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轉眼又是一年。儀妃的孩子出世了,是個皇子。

楚熙然冷眼看著容妃盯著那嬰孩,滿眼羨慕又怨恨的模樣,想嘲諷的話在嘴邊轉了個圈,最終還是咽了下去。畢竟,自己沒有嘲笑她的本錢,身為男妃,自己是不可能有子嗣的,除了皇上的寵愛,他完全沒有可以自保的東西。

賀蘭若明對於這個皇子無疑是溺愛萬分,他的眼角從那時起就一直揚著初為人父的驕傲,讓他幾乎以為這後宮只有他和他的小儀,以及,他們的孩子。

「賀蘭若明!」楚熙然咬著牙,把腰間別著的玉佩狠狠摔在了地上。

「主子,主子這……摔不得呀。」小順子慌忙拾起地上的玉佩仔細端詳著,還好只是右下角磨損了一點點。

「第幾日了?」楚熙然問道。

「第十五日。」小順子回道。

從小皇子出世至今的兩個月裏,皇上幾乎日日都要去一趟承幹宮,在那留宿的日子更是多到數不清。而這次,更是連續十五日翻了儀妃的綠頭牌。

「好,很好!」楚熙然瞄了眼小順子遞回來的玉佩,終於冷靜下來,「李儀熙,這是你自掘墳墓。」

重新挂上玉佩,楚熙然對小順子道:「小順子,去查查新進的小主,還有哪幾個沒被皇上寵幸過的。」低頭,看著腰間瑩綠的玉佩,楚熙然又一次想到了林鳳,那個很久很久不曾再去憶起的人。

那夜,楚熙然作了個夢,夢中有林鳳、有納蘭、有儀妃、有小皇子、有賀蘭若明。

他看到自己的手指掐在了小皇子稚嫩的脖子上,他聽見所有人都在對他喊「不要」,可是手指控制不住的越掐越緊,林鳳的聲音又一次從四面八方傳來──「進了這後宮,誰又能不變的?」

「不要!」楚熙然突然睜眼,才驚覺一切只是場夢,感覺到自己手心因為緊緊攥著而滲出汗水,他攤開了自己的手,透過月色,看到了點點血跡。

楚熙然凝視著自己的手掌,定了定神,朝外叫道:「小順子。」

「主子,奴才在。」在外守夜的小順子聲音從門外響起。

「幾更了?」

Advertisement

「回主子,才四更。」

「四更吶。」楚熙然揉著自己的腦袋,「拿琴來。」

曾幾何時,自己噩夢而醒的時候,總會有個人哄著陪著說「熙然不怕,有若明呢」的話,而今,那個人又抱著誰,睡得正甜?

明明心不會痛的。可在這樣的黑夜,還是忍不住想要捂著胸口喊疼。

琴聲響起,在這未明的夜。一曲《漢宮秋月》,哀婉悲凄,讓人想起了陳阿嬌,想起了《長門賦》,更讓人想起了那一句「紅顏未老恩先斷」。

想必這一夜,所有後宮之人,醒著的,必會因為這一曲而落下淚來。

賀蘭若明今日上朝時明顯的精神萎靡。誰叫他好好四更天的不睡覺,跑到窗前聽了一個時辰的《漢宮秋月》。聽著聽著就再也睡不著,才使得這個時候在金銮殿上當著衆臣子的面,黑著眼眶打哈欠。

