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6章 再回巫宗國(一)
跑了很久,就在敖嘉幾乎喘不上氣來的時候,視線裏終于露出了他熟悉的廢墟。敖嘉顧不得自己身上幾乎要寸寸斷裂開來的疼痛,加快速度向記憶裏的方向靠近過去。
一步,兩步……他幾乎能聽到男人微弱的喘息的聲。敖嘉心一緊,一個箭步沖了出去。卻瞬間怔在原地。
被腐蝕得坑坑窪窪的廢墟裏空蕩蕩的。并沒有男人那張布滿鱗片的臉,沒有他那一頭枯萎的頭發,更沒有他微弱到似乎在隐隐哭泣的呼吸聲,只有大片大片比自己印象中還要更大的血跡。
看到那裏空無一人時,敖嘉突然覺得自己的世界裏缺了一塊。從來沒有過的難受猛然梗在喉頭,比任何時候,甚至比他毒發時還要讓人痛苦萬分。他一直以為,這個男人總是會在原地等他的,無論自己離開多久,只要一回頭,總能看到蛇祖近乎不變的守候。
“敖嘉。我累了……”敖嘉的耳邊突然響起蛇祖悠悠的嘆息聲。這句話好像很久之前他就說過……
敖嘉想笑,但流下的卻是淚。蛇祖終于從他的人生中退場,這久違的自由怎麽卻這樣讓人感傷?大滴大滴的淚從眼眶中落下。他突然覺得自己真他娘的是賤透了。
這就是他渴望已久的自由麽?為什麽他覺得自己好像失去了一件他必不可少的東西?
敖嘉傻傻地在廢墟裏等了三天。可是那個男人卻一去再也沒有回來。是死了?還是根本不想見自己?敖嘉不敢想。
直到第四天,敖嘉才突然意識到。是他自己先抛棄的蛇祖,對方憑什麽要回來找他?自己在那樣的情況下,對他的哀求不聞不問,一心要離開,蛇祖憑什麽還要對自己念念不忘?是自己親手将他推開的,自己還有什麽資格去求他回來?
敖嘉不知道自己是懷着怎樣的一種心情想明白的。無論他願意或不願意,他和這個男人之間的真的已經落下了帷幕。是時候将這一頁揭過去了。他現在是敖嘉,他應當活出自己的樣子來。就當之前經歷的所有一切,那些可悲的,痛苦的,甜蜜的,溫暖的……都只是過眼煙雲。
敖嘉終于鼓起勇氣,離開了苦苦等候的地方。眼淚流得很兇。
他一直以為,他與蛇祖已經結束了,完全地結束了,但,其實這僅僅只是個開始。
從此之後,他便再也沒有辦法睡一個好覺。只要一閉上眼,那日早已爛熟于胸的一幕幕便會千百次在他夢裏回放。那日的所見所思,已經徹底地化為他內心最可怖的夢魇,每次他都是一身冷汗從那個男人喑啞的嘶吼中醒來,而且每一次醒來,他都能發現自己滿臉的淚。
對他來說這過分的自由,卻莫名地讓敖嘉更加無所是從。他漫無目的地在這片荒蕪之地上游蕩了很久。有時候他也會在林間看到一些色彩各異的蛇,但與之前的那種恐懼惡心不同,他對于蛇,竟多了幾分莫名的留戀。而這些小生靈也沒有要傷害他的意思,只是吐着蛇信與他對視。
身子時好時壞,好在較之之前,病情已經穩定了許多。在下不了床的幾個日子裏,他總能在門前看到一些被烤熟的蛇屍。敖嘉不明白這些蛇肉是哪裏來的,好像離得這樣遠,那個男人也在用一種特別的方式關切着他似的。直到有一天,虛弱到無法動彈的敖嘉看到一條褪了皮的蛇自發地撲入他的火堆中将自己生生烤成他的餐點。這些蛇,也是他的子民麽?抑或是他的子孫?這種屬于蛇類的“獻祭”,是出于他的命令,還是它們自己的意願?敖嘉想不明白。
也許,他對那個男人的感情,其實不光光只有純然的恨。直到很久之後,敖嘉才慢慢明白這一點。可是,已經太晚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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另一件讓敖嘉覺得困擾的事,是夢裏那些正在變得越來越完整的細碎片段。盡管夢裏出現的都是蛇祖,但有那麽一兩次,他看到了一個面容凄傷的女人,一臉憂愁地說着什麽。随着夢到的次數越來越多,整個畫面也越來越清晰。
“我們的孩子,沒有心髒……”一日又一日,敖嘉終于聽清了那個女人不住念叨的話。這句話讓敖嘉頓時疑心大起。因為蛇祖不止不只一次地說過,他是沒有心髒的。這個意外的發現讓他有些驚惶,他隐隐覺得,這個夢很可能與自己的身世有關。
