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孔郁
孔郁飾演的是兩位老師中的一人,這是試鏡結束之後導演跟鄧廷歌說的。
“他這個年紀,也應該試着轉型了。”制片人坐在導演身邊吃餅幹,“不可能一直拍無腦偶像劇吧。噓,我說小聲點。”
鄧廷歌想,聽到了噢,你身邊站的兩個人都聽到了噢。
然而包括他在內的兩個人都沒有任何表示。
之後制片人又說了一些話,和孔郁有關,也和華天傳媒有關。
鄧廷歌那時才知道,孔郁原來是從華天傳媒走出去的。數年前華天傳媒和官方合作舉辦過一次模特大賽,孔郁就是當年模特大賽上的季軍。冠軍和亞軍都在T臺上發展,唯有孔郁進軍娛樂圈。制片人說,是因為當時身為模特大賽評委的華天傳媒副總點名要了孔郁,讓他簽了華天旗下的經紀公司。
而讓副總做出這個決定的,是當時華天傳媒的二世祖、從外面回國過暑假的羅恒秋說了一句話:“這個人不錯,我喜歡。”
鄧廷歌心想師兄會這麽直接地誇人嗎?
但制片人言之鑿鑿:“你不是這個圈裏的你不知道。孔郁和那個羅總,是羅總吧?他們走得特別特別近。孔郁不止一次被偷拍到出現在那個姓羅的家裏。”
導演說別扯這些沒用的,能拍好這個戲就行。
鄧廷歌臉上笑笑,心裏也覺得扯得這些真是沒用。他想起以前自己曾被羅恒秋邀請到他家去,參加他的生日派對。他在那個豪華的住宅區外轉了許多圈,徹底迷路。後來他聽羅恒秋的朋友說,羅恒秋撐着把傘在家門口等了他兩個小時,沒等到人。第二日去到學校,羅恒秋也沒說什麽別的話,就跟他提了句:你要不要買一部手機?
他現在還住在那個別墅區嗎?鄧廷歌想。很奇妙的,他覺得突然有許多問題想問羅恒秋,關于他住哪裏的,關于孔郁的。
但得知孔郁也在那個劇組裏之後,羅恒秋對他的問題就有點心不在焉。
鄧廷歌于是覺得師兄可能在騙自己。
一頓飯吃得七零八落,席間最開心的就是鐘幸。羅恒秋坐在鄧廷歌身邊,沒什麽胃口的樣子,只吃了些簡單的東西。鄧廷歌自己舀了湯,順手給他舀一碗。羅恒秋小小地吓了一跳,道謝的時候手還有點抖。
吃完之後鐘幸心滿意足地開始閑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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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演戲很快樂吧,小鄧?”他說,“我以前也上過臺,演《雷雨》。站在舞臺上的感覺确實不一樣,說話的好像不是自己,是另外一個人。”
鄧廷歌對他的這種想法深表贊同。
“創作很艱難,但停止創作很簡單。”鐘幸說,“扼殺自己的天分也一樣簡單。小鄧,我很欣賞你,別讓我看走眼。”
他頓了頓又說:“也別讓老羅失望。”
羅恒秋和鄧廷歌同時擡頭,互相看了一眼。鄧廷歌一頭霧水,羅恒秋則恨不得拿卷膠帶,直接将鐘幸的嘴巴封上。
達到目的的鐘幸說着“飽暖思淫欲”,結賬走了。
羅恒秋送鄧廷歌回學校,鄧廷歌跟他有一搭沒一搭地說話。
半途下了大雨,天地迷茫。羅恒秋順理成章地放慢了速度,心裏對這一場雨很感激。
鄧廷歌問他住在哪裏,羅恒秋說了。
“你以前不是住那邊的。”鄧廷歌說,“什麽時候搬的?”