楚熙然!賀蘭若明在心裏狠狠咒罵了一句。

退了朝,賀蘭直奔向永和宮,不出意料,果然看到昨晚的罪魁禍首睡得正香。

賀蘭阻止了打算叫醒楚熙然的小順子,順便遣退了所有人,一個人坐在床邊看著楚熙然均勻的呼吸,恨恨道:「就你睡得香!」

待楚熙然醒來時,賀蘭若明已經走了。

小順子說:「皇上剛才來過,怕擾了主子睡覺,所以待了片刻就走了。」

「噢?」楚熙然聞言一笑,這《長門賦》雖未能幫陳阿嬌挽回劉徹,倒卻為自己帶回了賀蘭若明。

「小順子,昨兒個讓你查的事怎麽樣了?」

「回主子,這次新進的小主中,尚有一位還未獲得皇上寵幸。」

「說。」

「是大學士之女沈卿君。」

「從二品的官職,還算不小。」楚熙然思量著:「此女品性如何?」

「內斂沈靜。」

「看來不是省油的燈!容妃那可有動靜?」

「容妃近日與前日剛獲寵的王美人走得很近,王美人也是去年新進的小主,是奉天府府尹的掌上明珠。」

「奉天府府尹?」楚熙然眯著眼想了片刻,失笑道:「原來是一丘之貉,我說怎麽熱絡起來了。」

那奉天府府尹正是慕容家的外戚,說起來,慕容昭華和那王美人還算得上是堂姐妹。

「小順子,替我安排下,主子我要去會會沈小主。」

在小順子的安排下,不出三日,楚熙然就在納蘭那見到了沈卿君。

話說,自從去年儲秀宮進了新的小主後,納蘭琦就被安排搬進了景仁宮。

遠遠見到楚熙然帶著小順子走來,納蘭站起了身,看了眼走近的楚熙然道:「下不為例。」說完轉身就走了。

屋子裏剩下楚熙然和沈小主,氣氛忽然變得尴尬起來。

沈小主屈膝一行禮,柔聲道:「見過楚妃娘娘。」

「稱楚妃即可。」楚熙然看見那小主正好奇地看著自己,「怎麽,沒見過美男麽?」說罷他咧嘴一笑,一口白亮亮的牙,幾分可愛。

「沒進宮時聽過楚妃的事跡,見著了真人就自是好奇。」

「好奇?從何說起?」楚熙然問道。

「好奇一個男子是怎樣甘於困鎖在後宮為妃,是怎樣能帶領千軍萬馬上陣殺敵贏回世人的尊重,又是怎樣保著皇上的寵愛三年未衰。」

「本宮有這麽厲害?」

「有!聽聞連朝堂上都對楚妃争論不休。」

「朝堂?」楚熙然并未曾聽賀蘭提及過這些。

沈卿君道,「有人進言,稱楚妃是天承的妖孽。」

「妖孽?」楚熙然自嘲的笑道,「本宮一向自稱妖孽,這個不足為奇。」

「可知皇上的反應?」

「說來聽聽。」

「皇上盛怒,說他妖言惑衆,企圖對楚妃不利,當衆賜死。」

「噢?這本宮倒是沒有聽說。」

「想必楚妃即使有所耳聞,也會裝作不知吧。這個後宮,往往就是知道越少越好。」

「那今日你的言行又算何?」楚熙然笑著問。

「楚妃找我又所為何事?」

楚熙然保持微笑,點頭道:「本宮喜歡和聰明人說話,沈小主果然不負本宮期望,竟是冰雪聰明,一點即通。」

「楚妃謬贊了。」

「快要入冬,你也該準備準備了,沈小主。」

楚熙然起身,撫了撫衣服上的皺褶,低頭随口道,「禦花園的梅花,又該開了。」

於是,那一年的冬,禦花園的梅,異常嬌豔。

賀蘭若明在那裏遇上了無意闖入的沈卿君,為其一首《梅花三弄》而吸引。

一寵,就是一整個寒冬。到了開春,沈小主被賜封為婕妤,常常可聽那禦花園中,一聲聲的卿君,溫柔至極。

「主子,冬天都過了,別捂手爐了,小心燙手。」小順子瞅著楚熙然紅紅的雙手提醒道。

「是麽?」楚熙然遲疑地看向窗外柳樹剛冒出的嫩枝芽,輕聲道:「再晚些收吧,怪冷的。」

「主子……」小順子想說些什麽,終究還是咽回了肚子。

