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不過短短三日,卻度日如年。

長門宮的荒涼讓楚熙然不寒而栗,他怕這樣的感覺,好像會被遺棄在這直至終老,就像歷代被關進這裏、永世邁不出去的失寵嫔妃,任容顏老去、身軀腐爛。

她們癡癡地笑,醜陋而蒼老的臉上一道道的皺褶,張著烏黑的手指,塗抹著最低劣的胭脂,一遍遍在殘破的宮牆裏問著:「皇上何時來看臣妾?」

哪怕是隔著一扇被封鎖的殿門,他依舊可以聞到那裏腐爛的氣味,彷佛還有那讓人瘋狂的聲音、哭笑相摻的瘋癫。

於是,每每夜裏總是噩夢連連,有小孩的哭聲,追問他為何要殺他,然後是賀蘭若明的臉,他說,熙然,你殺了朕的孩子,朕恨不得殺了你!

總會在這個時候驚醒,楚熙然想著之前的夢,而後止不住地發抖,唯有緊揣著大婚那夜賀蘭送的玉佩才能平靜下來。

第四日,長門宮迎來了不速之客,慕容昭華,這個流産後虛弱的女子此刻正咬著牙,一張蒼白的臉因怨怒而發紅。

「是你殺了我的孩子!」

「是又如何,不是又如何?」楚熙然理了理自己的衣角站起身。

「為什麽?」

「你知道的,沒有人希望你生下可以繼承大統的子嗣。」

「不!」慕容尖叫:「他愛我!」

楚熙然聞言錯愕,在看到慕容堅定的眼神後,才明白這個高傲的女子怕是無可救藥地愛上了賀蘭若明。想必賀蘭每每對著她也是那般極盡溫柔體貼,戀戀深情,不由得人不動心。

苦澀的味道蔓延,楚熙然覺得頭暈,不知道是因為這些日子的惶恐,還是因為慕容的那句他愛我。

愛麽?他很想問慕容,他是不是也對你深情擁抱,緊到不能呼吸;他是不是也對你溫柔而笑,一遍遍喚著你的名;他是不是也對你噓寒問暖,撫慰著你總是不安的心?

如果他也對你做過這些,那這就算是愛了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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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楚熙然,你殺了我的孩兒,我要讓你付出代價!」

那灼熱的燃燒著恨意的眼睛,彷佛可以在楚熙然身上燒出兩個窟窿,在他還沒反應過來時,就已被兩個侍衛壓在了牆角。

「給他灌下去!」慕容一聲令下。

楚熙然試圖掙紮,卻發覺身體已虛弱得不堪一擊。

「放心,我不會笨到現在就要了你的命,這只是剛煮沸的辣油,它會燒了你的嗓子,讓你再也不能開口說話。」慕容欣賞著眼前即将發生的慘劇,彷佛那樣才能微解她的喪子之痛。

滾燙的辣油順著咽喉而下,楚熙然痛得幾乎快要暈厥,身體裏的每一寸都敏感的體驗著那種幾乎要燒掉他整個身體的烈痛,灼熱的,生生把人撕扯開,爆裂成一片片。

「你們在幹什麽!」那是賀蘭的聲音。

酷刑終於在暴喝中停止,楚熙然順勢倒在地上,雙手掐著自己的喉嚨,嘴上也已被燙出膿包,還流著血。

「皇上,是他殺了我們的孩子,臣妾要為那可憐的孩子報仇,要讓這個賤人生不如死!」慕容哭著倒進賀蘭的懷裏,一副悲傷而嬌弱的樣子,好不可憐。

「容兒,事情還沒查清楚,怎麽可以私下用刑?」賀蘭摟著他的容妃小聲安撫,「交給朕,若真是他,朕一定為你作主!」

「謝皇上!」慕容乖順地點頭,一邊還在輕聲低泣。

楚熙然透過自己模糊的眼看著眼前相擁的人,忽然覺得很可笑,於是就真的笑了,卻不想牽動了嘴上的傷,昏厥了過去。

再醒來已經躺在床上,嘴上的傷上了藥,沒有先前那麽痛,還有一絲清涼,只是嗓子裏依舊火辣的疼痛著。試圖張口,卻發覺自己根本發不出聲音,慌張的在黑暗中摸索想要起身,才發覺有人坐在榻邊。

