鄧廷歌好不容易才逮到空隙跟他說謝謝。

“過錦華閣吃個飯,你師兄也在。”

鄧廷歌應了。

放下手機之後,鐘幸看到坐在對面的羅恒秋不太高興的臉。

“你不能對我笑笑?”鐘幸拿過菜單又點了兩個菜,“我可是按照你的意思,帶他進這個圈子了。”

羅恒秋問:“你和他什麽時候關系變得那麽好?”

“好嗎?你怎麽看出來好的?”鐘幸不解。

聽個電話都談笑風生的,不算好?羅恒秋心裏想着,嘴上卻不說。說出來就像嫉妒了,太不雅觀。

倒是鐘幸腦子裏想了兩轉,已經明白羅恒秋的想法,自顧自在那裏笑個不停。

“難看啊,羅少。”鐘幸給他添了茶,“這人還不算是你的,你這占有欲實在是……”

羅恒秋擡頭冷冰冰掃了他一眼。

鐘幸聳聳肩,識趣地閉嘴。

然而沒消停兩分鐘,他又忍不住逗羅恒秋說話。

“說把他帶入圈的是你,現在一副不情願的樣子也是你。”鐘幸說,“你到底想怎麽樣?”

羅恒秋自己想了想,覺得也許真的是鐘幸所說的占有欲。

能做些讓鄧廷歌高興的事情,他很樂意。但一想到之後鄧廷歌步入的那個聲色場,心底又感覺非常的不愉快。

他認為這是因為鄧廷歌不屬于他,所以才會這樣充滿憂患地糾結。然而鄧廷歌不可能屬于他,他也不可能在鄧廷歌身上獲得自己情感的宣洩開關。

他就像一個巨大的、被自己心底種種惡念充斥膨脹的氣球,立在鄧廷歌面前。希望他看自己,又希望他不要看自己;希望他喜歡自己,又希望他不要因為看到自己可鄙的一面而厭棄自己。

沒有落腳處,甚至沒法控制那個人的眼光是否落在自己身上。那人會繞過他,繼續往前走;而自己無法變成鄧廷歌希冀的對象。

“你師弟快到了。你真的不去化化妝?”鐘幸有點幸災樂禍,“臉色臭得啊……我說了什麽不好聽的話嗎?”

“讓方仲意堵上你的嘴吧,少說兩句。”

羅恒秋不想面對他,起身到外面去轉了兩圈。

一支煙沒抽完,鄧廷歌就來了。

“吸煙有害健康。”鄧廷歌說。

羅恒秋說好,于是不抽了。他把那支快燃盡的嬌子夾在指間抖了抖,地上落了小小的一簇煙灰。

鄧廷歌伸手将他的煙拿走,轉身扔進了煙灰缸裏。

“師兄吃飽了?”他問。

羅恒秋說沒有。他忍不住打量鄧廷歌。兩人之前在電話裏那段小小的不愉快,或是說不知如何處理的囧狀對鄧廷歌似乎完全沒有影響。他依舊非常自然平靜,開開心心地跟羅恒秋說今天試鏡的事情。

羅恒秋也聽得高興,被鐘幸毫不留情戳穿的晦暗心思又密密裹在了身體裏,不會在鄧廷歌面前漏出分毫痕跡。

兩人穿過錦華閣的回廊,羅恒秋帶着他往貴賓包廂裏走。

“哦對了,師兄。”鄧廷歌說,“我剛剛聽導演說的,這個戲的主角是你的……呃,朋友,孔郁。”

羅恒秋:“……”

鄧廷歌:“師兄不知道這件事嗎?”

羅恒秋一點都不知道。鐘幸并沒有跟他提過這件事,羅恒秋簡直想踹個嬉皮笑臉的人兩腳。他現在完全不想回到有鐘幸的包廂裏了。

身邊的鄧廷歌仍舊在問:“師兄和孔郁關系很好?”

羅恒秋想到孔郁就覺得心煩,完全沒注意到鄧廷歌對孔郁和自己的關系有種不太自在的熱衷。

“我們之間沒有任何關系。”羅恒秋說。

鄧廷歌:“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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