“你還記得?”羅恒秋笑着說,“你那次都沒去成,我以為你都忘了。前兩年搬的,自己出來住,比較自在。”
“那你回家不是要過橋?”鄧廷歌說,“風挺大的。”
雨點順着風勢,啪嗒啪嗒狠狠擊打在車窗上,窗外的景物一時全都模糊不清,只剩一片看不到邊的茫茫。
太危險了。這種天氣開車很不安全。
鄧廷歌心裏想着,嘴巴一動就說出了口:“師兄,要不你直接在我們宿舍擠一晚上行了。”
羅恒秋手裏的方向盤差點握不住。
“我的三個舍友都出去拍戲,半個多月都不在宿舍裏。你睡他們的床就行。”鄧廷歌說。
羅恒秋:“……”
鄧廷歌:“哦,如果你不喜歡睡別人的床,就跟我擠擠呗。我不會踢你下去的。”
羅恒秋:“……”
把話說完了,鄧廷歌見羅恒秋沒有任何反應,終于想起自己師兄是喜歡男人的,自己先囧了片刻。
“謝謝。”羅恒秋也察覺了他的囧态,于是笑了笑,“不過我認床,也認枕頭。除了自己家裏的,哪兒都睡不慣。”
鄧廷歌的思路立刻就被這句話帶岔了。
“那你出差或者去旅游怎麽辦?帶枕頭?帶……床單?”
羅恒秋:“……”
他只好面不改色地将這個蹩腳的謊言繼續圓下去:“是啊。所以我家裏類似的枕頭至少有六七個,出遠門就拎一個,其餘的都放着,以備不時之需……”
鄧廷歌擔心到半夜,接到羅恒秋報平安的短信才定下心來。
劉昊君的宿舍正在集體打魔獸,他沒電腦,又嫌吵,抱着枕頭被子到鄧廷歌宿舍來睡覺。看見他搬運自己的枕頭和被子,鄧廷歌毫無來由地想起羅恒秋。
穿着西裝襯衫的羅恒秋抱着枕頭和被子……這副場景實在很詭異。
鄧廷歌腦補片刻,覺得不現實,心想應該是穿着睡衣才對。然而羅恒秋穿着睡衣是什麽樣子他沒從見過。直覺告訴他羅恒秋這樣的人不會像他和劉昊君那樣穿着個大褲衩就在家裏亂走。睡衣套裝?睡袍?鄧廷歌莫名其妙地,覺得好奇起來。
“鄧啊,我覺得你師兄對你真是太好了。”劉昊君看了會兒書,突然擡頭說。
鄧廷歌還在想着羅恒秋在家裏是什麽狀态,随口應了他一句。
“我怎麽就沒有這樣一個師兄。”劉昊君滿是遺憾地說,“你師兄那麽大雨送你回來,我這麽大雨還去給念雙送夜宵。我們都是苦命人。”
鄧廷歌聽在耳朵裏怎麽都覺得不對勁:“你裝什麽林黛玉啊?你追林念雙當然要讨好她,我師兄這叫仗義。”
“你師兄有女朋友沒?劇社裏好幾個人問過我了。”劉昊君收起了書,走到門邊關燈。
“有了有了。”鄧廷歌說,“你別亂扯紅線。我師兄這人要求很高的。”
他亂扯一通,說羅恒秋眼光高,家裏規矩多,對女朋友的要求又苛刻。說了幾遍,自己都有點信了。
劉昊君聽他講得那麽認真,也有點信了:“好了好了,我信。你今天怎麽那麽躁?話說啊,你呢,林念雙她宿舍有人問我你有沒有女朋友。”
“我沒有啊。你知道的。”
劉昊君想了一會,小聲說:“你沒有,那你平時要那個的時候怎麽辦?”
鄧廷歌笑得嘎嘎響:“自己解決啊。我右手很厲害的,你要不要試試?”