長于巫宗國最低賤的市井之中,敖嘉對自己身邊的一切都相當地淡漠。可能是他生性涼薄吧。負責照顧他的是一個又瞎又啞的老媽子,從自己懂事起,他就沒有問過自己的父母是誰。根本沒有什麽好問的,他身邊被父母抛棄的孩子太多了,他從來沒有想過自己父母的事,一旦被遺棄了,自己與他們便再無瓜葛。但是這個夢,卻讓敖嘉迷惑異常,這也是他第一次對自己的身世表現出了好奇。
反正無處可去,敖嘉決定回一次巫宗國,就當是回去找找關于自己身世的線索吧。想到這裏,敖嘉的臉不由僵了一下。其實也許自己只是想回去找找有關那個男人的線索吧。畢竟,巫宗國在他的庇護之下。其實自己是想回到蛇祖身邊的吧。平心而論,若是為了自己的自由着想,無論自己的身世有多重要,他是決不會主動跑到那個男人的領地裏去的。
敖嘉花了幾天時間才走出這片荒原。身體虛弱,毫無自保之力,敖嘉一路上以蛇為食,又跋涉了三天,最後終于看到了巫宗國神殿裏那标志性的巨大蛇像。
重回故土,敖嘉的心裏不由有些激動,他以自己能達到的最快的速度進了城。然而出乎他的意料,巫宗國如今已經大大地變樣。
與自己印象裏的巫宗國不同,如今的巫宗國幾乎已經成了一片死城。倒不是說這城裏沒有人,而是城裏所有的人,都像在一夜之間失去了活力一般,變得孱弱不堪。所有敖嘉看到的人,不管是老人、小孩、壯年還是婦人,一個個都骨瘦如柴,眼窩深陷,一副無精打采的樣子。
這樣的人敖嘉見得越來越多,他的心情也越來越忐忑,最後他實在忍不住,扯住一個路人問了起來:“這位大哥,巫宗國裏出了什麽事?為什麽我看見的人都這麽虛弱?我之前來過巫宗國,那個時候的巫宗國不是這個樣子的啊!”
印堂發黑,面上一點血色也無的男人眼神渙散地發了一陣子的呆,半晌才有氣無力地反問道:“你說什麽?”
敖嘉無耐,只好耐心地把自己剛剛的問題又仔細地問了一遍。
“哦!你說這個啊!”男人揚起滿是病态的臉對着天空,疲倦地結了一個滿是敬意的手勢,“我們在為蛇祖大人犧牲……”
敖嘉心中“咯噔”一響,忍不住要問得更仔細一些:“什麽叫‘為蛇……蛇祖大人犧牲’?”
男人驕傲地看了敖嘉一眼,點點頭道:“你若想要知道得詳細一點,就去神殿看看吧。大祭司正在主持祭司儀式。”
男人說完這些,便晃晃悠悠地離開了。敖嘉怔了一會兒,還是向神殿的方向走了過去。
“巫宗國的子民們啊!我們在蛇祖大人的庇護下繁衍生息,一代又一代。是蛇祖大人讓我們不再為今天的糧食發愁,是蛇祖大人讓我們不再為女人哀嘆,是蛇祖大人賜予我們武器,是蛇祖大人讓巫宗國雄踞一方!”
敖嘉還沒有進入神殿,便聽到了大祭司昂揚的語調。他向前幾步,只見幾百個巫宗國的百姓圍在蛇像前聽大祭司的演說。
大祭司被燒瞎的雙眼此刻已然恢複,他正穿着最華麗的衣服站在蛇像下鼓動:“而此刻,一直給予我們強大庇佑的蛇祖大人被奸人所傷,正氣息奄奄,朝不慮夕。他需要我們巫宗國百姓的幫助!他需要我們巫宗國百姓的報答……”
簡單的幾句話,又讓敖嘉的心疼起來。大祭司還在語調憂傷地說着什麽,但敖嘉一個字也聽不見,他的眼前只有那天晚上大片大片的血跡,蛇祖的聲音又在他的耳邊響起,哀求與威脅密密地交織在一起,讓敖嘉又愧疚又害怕:“你好……你好……你跑啊……無論你跑到哪裏,我都會把你抓回來……到時候……哼哼……”“敖嘉,不要走……求求你,不要走,我會死的,我真的會死的……”
“啊!!!”如海浪一般湧來的哀號聲将敖嘉從思緒裏拉了回來。敖嘉定定神,馬上又被神殿裏的景象震撼住了。
圍在神殿周圍的百姓竟毫無預兆地開始流血,他們原本鮮活豐腴的身體像個爆裂開來的漿果一樣,血源源不斷地從他們額上、眼裏、嘴裏流出來,直直地流向地面,與此同時,他們的身體也開始以肉眼可見的速度幹癟下去,變成枯瘦、虛弱……而他們的血,竟被大地吸收了,整片整片的大地像吸血鬼一樣從他們的身體裏吸取血液,然後一一咽盡,連一滴血也沒有落下。
大祭司滿意地看着眼前的場景,正要說兩句,眼中精光一閃,看到了人群中的敖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