「別急,禦醫說了只是暫時的,過陣子傷好了還是能說話的。」賀蘭知道他的擔憂,連忙寬慰。

楚熙然在黑暗中看著賀蘭的輪廓發呆,一度以為這是自己的幻覺作祟。

賀蘭見狀,只得爬上床将他拉進自己懷裏,輕柔著聲音道:「再忍幾日,我就帶你出去。」

楚熙然更加疑惑了,咿呀咿呀的想說些什麽,卻根本成不了句子。

「我知道不是你做的了,小儀的孩子不是你害的。」

楚熙然低下頭,忍不住冷笑,這皇上查得倒是挺快,不過四日就摸得清楚,可既然如此,剛才在容妃面前又為何不光明正大的替他說話?

「熙然,這些日子委屈你了!」賀蘭拍著他的背,繼續道:「看你,才幾日就瘦成這樣,朕抱著都硌得慌,回頭得給你好好補補。」

看楚熙然沒有反應,他又繼續自言自語道:「這幾日我就一直擔心,今兒個要不是正巧來看你,你的嗓子就當真要毀了。」

賀蘭的話讓楚熙然想到滾燙的油滑過自己咽喉時那種椎心的痛,不禁打了個寒顫。

「別怕,有我呢!」賀蘭輕聲安撫,卻發覺只是徒勞。

楚熙然顫抖得更加厲害,緊閉的唇死咬著,讓上了藥卻還泛著膿包的地方出了血,絲絲入心。

「我再也不會讓她們傷你了,再也不會!」賀蘭寶貝般擁抱著楚熙然,感受著那人因為害怕發抖而冰冷的身子,竟有些無措。

而懷裏的人卻因為這句話忽然變得安靜起來,只是死命揪住他胸口的衣裳不松手。

「我答應你!」賀蘭松了口氣,按住扯著自己衣裳的那雙手,細細親吻。

楚熙然的嘴角慢慢上揚,在賀蘭看不到的地方,微笑。

爹爹曾說過,以退為進,乃用兵之法也。這一次,他做到了,用自己受的苦,用自己懦弱的一面,獲得他更多的疼惜,而使他忘卻了自己的确親手殺了他一個孩子的事實,即使那個孩子原本就是不被允許生下的,可也畢竟是他的血脈啊。

楚熙然被送回永和宮的那日,天空出奇的晴朗,一切就彷佛沒有發生過似的,依舊那般安靜平和。可人人都知道,這後宮已經翻天覆地,原本一手掌控後宮的淑妃被皇上一尺白绫賜死在她的長春宮。

剛喪子不久而悲痛萬分的容妃接替了淑妃暫管後宮事宜,而李昭儀也被封為妃,但卻因流産而身體異常虛弱,竟久病不起。於是,儀妃的承幹宮成了皇上最近常常踏足的地方,往往是白天裏空了就去,晚上也常翻牌留夜。