沒些日子,沈婕妤那傳來了消息,竟是有了龍種。

楚熙然突然笑了,他似乎看到了容妃和儀妃咬牙切齒的模樣,他說:「小順子,走,咱們得去看望看望沈婕妤,不,這回該是沈妃娘娘了。」

「主子,皇上聖旨剛下,賜了沈妃娘娘梅妃稱號。」

「梅妃?」楚熙然想起了那一園子粉紅色的梅,點點如心頭的血,在皚皚白雪中閃動。

梅妃,那是自己親手送與了賀蘭若明的女人。他還記得賀蘭那日回來後,壓著他上了床榻,扯了他的衣袍,狠狠進入他的身體,不帶一絲憐惜。

他痛,卻流不出一滴眼淚,只能抓著他的背脊,一遍遍喚著若明、若明、若明。

天承國明治六年,也就是在沈卿君被封為梅妃的第二日。

當朝的年輕天子下旨,賜封慕容昭華為德妃,楚熙然為賢妃,位正一品。因賢妃乃男子之身,不便管理後宮,因此德妃暫掌鳳印,代理後宮。

而母儀天下的皇後之位,依舊空懸。

一年複一年,沒有人知道歲月的流逝到底能在一個人的心裏頭刻下多少痕跡。

就像楚熙然常覺得賀蘭的呼吸就在耳後,一次又一次,溫溫熱熱,可那人的真心,卻無處可尋。

又或者,就像賀蘭若明常覺得楚熙然的笑還是一如往常波瀾不興、漂亮異常,可他那雙永遠見不到底的深眸裏,卻不帶一絲溫柔。

是不是真的被時間磨損而流逝的東西再也追不回來了?

紅顏未老恩先斷。

楚熙然重複著,一遍一遍,筆墨的痕跡在紙上龍飛鳳舞,潦草卻好看。

不管心裏怎麽想,楚熙然還是清醒的知道,自己依然必須緊緊握著賀蘭若明給予的寵幸,因為這是他的護身符。

只是,兩人的話越來越少,那人一來常常說不了兩三句話,就抱著他壓在床榻上厮混一宿。他不懂為什麽賀蘭若明會迷戀自己的身體,明明一樣都是男子,絕不如三千粉黛來得柔軟香媚。

其實賀蘭若明自己也不懂,可每次抱著楚熙然,聞著他身上幹淨而熟悉的香味,就忍不住想揉進他身子裏确認他的存在,似乎這樣就可以抱上一輩子。

只是他知道,他做不到。因為越演越烈的後宮事變,已讓他從對他的驕縱漸變成了膩煩,他不願意看到那樣的楚熙然,笑得冷豔無情,殺人跟捏死一只螞蟻般随意。

這一年發生太多事。

儀妃失寵了,唯獨還有一個皇子撐著皇上對她微薄的關懷,只因她當衆罵了賢妃,楚熙然。

還有王美人的慘死,她是德妃和賢妃明争暗鬥下的犧牲品。除此之外,數不清的妃嫔,大到昭儀,小到一個更衣,只要是他沾過寵過的,總會因各種原因消失或者死亡。

看著楚熙然沒心沒肺的笑,賀蘭第一次發覺,愛一個人的同時也可以恨一個人,他愛他曾經的善良和迷糊,恨他如今的冷血與算計。

可是他忘了,把他置於後宮的人是自己,他也忘了,大婚那晚他說過會保護他,結果只是扔了他在這泥沼中自生自滅,他甚至忘了,是他自己說的「朕可以寵你、縱你、喜歡你,可是,朕不會愛你」的話。

一句不愛,哪怕淡了遠了,卻已經埋在了楚熙然熾熱的心中,生生将那狂熱澆熄。

楚熙然早死了,現在的他只有一個肉體,為著些莫名其妙的原因,努力站在可以和那個一身龍袍的人并駕齊驅的位置上。

楚熙然知道摔下來是遲早的事,卻不知道那一天來得這樣快,快到還來不及收拾自己早就碎掉的心,就什麽都沒了。

天承國明治七年,那是個落葉的秋。

當今皇上的大皇子,也就是已失寵的儀妃所生的皇子,死在了一劑「牽機」之下。

儀妃瘋癫,成天在她的承幹宮瘋言瘋語,說是那個妖孽害死了自己的孩子。當她張牙舞爪的撲到楚熙然身上,長長的指甲在楚熙然臉上留下一道不深的痕跡,說著:「賤人,你還我孩兒,還我孩兒!」

