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朱白華
鄧廷歌心裏一直有些說不清楚的擔憂。
現在羅恒秋和自己的關系十分簡單直接:他喜歡他,他喜歡他,其中并不夾雜着別的內容。
但鐘幸的話讓他産生了別的想法。
羅恒秋是華天的老總,但同時也是自己的戀人。鄧廷歌知道自己很介懷羅恒秋和自己在事業上的不平等,但此時他才真真切切地意識到自己心裏在想什麽:在他介意羅恒秋的身份、懼怕羅恒秋的幫助會讓兩人關系變質的時候,他其實已經在設想羅恒秋能給他什麽幫助了。
這個想法像一道閃電劈開了鄧廷歌心頭的混沌。
他太清楚師兄對自己事業能起的作用,但又懼怕這樣會讓自己成為依附羅恒秋的人,因而潛意識地否定了羅恒秋這邊的可能性。
鐘幸說的話很有道理。鄧廷歌見過太多有才華但沒有運氣的人。他們比沒有才華的尹天仇們更為悲慘:一天天地看着自己的才華在苦悶、無聊的生活和工作中被消磨幹淨,偏偏心裏還是不肯放過自己,堅持認為還能有翻身再來的機會。
鄧廷歌想到自己和父母約定的三年,又想起自己在宴會場上裏連主動跟人攀談都無人理會的尴尬,想起秦觀一臉猥瑣地公然說自己可以捧他的坦然,心頭又混亂又迷茫。
于是這夜便失眠了。回到劇組投入工作之後,忙碌的拍攝日常令他無暇去思考這些問題,反而平靜了許多。
《久遠》的拍攝已經進行了一個多月,宣傳工作也正式開始,陸陸續續有了不少來探班的記者。
嚴斐和陳一平是最受關注的人,魯知夏和鄧廷歌因為毫無名氣,大部分時間無人問津。聽聞這兩位居然是男女主角,記者表現出了得體的驚訝和禮貌,但礙于對兩人毫不了解,問也問不出什麽花兒來。
陳一平曾表示宣傳工作演員們只需要配合就行,目前主要還是劇組和電影的整體宣傳。等各個主要角色的獨立宣傳片出來之後,才是他們表現的時期。鄧廷歌和魯知夏對這些事情沒什麽概念,嚴斐早就熟悉跟媒體打交道的要訣,于是有空就提點他們。
劇本已經拍了五分之四,剩下的除了一些補拍的鏡頭便是重頭戲:三個主角的死。
楊春霞的死是最為凄慘的。滿地鮮血,號哭聲聲。久遠跪在她屍身旁,面容抽搐,像是想要哭出來卻又不敢。他抱着楊春霞的屍體,手捂着她腦袋上被砸出來的傷口,一聲聲地大叫。
這一段難度不大,但會給鄧廷歌幾個特寫的鏡頭,對他臉部表情的把控提出了很高的要求。
拍攝之後,連陳一平都忍不住說了句“好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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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久遠》開始拍攝時每次都要說幾遍戲,到現在即便是重頭戲也能一遍過,期間不過是一個多月的時間而已。鄧廷歌的成長速度令陳一平非常驚訝。
監視器裏的鄧廷歌抱着魯知夏,皺眉要哭,卻又驚恐地擡頭飛快瞥了一眼圍觀的人群。這個細節是鄧廷歌之前思考的時候加進去的,也得到了陳一平的同意。久遠必定是驚恐的:他白天黑夜,沒有一刻不處在別人的監視之下,以至于他已經不自覺地形成了一個随時要擡頭看別人眼神的習慣。若是對方滿臉憤怒,他就要做好挨打和自保的準備。
周圍的人群有驚慌,有漠然,還有催促着他趕快回去幹活的。男人抱着自己已經斷氣的未婚妻,看着自己滿手的鮮血,終于流出眼淚。
拍的時候鄧廷歌和魯知夏都十分壓抑。好不容易完成了,魯知夏自己的戲份就全部結束,而鄧廷歌還要繼續更重要的高潮部分:久遠自殺。
按照故事的時間線,先離世的是朱白華,随後才到楊春霞的事故和久遠的自殺。但在拍攝中,因為朱白華的自殺和久遠的死有相呼應的地方,為了演員情感銜接的順暢,陳一平決定一起拍,先拍嚴斐,後拍鄧廷歌。
朱白華寫給久遠的遺書最終還是謄抄了出來。嚴斐寫得一手漂亮的鋼筆字,他自己親自一字字抄完了那封編劇組一起完成的遺書。雖然大家都知道遺書這個部分極有可能會被剪掉,但創作的時候仍舊一絲不茍。
他們參考了朱白華的原型、那個名為朱路的翻譯家所擁有的那本日記。日記裏用德文寫成的那些詞語十分隐晦,裏面所透露出的戀慕、思念和壓抑卻因此更加飽滿。遺書并不完全照抄裏面的詞語,只是化用了一部分,其餘的則由編劇組的人根據朱路日記的行文習慣和感情來寫就。朱路的外甥對劇組這樣的安排沒有任何異議。他并不知道朱路對久遠曾産生的感情,只曉得“很好很好,他是很厲害的人,要拍出來,讓別的人也知道”。