而楚熙然那,也是補品、珍寶的天天往宮裏送,卻罕少見得賀蘭若明的人影。

待到楚熙然傷養好,已是夏季。

禦花園池塘裏的荷花開滿水面,嬌美動人,正是到了賞荷的好季節。

夜晚,燈火通明的禦花園裏搭起了戲臺子,擺起了久違的宴席,竟比新年除夕夜還要熱鬧上幾分。太後率衆後宮各妃品茶賞荷觀月,好不自在快活,雖然只是表面的,卻也喜慶起來。

楚熙然作為這後宮唯一的男妃,在一堆女子中總覺得格格不入,於是悄悄退了席,遣退了身邊的人,獨自在遠處望著滿塘荷花發呆。

就這麽望著對岸熱鬧的一切,彷佛自己也變得虛幻了起來,腦子裏閃過這一年的點滴,說不出的感慨與茫然。

由不得嘆了口氣,卻聽暗處角落有人冒出聲音:「好端端的,怎麽嘆起氣來了?」

楚熙然轉頭望去,吃驚地發覺原本該在禦書房裏批摺子的賀蘭若明,此刻正從暗角裏現了身,尋味地看著他。

而後賀蘭開口說:「許久沒去你那了,過得好麽?」

有那麽一瞬間,楚熙然認為眼前的一切只是個幻覺,若說因思念過度,也并不過分,然下一刻,熟悉的懷抱侵襲上身,那人攬著他靠近自己,又說:「怎麽?傻了?」

「是很久了。」楚熙然忽然覺得自己的口氣像個怨婦,卻還是止不住嘟囔道:「都快忘了皇上長什麽樣了。」

「沒良心的,虧我還天天念叨著你。」賀蘭開玩笑似的說著,眼睛卻望向了對岸的燈火。

若此刻楚熙然可以回頭看看賀蘭眼裏的那抹無奈,或許他就不會錯過那人掩飾不住的感情,只是他沒有,所以他不會知道,這個許久未踏足他永和宮的當今天子,多少次在深夜起身站在他的宮外徘徊逗留,直至最終離去。

他不是不念他不想他,他幾乎恨不得夜夜擁著他入懷而眠,就如同那段班師回京的時光一樣。可是,他不敢,針對楚家的行動已經開始蠢蠢欲動,他越是靠近楚熙然,越是不知該怎樣去面對未來可能發生的一切。

站在楚熙然面前,他已經不能做到無所謂,他甚至害怕若有一日自己必須要親手結束他的生命時,會是什麽樣子。只是,楚熙然的一句話打破一切苦心經營的刻意疏遠。

他說:「若明,我想你。」

我想你。短短三個字,讓賀蘭若明的理智崩潰,他緊緊抱著楚熙然,許久許久才緩緩放開。那時他下了個決定,不管未來如何,至少在僅有的時間裏,他要把這一輩子的寵愛全部都給他。也許這樣,以後才不會後悔這所剩的時間裏,沒有好好的抱緊他。

一晃眼兩年飛逝而過,掐指一算,楚熙然在這後宮竟然已經整整三年。

他不再是那個十六歲花般的青澀少年,也早絕了出宮的夢。十九歲的楚熙然常想,或許自己注定是要死在這個地方的,從第一步踏進宮門,就再也沒有了回頭路。

偏偏當年自己年紀小,心卻大,才那般不知天高地厚的想在這灘渾水中獨善其身,而入了淤泥的人,又怎能真正的不染呢?

他覺得自己已經跟死去的淑妃越來越像,藏匿很深的眼神,算計著步步為營的心思,就連一個笑,都很難再真切起來。

宮中的生活改變了他太多,他卻無力去挽回曾經的自己。每每看著銅鏡裏越發妖嬈的自己,他會想,那個騎著馬兒在草原上奔跑的楚熙然,是不是早就已經死了。

又一個立秋後,天氣變得涼爽了起來

楚熙然慵懶地卧在貴妃椅吃著葡萄,翻著手上的書籍,百無聊賴地打發著時日。

「主子,皇上剛下朝,去了儀妃娘娘那兒。」小順子湊到跟前輕聲回道。

「哼。」楚熙然冷笑一聲,扔了手上的書,起身朝小順子道:「練劍。」

小順子立馬伺候著楚熙然換了身緊身束腰的長衫,一改往日的素白,而是大紅底子金絲花紋,豔麗逼人。

楚熙然對著銅鏡抿嘴一笑,取下了挂在牆上的長劍,飄然轉身朝後院去了。

小順子跟在他身後,禁不住想,這百步生媚也不過如此,主子的美,當真不是那些庸脂俗粉可比的。正當小順子還在發呆之際,楚熙然已自顧自地舞起劍,銀光繞身,随著衣裳的紅光而動,不知是這紅染上了銀,還是那銀繞上了紅。