楚熙然從那一刻知道,自己完了。只是,彷佛是誰,冷冷的在他耳邊說,「楚熙然,失去個孩子換你的死,本宮覺得值得!」

沒想到這幾年兜兜轉轉,還是回到了長門宮。楚熙然笑得泛出了淚,看著院子裏生長在一片雜草中的夕顏花。他自言自語著,錯在盛開,終究是,錯在盛開。

風起的那日,大火漫天,長門宮的紅,燒透了半邊天,楚熙然看著飛奔而來的賀蘭若明,笑了。

楚熙然并沒有打算燒死自己,所以,只是院子的那片花沒了,長門宮原本殘破的宮牆焦黑成了一團殘窟。於是他回到了他的永和宮,開始了所謂的幽禁。

賀蘭若明來看過他一次,或者還有幾次,只不過他正好昏迷所以未知。

他第一天清醒的時候,賀蘭就在他身邊,沒有擁抱也沒有安撫,他只說了句:「如果死能換回我的皇子,你去死,我不會攔著你。」

「不是我。」他知賀蘭未必信他,一雙沾了血腥的手是沒有資格辯解的。

「我會查。」賀蘭沒有再看他,走得很幹脆,只是轉身後咳出的血,在袖口下掩藏。

「皇上,您都三日沒休息了。」小林子湊了上去,擔心地看著賀蘭。

「有事?」賀蘭看到小林子手上的摺子,抽了過來就翻,掃了一眼,頓時五雷轟頂,手腳冰涼。

「終是來了。」賀蘭閉上眼,再睜開時,已恢複帝王該有的從容與鎮定,他問:「人呢?」

小林子無奈道,「都在禦書房等著皇上呢。」

「走。」賀蘭捏著摺子的手緊了緊,似是恨不得撕了那東西,卻最終還是松開了。

宮裏剛出事,宮外就跟著聯名上書,也許這是一個連環套,沖著楚家來的。可是這一切,本就是他等了許多年的不是?

只是他等了那麽久,卻不知道這一切來的時候,自己真的會痛。

「皇上,楚氏一族勾結外賊證據确鑿,還請皇上即刻下旨捉拿。」

「皇上,楚氏一族擁兵自重,是天承的災難!」

「皇上,楚氏一族早有叛變之心,皇上千萬不可有婦人之仁!」

「皇上,一念之仁,國家危矣!」

「皇上,先皇和列祖列宗都看著您哪!」

「皇上,天承百年基業啊,皇上!」

「還請皇上即刻下旨!」

「請皇上即刻下旨!」

「皇上皇上皇上……」

「傳朕旨意,查封楚氏将軍府,捉拿楚氏一族押入大理寺,交由大理寺卿、刑部尚書、都察院禦史三法司會審。」

聖旨,一旦下達就不能收回,皇上是金口之言,皇上是一言九鼎,皇上是驷馬難追。賀蘭若明靜靜閉上了眼,他想到了那人在大火中凝視著自己的眼神,那樣深的怨著,又是那樣深的癡纏著。