劉昊君說滾滾滾,你今晚吃了什麽鬼這麽浪。
《巨浪》很快開機了。鄧廷歌一邊兼顧畢業的大劇排練,一邊又要研究論文,還得抽出時間去拍戲,不得已辭去了酒店和洗車房的工作。龍姐和小朱等人十分惋惜,紛紛表示沒了穿小馬甲的鄧廷歌送餐,點餐的客人急劇下降,營業額減少了30%。
鄧廷歌說好啊,把那30%裏的50%給我,我就繼續幹。
老板十分幹脆地拍拍他肩:“小鄧,好走,常回來看看。”
洗車房的工作辭得頗不甘心。鄧廷歌在這裏幹一天,能頂《巨浪》劇組的兩天。
劇組的投資雖然很高,但大部分都放在了主要人物和制作班底上,不然也不會找那麽多表演專業的學生來飾演角色。鄧廷歌心裏清楚,他們這些學生價錢低,又勤快,演得也中規中矩偶爾還能有驚喜,實在是最佳選擇。
話劇劇本改編成長一個小時的短劇,改編者不是陳愚,但也盡了最大努力還原陳愚原劇的精髓。鄧廷歌演得還挺自在。進組的第二天,鄧廷歌就見到了孔郁。
他對孔郁印象是很模糊的。垂着長辮子還露着半個光腦袋的清朝人,或是背上負着把劍的大俠,又或是開着跑車在校園裏轉悠見到漂亮姑娘就往上靠的二世祖——孔郁演的戲多,卻沒有代表作,因而想的起來的也都是些不清晰的印象。
外加當日在酒店裏的那一幕,還有制片人說的那些話,鄧廷歌心裏不自覺地就把孔郁劃到了那些背靠金主上位的演員堆裏。
這個定義一出,鄧廷歌瞬間想到孔郁背靠的那位金主是誰,頓時又覺得不太爽。
孔郁來得很早,而且很有禮貌,帶了些東西給劇組的人,就連他們這十來位學生也有。鄧廷歌心裏緊張:他不知道是應該裝作認出孔郁好,還是認不出比較好。
然而孔郁經過他身邊三次,又和他面對面說了幾句話,完全沒露出想起他的任何跡象。
鄧廷歌這才明白,他自己把人家記得死牢死牢的,人家可完全沒記住他。
對孔郁來說,他沒必要記住當日酒店裏那位拿着安全套送上門的服務生。鄧廷歌坐在邊上看孔郁和另一個飾演老師的演員對戲,不得不承認一個事實:即便今天他鄧廷歌告訴孔郁自己的名字,孔郁也不一定能記住他。
人紅了自然就多人黑。平時看雜志報紙,說孔郁靠賣自己來上位,或者現場耍大牌,或者演技爛,鄧廷歌記得圖書館裏的《影視圈周刊》每月都要來那麽一兩篇。
別的他還沒機會見識,但孔郁演的戲雖不算特別出彩,可也不至于像黑他的人說的那麽不堪。
一個多小時下來,所有人都大汗淋漓。為了盡量還原那個年代的場景,劇組租用了這個破舊的小禮堂,禮堂裏沒有空調,脆弱的電路也只能支撐兩臺普通的鴻運扇。所有人都汗流浃背,孔郁和另一個老師因為戲份需要跑動和與學生推搡,更是熱得妝都花了,隔一會就要補一次。
休息的間隙,鄧廷歌和幾個學生坐在一邊聊天。他們都不是他那個學校的,有些甚至不是專業演員。鄧廷歌想不透這選人的關竅:鐘幸當時不是跟自己說要找表演專業和有演話劇經驗的嗎?
孔郁坐在他的椅子上,助理左手一把扇子,右手一個小電扇,呼呼地左右開弓。
鄧廷歌去上了個廁所回來,正好看到孔郁溜到禮堂門口背臺詞。
門口還勉強有點風,鄧廷歌也不太想進去,于是站在另一棵樹下玩貪食蛇。他游戲玩到一半,面前突然站了一個人。
“你好。”孔郁說,“你是學表演的對嗎?”
貪食蛇一下就撞上了自己的蛇尾,game over。
鄧廷歌忙收起了手機:“你好,是的。”
孔郁坐在他身邊,一副求賢若渴的模樣:“剛剛試演的時候我就發現了,你說臺詞的感覺跟其他人不一樣。我請教你幾個問題可以麽?”