到一切靜止,楚熙然已是滿頭汗珠,卻見他瞥眼一笑,彎著眼角兒道:「你還要偷看到幾時?」

樹蔭下,賀蘭若明緩步而至,舉起衣袖替楚熙然抹著汗道:「熙然的劍法愈加出神入化了,看來以後朕不需要貼身護衛,有熙然在就大可安心了。」

「皇上,您這是誇我呢,還是取笑我呢?我這劍法跟你比,可是小巫見大巫,羞都要羞死了。」楚熙然把劍遞給了小順子,轉頭又橫了賀蘭一眼。

「還記仇呢,嗯?」賀蘭笑著想起了那時兩人比劍的情形,那人輸了時不甘心的跺腳摔劍的無賴樣子,還真是想一回就樂一回。

「還說!」楚熙然恨恨地磨著牙,真不明白這看起來溫柔安靜的天子,劍法居然好過他個曾帶兵上戰場的少将軍。

「這麽早就起身練劍,怎麽不多躺會兒?」賀蘭拉楚熙然回了房,囑咐人上早膳。

「睡不著就起來動動。」楚熙然接過賀蘭遞來的皮蛋瘦肉桂花粥,搗了幾下涼了涼,才送入口中,含著粥似無意地問了句:「今天朝上沒什麽大事吧?」

「天下太平,能有什麽大事?」賀蘭看了埋頭喝粥的人一眼:「別只喝粥,嘗嘗這梅子餅。」

「梅子餅?儀妃愛吃,我可不愛!」楚熙然皺了皺眉,推開了賀蘭遞到嘴邊的食物,「今兒個怎麽沒去承幹宮?」

「你吃醋的本事倒是一日賽過一日了!」賀蘭笑吟吟地放下手裏的梅子餅道:「我只是來告訴你,小儀她,又有身孕了。」

楚熙然忽然想起了兩年前那個春季,儀妃與容妃的流産,自己在長門宮差點被慕容弄啞,還有最後被賜死的淑妃。

他從不曾想過那個背地裏一石二鳥的人會是淑妃。太多的疑點讓他不禁懷疑,淑妃的死到底是罪有應得,還是有別的原因。而賀蘭的回答永遠都是含糊其詞,讓人更加疑惑。只是,逝者已矣,沒有人關心過去到底是怎樣的真相。