拍攝朱白華自殺的戲份時,鄧廷歌就在一旁靜靜坐着。
朱路是在批鬥大會上被人踩斷肋骨、救助不及時而死的。電影裏的朱白華卻是主動地選擇了死亡。
他的“罪”比久遠他們要輕,因而在經過一天的勞動之後還能回到自己家裏。朱白華洗了個臉,冷水碰到臉上的傷口,讓他疼得皺了皺眉。他拿了木棍,爬到床下挖開床腳的某處,掏出自己藏的一個鐵盒子。脫了髒衣服之後,朱白華從箱子裏翻找出一件足夠幹淨的外套穿上,然後盤腿坐在床邊打開了盒子。
盒子裏是十幾張寫滿字的信箋,半瓶墨水,還有一只鋼筆。這些東西是朱白華悄悄藏在自己床底下的,坑挖得深,于是得以保全。他起身到竈臺錢找火,翻了半天都沒有找到點火的東西,只好又回到床邊坐在地上。
書桌和凳子都被劈開奉獻給集體當柴火燒了。他把床鋪當做書桌,一張張地看那些信箋。信箋上全是字,鄧廷歌也不知道寫的什麽,但确實是嚴斐一張張抄出來的。
朱白華看一張就笑一陣。他嘴角有傷口,滲着血,不能笑得太開,但心裏是真的開心,眉眼都溫柔起來。
一張看完了,他細細地撕碎,把紙條都吞進肚子裏。
這一段很漫長,陳一平沒有喊停。嚴斐坐在地上,十分虔誠地看信、撕紙、吞下。房子裏泥塵的微粒在殘餘的暮色裏飛舞。沒有任何遮擋物的窗外可以看到漸漸沉落下來的夜色。
朱白華終于将所有的信箋都看完了。最後一張紙只寫了一半,他仔仔細細撕下有字的那部分吃了,提筆吸了墨水,在無字的另一半上寫字。
“我的死和任何人都沒有關系。
無産階級萬歲,毛主席萬歲,未來萬歲!
一室清貧,也僅有這三兩句口號還有些重量,你們若要就都取了去吧。給我燒點燭香紙錢即可,地下那麽黑,來點光也好走路。
我心裏有一件很大很大的錯事。雖然沒有影響到任何人,但我知道我是社會的渣滓,這罪是死也無法洗清的。這些罪和我的親人沒有任何關系。他們老實善良,從不知道我肚子裏有那麽多壞思想,我也故意瞞着所有人。我不恨陳喜果和龐大勇,他們是為了保護自己和家人才告發我。我有錯,我應該被告發。
姐姐,對不起,我先走了。
阿軍,舅舅是壞的,心裏也腐朽了的。不要學我,你應做一個好人。你可以做好人的。
小霞,願你和久遠的孩子健康長大。孩子一定像你,是頂好頂好的人。我會在別處永遠給你們祝福。”
他很平靜地寫着,唯有在提及姐姐的時候停了一下。墨水洇在紙上,小小的一團。
最後那一句他停頓了很久。筆尖落在紙面又提起,提起又放下。墨跡一點點留在紙上,深深地滲了進去。朱白華最終還是寫了下去。
“久遠,遇到你,抵得過我一生許許多多的好事。”
鄧廷歌看着嚴斐平靜地将那半張紙放進衣兜裏,平靜地脫了鞋子擺好,坐在床上。他将兩根鞋帶系在一起,又掏出這段日子裏悄悄藏起來的布條,一根根連着打上死結。長繩很快就做好了。他躺下來,将繩子的一端在窗口的鐵條上綁牢,另一端繞在自己脖子上,一點點拉緊。
鄧廷歌雖然坐在一旁,卻被嚴斐一舉一動中透出來的悲恸和絕望給感染了。
這半張紙沒有被搜走。第一個發現朱白華屍體的是早上從他窗外經過的孩子,朱白華的外甥阿軍。男孩已經懂事,哭了一陣之後看到朱白華的手死死抓緊了口袋,随即從口袋裏掏出那封遺書。
阿軍藏起了遺書,在楊春霞下葬的那天悄悄塞進了久遠的手裏。他和母親都不識字,只曉得這應該是很重要的東西,想來想去,朱白華熟悉的而又識字的人,也就剩下久遠一個了。
久遠看着那封信哭出聲來。他的眼淚一直往下流,跪在楊春霞小小的墳前不停磕頭,滿頭是血。他把遺書撕成兩半,只留着有楊春霞和自己名字的那兩行,其餘的還給了阿軍,讓他好好收着。燒炭自殺的時候,久遠将朱白華寫的那兩句話放在胸前的口袋裏,緊貼着心髒的地方。
他死得平靜,痛苦也少得多,臉上的神情甚至可以稱作安詳。
拍完之後陳一平長出一口氣,也不說話,反複看嚴斐和鄧廷歌表演的片段。
其實也就等于已經過了。
換衣服的時候鄧廷歌接到常歡的電話。常歡跟他說了《古道熱腸》的試鏡時間,另外似是忍不住好奇,問了他一個問題。
“你認識《古道熱腸》的制片人?”
鄧廷歌:“不認識。”
常歡:“他點名要你噢。”
鄧廷歌:“……點名?”
常歡:“是的,鐘幸是這樣跟我說的。他在背後幫你活動了?”
鄧廷歌想了一會兒,心道活動的人應該不是鐘幸,可也不知道說什麽好,于是悶悶道:“這些事情我不清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