他看到他張口,幾乎沒有聲音的,低低一聲,明明離得那麽遠,明明被侍衛攔得近不了身,明明眼前有越發濃烈的黑煙。可他仍舊聽得到看得到,那一聲「若明」,震得人心碎。

大火中,他見到了他的笑,一如初見時,透明而溫暖。可是,終是要負他的,哪怕是從一開始的演戲到慢慢變成真心,也依舊無法改變這從一開始就注定好的結局。

忘了已經是多少日,不再被人過問的永和宮,彷佛已經代替了被大火燒殘的長門宮,成了那月亮上鎖著三千情愁、冰冷而幽怨的廣寒宮,寂寞蕭條。

「主子,回床睡吧,都入秋了,您這樣會凍病的。」小順子看著坐在窗前一動不動的楚熙然,心口慌得猛跳。

「小順子,第幾日了?」

「回主子,十一日了。」

「十一日吶,看來這次是真的沒戲了。」楚熙然自嘲地笑了。

「主子,或許皇上正忙幫主子恢複清白,查清真相呢。」

「罷了,查不查有分別麽?這雙手上也有幾條人命,還說什麽清白?笑話!」楚熙然在月下仔細看著自己柔亮蔥白的手指,年少時練劍遺留下的老繭已漸漸褪去,這哪還會是一個帶兵殺敵的雙手。