鄧廷歌吃了一驚。孔郁這句話把他之前對他的所有想象都推翻了。他仿佛看到內心裏那座驕傲跋扈的雕像啪啪啪地碎裂四散,而此時坐在自己身邊、面色誠懇的青年突然清晰起來。
鄧廷歌心頭一熱,很為自己之前的揣測尴尬:“不用說請教的,你是我的前輩。有什麽問題我們可以一起讨論。”
孔郁沒跟他廢話,笑了笑,翻開劇本開始問他問題。
孔郁的表演技巧全是進入華天傳媒的經紀公司之後才趕鴨子上架似的學上的。他天分一般,好在肯用功,長得讨喜,又兼青春偶像劇需要的演技有限,所以發展得很平穩,很快就紅了。
但演技這個軟肋他心裏一直耿耿于懷。
“臺詞課是很重要的一門課程。”他的表演課老師說過,“它不僅需要好的體力,也需要長久的練習。臺詞功底好的演員可以把一首悲傷的詩歌念得讓人發笑,也可以把一段婚禮賀詞诠釋得令人淚流。”
孔郁對這種境界心向往之。進了這個圈子,有了一定的人氣,自然就會有些更高層級的追求。孔郁知道這是自己的短板,因而更加花心機去填補。除了平時看書閱讀、上課練習之外,他還很能拉下面子向人請教。
比如鄧廷歌這種表演專業都沒畢業的學生,他也不放過。
鄧廷歌看了他的劇本,又默念了幾遍孔郁覺得沒辦法表現好的臺詞,大概知道問題出在了那裏。
“我們的臺詞課老師很嚴格,課上學的內容也很細碎繁瑣。除了必要的體能練習之外,我們還必須要聯系用不同的語速、音調和重音來讓同樣的臺詞表現出不同的情感。”鄧廷歌說,“我說這些你會覺得無聊嗎?”
孔郁眼睛發亮:“不會,你繼續。”
“我……我其實說的都是自己的見解。”鄧廷歌斟酌了一下,繼續開口,“電影和電視為什麽常常會用特寫,因為很多情感可以通過人的面部表情,甚至是眼神來透露。但話劇不一樣,它和觀衆有一段距離,這個時候肢體動作和臺詞功力就特別重要了。”
“但我們現在拍的是一部短劇,它不是話劇。這兩種不同的表演方式,臺詞的表現方法應該也會有不同吧?”孔郁說。
“有很多不同。”鄧廷歌想了想。他自己鑽研過話劇,然而在面對攝像機進行表演的時候也一樣會有很多不自然。“但有一個核心是一樣的:臺詞一定要有韻律性。”
“這個我知道。”孔郁說着翻開了自己的劇本,“但這個韻律性有點難以把握。比如這一句,老師說的這一句,‘你們完全是盲目地去送死’……”
“看你把重音放在哪裏。”鄧廷歌自己試着念了幾遍,“你将重音放在哪裏,就是把臺詞的重點放在哪裏,其實也能看出演員對劇本的理解。你關注的是學生,是‘你們’,還是他們的魯莽,或者是他們的結局,‘死亡’呢?”
孔郁低頭思考。
天氣熱,陽光又猛烈,光斑落在樹下,落在兩人身上。孔郁想得認真,鄧廷歌也不好立刻離開,默默坐在他身邊。
他之前覺得自己可能會不喜歡孔郁,現在又有點被他的認真勁頭打動了。
不喜歡的緣由無非是因為羅恒秋和孔郁之間他理不清的關系,然而這關系實際上和他又沒有任何關聯。
鄧廷歌覺得再想下去十分危險,依靠直覺迅速地切斷了這根思維線。
這時他眼角瞥見禮堂後門處有人舉相機對着他們。
鄧廷歌:“……孔、孔老師,有人拍你。”
他不知道怎麽稱呼孔郁,但捧一捧人應該是沒錯的。
孔郁頭都沒擡:“不是拍我,是拍我們。”
鄧廷歌:“……”
孔郁:“明天娛樂新聞上就會有我和你的照片。你的臉會打碼,我的不會。标題大概是,嗯,‘孔郁拍攝現場與神秘男子單獨相處,行為暧昧’。”
鄧廷歌:“Σ( ° △ °|||)”
孔郁:“或者是‘又耍大牌!孔郁将新人演員罵哭’。中間要有個感嘆號,不然模拟不出我兇巴巴的氣勢。”
他擡頭興致勃勃地說,臉上全無困擾或惱怒。
鄧廷歌:“……”
孔郁按照他剛剛說的臺詞練習的方法,把自己想的兩個标題翻來覆去地念,笑得特別開心。笑了一陣,他突然一收,刷的站起來:“謝謝你,我明白了。你叫什麽名字來着?交個朋友吧。”
鄧廷歌心想這次能記住我了吧。
後來鄧廷歌覺得應該跟師兄說一下自己拍戲和對他朋友的感受:【這個戲很新鮮,也挺有趣的。我見到師兄的朋友了,孔郁很不錯呀,沒有媒體上說的那麽糟糕。】
收到短信的羅恒秋莫名其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