而現在,儀妃又懷上了龍種。這樣的消息,讓他不知該怎樣笑著說出「恭喜」兩個字,心裏彷佛有個貓爪子在不停的搔著撓著,只能沈默以對。

「皇上如願以償了。」楚熙然忽然站起了身,朝外走去。

「熙然,早膳吶!」賀蘭看著碗裏的大半碗粥。

「沒胃口,皇上慢用。」

楚熙然的任性在賀蘭寵溺下已經越發的放肆,然賀蘭依舊包容著,這樣的包容與寵愛反而讓楚熙然一天比一天的心慌,卻又無法自拔。

納蘭常在還住在儲秀宮。當楚熙然進門時,她正修剪著花枝,看起來那樣柔和脫俗。

「納蘭。」楚熙然開口喚了聲,就見前方的女子轉頭朝他望來,笑著颔首點頭道:「怎麽來了?」

「陪我喝酒。」

「大白天喝什麽酒,不如嘗嘗我親手泡的芙蓉茶。」納蘭招呼楚熙然在院裏的石凳上坐下。

「芙蓉茶?」楚熙然好奇的端起面前的青瓷茶碗,揭開蓋一聞,果然清香撲鼻,品一口,更加甘甜可口。

「好茶。」楚熙然笑道:「姐姐這總是藏著好東西呢!」

「茶而已,算不上什麽好東西,只不過這芙蓉茶定要用芙蓉泉泡之,才能顯其醇香。」納蘭笑著看著小自己半歲的楚熙然。

「怎麽算不上好東西?皇上知道姐姐愛茶,從來都是搜羅了好茶往這兒送,別的宮求都求不來。」

「楚熙然!」納蘭忽然正容喝道,帶著點責備的意味。

「姐姐,你當真不肯?」楚熙然垂下頭,緩緩才說:「儀妃已經懷上龍種。」

「熙然,我早前就對你說過,這後宮的渾水我不會摻和進去,我的心已死,現在只想平平靜靜老死宮中。」

「可你能眼睜睜看著我死麽?」

「死?熙然,你不會死的,皇上寵你疼你,怎麽舍得你死?」納蘭不懂,這個讓當今天子放在手心裏疼著護著的人,怎會如此的不安。

「色衰而愛弛,更何況我始終是個男人,再用不了幾年,沒了少年的柔軟清秀,他就更不會喜歡了。」

「所以你想把我送到皇上跟前,然後産下子嗣,保你後路?」

納蘭冰冷冷的聲音闡述著事實,讓楚熙然無地自容。

「姐姐,對不起……」

「沒有什麽對不起。可是熙然,這段日子來,你變得越來越多了。」納蘭看著楚熙然逐漸濕潤的雙眼心軟,但不得不說道,「如意的死,是你做的吧。」

楚熙然猛然擡起頭,驚恐卻不知如何解釋。

「她不過是使計想重獲皇上寵幸,你卻在她快成功之時找人陷害她,落她一個不守婦道欺君之罪,她一介女流之輩,怎受得了如此誣蔑,自盡,是你我都能意料的事。」

「錯了。」楚熙然忽然笑了起來,微微笑說,「姐姐你錯了,她不是自盡,是我硬給她灌下了鶴頂紅。」

「錯了。」楚熙然忽然笑了起來,微微笑說,「姐姐你錯了,她不是自盡,是我硬給她灌下了鶴頂紅。」

納蘭不可置信的質問道:「從慕容的孩子,到如意的死,你究竟在做些什麽?」

「我只是盡力想留在那人身邊,這樣有錯麽?」楚熙然看著自己的雙手,不停重複著:「我有錯麽?我只是不想被抛棄,我沒有錯。」

「熙然,你……」納蘭嘆著氣,卻不忍再責備,因為她深深感覺到面前這個男子幾近絕望的,悲哀。

納蘭琦,年方十九,僅比楚熙然大上幾個月,楚熙然和她熟絡了後就喜歡叫她納蘭或者姐姐。

其實,楚熙然原本會接近納蘭是因為她的特殊,就如同賀蘭若明說的,納蘭是這宮裏唯一清澈幹淨的人。楚熙然一邊羨慕著她的這份與衆不同,一邊卻又氣惱著,因為曾幾何時,自己也是那般恬淡無妄,只願遠離紛争,圖個清靜。

可回頭看看這些年以來,莫名其妙的就陷入了一種未知的死局。雖如今被百般寵愛,可一個男子跟一堆女人争風吃醋,怎不叫人難受得慌?

然他還是真心喜歡和崇敬著納蘭的。甚至說,他也心疼著納蘭。

納蘭未進宮前本是有個情郎,只可惜對方只是個小小的護衛,而納蘭家雖不是掌權的望族名門,卻也算得上是個世襲的朝廷大官。

以當時門當戶對的說法,這段情,終究只是水中撈月,一場空。

可納蘭的脾氣卻比她柔美的樣貌要固執得多。私奔被抓的那晚,她絕食而跪,求父親成全。但最終的結果是她跪了多久,那護衛就挨了多久的鞭刑,輸家注定會是她。

於是,那護衛為得以保全性命,選擇了遠走他鄉,從此失了音訊。而納蘭,也不得不進宮,成了如今的納蘭常在。可她的心已死,再也燃燒不起來,那些情情愛愛都已是過往煙雲。

納蘭說:「熙然,感情這東西要拿得起放得下,不然苦的是你自己。」

楚熙然覺得,那個時候的納蘭,彷佛一眨眼就會化塵而去。

「時候不早,你也該回去了。」

納蘭下了逐客令,楚熙然不得不起身走人。

納蘭說過「雖你我同為皇上的後宮妃嫔,可畢竟男女有別,接觸太多,對你我都不會有好處」,所以,他們總是這樣偶爾相處,如君子之交,卻在這宮中建立起難能可貴的友情,彼此知心。