「主子……」小順子話未完,卻在看到門口站著的人時,傻了,「皇、皇上來了!」

「守在外面,今兒個夜裏誰都不準進來。」

「來了?」楚熙然走近賀蘭若明。

「嗯!來了!」賀蘭若明拉起楚熙然的手緊緊攥著。

「怎麽了?」楚熙然發覺賀蘭的手竟是冰涼,甚至微微顫抖。

「想你了。」賀蘭把臉埋在楚熙然胸口,像個撒嬌的孩子,近乎執拗。

「你啊!」楚熙然嘆了口氣,眼眶微微濕潤,「不管結果如何,我只求,若将來我家人發生了什麽事,還請皇上看在我陪著您這些年的情分上,給他們留條生路走。」

賀蘭沒想到他會在這個節骨眼上說這番話,一思量,原本的憐惜又成了心疑,忽然問道,「楚熙然,這麽些年你的深情到底是真是假?是為了家人故意讨好,還是真的心裏有我?」

楚熙然心一冷,才明白到這分上,這人終究還是不信自己,只能笑著垂下眼不回答,卻反問道:「那皇上呢?」

「罷了,不說了。」賀蘭若明只覺得心灰意冷,而原本軟下的心又再度冷了下來。

可如此聰明的皇上,怎能看透,這被層層封鎖的永和宮如何可知外面的世界早已變了天?楚家的大難,到楚熙然醒悟時,已成了一場無法挽回的痛。

那一晚,賀蘭若明宣布在禦書房過的夜,可唯有小順子、小林子、楚熙然,和他賀蘭若明自己知道。

永和宮的那晚,是如何在喘息迷亂中,迎來了未來無數的疼痛和血淚。緊緊相纏的身體,彼此貼近到沒有一絲縫隙,而被汗水濕潤的眼角,彷佛是無聲控訴的淚。

月兒也掩到了雲後,藏起了朦胧,不忍看這一切。月兒說,我也有情,只是我的情是那鏡花水月。可現在,我連那鏡花水月,都不期盼了。

天承國明治七年,冬。

三法司一致判定,楚氏一族通敵叛國罪證确鑿,楚老将軍於五日後處斬,念楚氏一族世代有功,皇上特赦其牽連九族之罪,楚氏一族七十二口貶為庶人,發配邊疆為奴。

那一年的冬,鵝毛般的大雪覆蓋整個天承,而法場上的血在皚皚白雪中,刺目、鮮紅、久久擦拭不去。

「我要見皇上!」

當楚熙然知曉外面的一切時,已是楚老将軍被斬後的第三日。出人意料的,他的反應異常冷靜,只是看著小順子,平靜地讓他想辦法告訴皇上,他要見他。

然又等了兩日,得到的回覆竟是,皇上不見。

明明已是寒冬臘月,可依舊單衣著身的楚熙然卻像不怕冷似的,跪到了永和宮的大門口。他本想跪在禦書房門口的,可被幽禁的命運讓他只能走到這永和宮的大門,再邁不出一步。

想著自己就是因這樣才錯過救家人的最後機會,楚熙然的心就跟撕裂了一樣疼痛。

「小順子,差人告訴皇上,他一日不來,我一日長跪不起。」

整整一日,到天暗了,月升了,他等的人還是沒來。楚熙然苦笑著,感覺身體越來越輕,發麻的腿已無知覺,僵冷的身體移動不了分毫。

「小順子,扶我回去。」

話還沒完,眼前一黑,已跌進一人的懷抱,那懷抱暖暖的,就跟賀蘭若明的溫度一樣,但他知道,那人,不會再來了。

賀蘭若明懷裏的人冰冷冷的,連呼吸都是那麽微弱,他看著緊閉雙目、嘴唇發紫的楚熙然,很久很久,才把他遞給了随身的影衛。

「送他回房。」簡單的四個字交代完,踏著雪,他步出了永和宮。

「皇上,真的沒有別的法子了麽?」小林子看著自己主子這幾日越發蒼白的臉,知道他心裏并不好受。

「他是楚家餘孽,又是朕的軟肋,遲早要除。」賀蘭若明低沈的聲音,不知是說給小林子聽,還是說給自己聽,「為君者,是不該有愛的。」

「皇上,您這是何苦?」小林子明白主子心裏的無奈,卻不希望這一切只是個死局。

「不必多說了。傳旨下去,今日讓德妃侍寝。」一腳跨入禦書房的賀蘭又轉身道,「不必跟進來,朕想一個人靜靜。」

「奴才遵旨。」

随著所有宮女太監陸續退出,禦書房變得異常安靜。

看著冷清的大殿,賀蘭忽然想起當年為了林鳳,那個男人第一次踏入禦書房,還有他第一次的頂撞、第一次在他面前錯稱為臣,甚至,自己第一次吻他,輕柔的彷佛秋天裏開滿山頭的波斯菊的香氣。

然而,一切就将要結束。

自己給他的寵,給他的疼愛,給他的溫柔,已到了盡頭。

「皇上,賢妃謀害皇子一事,該怎麽處理?」慕容昭華邊伺候著賀蘭寬衣,邊無意地随口問道。

賀蘭沈默了片刻,道:「這是後宮的事,朕不想過問。」

「臣妾明白了。」

慕容背過身寬衣,嘴角卻止不住心底的歡愉,鬥了這麽些年,這楚熙然終是要死在她手上,這麽些年的怨和妒,是時候了。

「寶寶,娘親會為你報仇的。」慕容習慣性的撫上自己平坦的小腹,悼念著自己未出世就死去的孩子。

昏迷了整整一日的楚熙然做了一個很美很美的夢。夢中的賀蘭若明是那樣深情不移,於是,他幸福地流下了淚,可一睜眼,望著高高的宮頂懸梁,才知道,夢醒了。

過去的一切,無論是真情還是假意,都已是過往雲煙,在還未曾擁有時就消失殆盡。心被掏空的感覺,也不過如此吧。

「哎。」忍不住嘆了口氣,尚未從夢中完全的清醒過來,卻聽到外頭小順子尖叫著跌跌撞撞跑了進來。

「主子不好了,德妃娘娘帶著大批侍衛闖進永和宮來了!」

楚熙然猛的從床上起身,随手撈了件衣服穿上,又把枕頭下的玉佩給了小順子。

「小順子,別管我,想辦法帶著這個去見皇上,告訴他,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只求他看在這些年我陪著他的分上,饒了我娘親、姐姐一命,我死也瞑目了!」

「主子!」小順子撲通一跪,抱著楚熙然的腿道:「主子,小的不要離開您!」

「傻瓜,橫豎我也是逃不過這一劫。我進宮就是為了保住楚家,現在爹爹已經死了,再不救下娘和姐姐,你是要我死不瞑目麽!進了這後宮我就沒想過活著出去!」

小順子看著楚熙然紅著的眼眶和決然的氣勢,終是點了點頭,将那玉佩藏在了胸口,磕了三個響頭,轉身沖了出去。

看著小順子離去,楚熙然對著銅鏡理了理衣裳。一切完好了,才安然站在門口,等待慕容昭華帶著大票人馬沖進門。

只見一個一身月牙白的男子靜靜在門口看著她,依舊那樣冷冷的,但又平靜。

「慕容昭華,你終是來了,皇上的聖旨呢?」

「沒有聖旨,只有口谕,皇上說後宮的事他不過問。」

慕容笑得張狂,看在楚熙然眼裏,卻成了可憐。這次是楚家,下回呢?

他死不足惜,只是,他的死保不了家人的平安,他的死殺不了慕容一族的嚣張,他不甘心卻無可奈何。

因為他知道,要他死的人是當今的皇上,是那個曾經抱著他度過一個又一個夜晚、口口聲聲保證過會保護他的賀蘭若明。

耳邊似乎又響起了賀蘭若明當年的話:「朕不愛你。」

那樣溫柔的人啊,無論再怎樣絕情,卻還對他抱著一絲僥幸和奢望。

可這回,他是真的信了,信了他的那句,朕不愛你。

「皇上,梅妃求見。」

「不見。」

「皇上,梅妃說她在禦書房門口跪著,皇上不見她就不起。」

「都給朕來這招,不見!」

「皇上……」

「說了不見!」

「皇上,這回是納蘭常在,跟梅妃娘娘跪一道呢!」

「納蘭?」賀蘭記得那個清雅的女子,有和楚熙然剛進宮時一般的純淨,笑起來也是那樣溫柔,但卻比楚熙然更透澈。

想著當年處置林鳳時,一向躲得遠遠的楚熙然匆匆跑來為林鳳求饒,從此進入了自己的生命,這會兒,換另一個女子跑來為他楚熙然求饒了?

「宣。」

片刻後,兩名女子魚貫而入。

「臣妾參見皇上。」

欠身行禮後,納蘭毫不遲疑的擡頭迎上賀蘭的雙眼,問道:「賢妃一事還請皇上三思!」

「朕已全權交由德妃處理了,後宮之事朕不想插手。」

「皇上,臣妾只是不想您後悔,待到天人相隔,再要追,也追不回的。」

「誰說了朕會後悔?朕後宮三千粉黛,不過是少了他一個男妃而已!」賀蘭的雙手在案下握成拳,痛也不曾自覺。

「皇上,或許您眼中的賢妃已不值得心疼。可是這麽些年,臣妾将一切看在眼裏,卻不能不心疼他。是!皇上平日裏總是寵他縱他,可皇上可知他從未真正快樂過!」

納蘭指著外頭大門,又接著說:「就像當年,他把梅妃親手奉上,人人都道他耍手段争寵保權,可又有誰知道皇上寵幸梅妃那晚,他卻是跑到了臣妾的行宮,喝得酩酊大醉!皇上,您難道就真的舍得下他麽?」

「夠了,朕不想聽這些,退下!」賀蘭的拳頭砰地一聲敲在桌上,直震得桌案上的筆架晃動不已,可這滔天的怒意卻沒能讓納蘭離開,她依舊跪在原地,執著的身影讓賀蘭熟悉得眼裏生疼。

「放肆,朕說了讓你退下!」

「皇上!難道您真要見著他的屍體才甘心麽!」

賀蘭渾身一震,只覺得手腳冰冷,急喘著胸口沈默一會,才啞聲道:「滾!」

納蘭聞言憤然仰頭,入眼的卻是當今天子蒼白的臉容,她心思一轉,柔順著問:「皇上究竟要怎樣才肯饒賢妃一命?」

賀蘭死死看著案下這個極力為救楚熙然的倔強女子,心頭的澀意漫開,說不出的酸苦,只得冷笑道:「你向來避著朕,今日卻為了他長跪於此,那朕問你,若朕要你侍寝,讓你作朕的貴妃以換他一命,你可願意?」

納蘭瞪大眼瞅著賀蘭,心裏不明皇上用意,可看著他通紅的雙眼,又彷佛明白了什麽,更何況此刻也不是拿楚熙然的命來猶豫的時候。

「臣妾願意!」納蘭給賀蘭磕了個頭,起身催促道:「皇上,再不去就遲了!」

「小林子,擺駕永和宮!」

「奴才遵旨!」小林子呼了口氣,看著想通了的皇上,終於安了心。

「起來吧。」賀蘭對著還跪在門口的沈卿君說道,又瞅了眼跟在後頭的納蘭,「你們先各自回宮。」

看著皇上帶著人浩浩蕩蕩沖向永和宮,納蘭和沈卿君對望了一眼。

「希望來得及。」

「嗯。」

納蘭意味深長地看著沈卿君,卻見那人已轉身緩緩走遠,因著跪久了的緣故,腳步略顯蹒跚。這女子到底對楚熙然是福是禍,這回,連納蘭都看不透了。

當一腳踏進永和宮時,賀蘭若明有那麽一瞬以為自己的心停了。

他眼裏再也沒有其他,只有那已脆弱得被人壓倒在牆角的人,滿身的紅,那是血,透著腥味,讓人作嘔。

「這是在做什麽?」賀蘭若明的聲音顫抖著,幾乎變了調,卻怎麽也大不了聲,他覺得彷佛有千萬只手掐著自己的脖子,硬卡著,讓他無法鎮定自若的說出話來。

他想,若他早知道會是這樣一個場景,他說什麽都不會放任楚熙然被人糟蹋。

曾經那樣幹淨的一個人,怎麽今兒個就被一群人壓制著身體為所欲為,卻絲毫不反抗半分?

「這是在做什麽?」賀蘭若明看著慕容昭華又問了一遍。

殿裏所有人都停止了動作,大氣不敢出的全都跪在了地上。

突然有人沖上前,一把抱住楚熙然,怒目瞪著賀蘭若明道,「皇上不都看到了!」說話的正是之前還被人押在一邊的小順子。

「主子被人打得遍體鱗傷,還被扒光了衣服任由這些公公和嬷嬷用調教小倌的下三濫方法作踐主子!主子好歹也是名門少将,橫豎不過一死,皇上何苦在他死前還要踐踏他的尊嚴、糟蹋他的身子!主子也侍奉皇上那麽多年,難道皇上忍心看主子死得那麽不堪麽!」

小順子緊緊抱著自己的主子,眼淚一顆顆的往下掉,因為極度的恐懼和憤怒而瘋狂的朝著賀蘭大吼道:「主子從小也是被寵著長大的,何曾受過半點委屈,自從進了這後宮,他就沒一天好日子過。皇上在的時候還好,不在的時候,主子哪天睡過安穩的覺?

「宮裏冷嘲熱諷,主子怎能不在意,可他熬了那麽久,為的是什麽?是楚家被皇上一旨抄辦,還是今日死在這等的侮辱下!皇上你踩碎了主子的一顆心,現在還要他的命!你真的是好狠!」

小順子一把抹過自己臉上和成一塊的眼淚和鼻涕,從懷裏摸出一塊玉佩,狠狠砸到了賀蘭腳下,「主子讓奴才拚死也要把這個交給皇上,主子說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只求皇上念在這些年的情分,饒了夫人和大小姐。是奴才沒用,未能出得永和宮就給人抓了回來,只好眼睜睜看著主子受辱!」

賀蘭看著腳下的玉佩,又看向被抱在小順子懷裏的楚熙然,呆滞片刻才回過神,幾乎是顫抖的聲音說:「德妃,帶上你的人回去,沒有朕的準,從此後,誰也不許踏進永和宮半步!」

慕容狠狠抿了抿嘴,瞪著半死不活的楚熙然看了幾眼,欠身道:「臣妾遵旨。」随後,帶著一幹人等,霎時撤清。

「其他人,也都外面候著吧。小林子,召禦醫。」

賀蘭拾起腳下的那塊玉佩,這才走上前蹲下身,朝小順子伸出手道:「把他還給朕。」

不等小順子回話,賀蘭已從小順子懷裏搶回楚熙然,「去燒些熱水,朕要給熙然洗身。」

放下話,賀蘭一個打橫抱起了楚熙然,朝後廂走去。

同類推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