「熙然。」納蘭忽然喚住了離去的楚熙然。

楚熙然回頭,只聽納蘭正容地對他說:「別丢了你的心,這樣才不會太痛。」

楚熙然一震,張口卻不知道該怎麽回,只能點了點頭,轉身離去。

回到永和宮,楚熙然看到了那個難得在等他的人,賀蘭若明。

「去哪了?這麽晚回來?」賀蘭的口氣明顯不悅。

「儲秀宮,去看看納蘭常在。」楚熙然如實而禀,他知即使不說那人也是知道的。

「也不見你往其他妃嫔那跑動,怎麽就愛去納蘭常在那?」賀蘭繼續問道。

「皇上,您這是吃我的醋呢,還是在吃納蘭常在的醋?」楚熙然譏諷一笑,轉身回了內屋脫了外袍。

「你說呢?」賀蘭若明緊跟其後,貼身而擁,把人整個撈進自己懷裏磨蹭。

「正經點,天還沒暗透呢!」楚熙然笑著繞過,從衣櫃裏取了件輕薄的睡袍,準備換上。

「熙然,秋後就是三年一次的選秀了。」

賀蘭話音一落,就見楚熙然掉了手上的睡袍,整個房間變得安靜。

楚熙然依舊沒有說話,只是默默拾起睡袍穿好,系緊了腰帶,才轉身回眸一笑道,「我不許!」

賀蘭眉頭微微皺著,嘆了口氣道:「這是祖宗規矩!」

「就是不許!」楚熙然一旦執拗起來,往往也是異常固執,「信不信我用楚家的十萬大軍壓平了你的紫禁城,看你還怎麽選秀女!」

「胡鬧!楚熙然,你這是在威脅朕麽!」

賀蘭若明的怒吼聲響徹屋頂,楚熙然卻不為所動,冷眼看著賀蘭因為憤怒而扭曲的臉龐,輕聲說:「賀蘭若明,我楚熙然到底算你的什麽?」

其實話一出口,楚熙然就後悔了。他不該如此沖動,明明知道兵符是楚家和當今皇族最忌諱的一件東西,卻被自己沖昏腦袋脫口而出。一個不小心,可能就是滅門之災,自己怎麽會在這個時候如此不理智?

他冷靜了下來,用不痛不癢的聲音避開賀蘭若明的質問,反問道:「賀蘭若明,我楚熙然到底算你的什麽?」

賀蘭沒有回答,只是喘著大氣,一眨不眨的看著楚熙然煞白的臉。

「妃嫔?男寵?還是你握在手上的棋?」楚熙然深吸了口氣,繼續道:「賀蘭若明,你的深情到底是真是假?你究竟有沒有愛過我?哪怕一點點?」

「朕可以寵你、縱你、喜歡你,可是,朕不會只寵你一個喜歡你一個,朕更不會愛你,因為朕是這天承國的天子,是一國之君!」

賀蘭若明的話彷佛當頭棒喝敲醒了楚熙然,他還是笑著,聲音依舊緩慢,他說:「前兒你告訴我你的寵妃懷了龍種,今兒你告訴我你要選秀女,你有沒想過我的感受?

「就因為你是皇上,所以我必須每夜等著你來臨幸;因為你是皇上,我必須忍受你夜夜在不同的宮殿留宿;因為你是皇上,我必須笑著恭喜其他女人懷了你的孩子?

「賀蘭若明,憑什麽你是皇上,卻要我去承受那麽多隐忍那麽多?我也是個男人,是個有尊嚴有感情的男人!」楚熙然說著說著,覺得這一出戲演得太狠太真,連心也都跟著一塊疼了,眼裏也變得模糊,彷佛有液體滑過臉龐,溫溫的、鹹鹹的。

他聽見自己麻木的聲音說:「賀蘭若明,為什麽我要進這後宮?為什麽我偏要遇上你?為什麽我會愛上你?」

賀蘭震驚的看著楚熙然帶淚的容顏,伸手,想為他擦去淚痕,可卻因為對方的閃躲,生生停在了半空。他看到楚熙然忽然展開笑顏,還是那般明亮燦爛的笑,彷佛前一刻哭泣的人根本不是他。

「好,從今兒起我會好好做你的妃子,守好楚妃的本分!」

那一抹釋然,那一抹放棄,讓賀蘭若明來不及抓住,就已經消失得無影無蹤,賀蘭看著他自發解開睡袍、赤裸裸站在面前,第一次有了想逃的念頭。

可楚熙然沒有給他機會,他一邊為他寬衣,一邊說:「皇上,讓臣妾伺候您。」

永和宮的燈滅了,又是一夜的颠鸾倒鳳,又是一夜的糾纏不休,只是那一夜,有人親手下葬了一樣東西,他管它稱作:心。

那夜後,楚熙然還是那個楚熙然,可又不再是那個楚熙然。

賀蘭每次看著朝自己笑得妖媚,卻見不著眼底一絲笑意的楚熙然,就莫名悶得慌。

「瞅什麽呢?」楚熙然笑嘻嘻地把玩著手上的夜明珠,調侃著賀蘭若明。

「你覺得今年的秀女怎麽樣?」賀蘭注意著楚熙然臉上的表情,卻未發覺一絲異樣。

「還成,有幾個姿色不錯,想必會合皇上的意。」楚熙然的語調永遠是平靜的。

「今年都是女子呢。」賀蘭說道。

「呵呵,是啊,這後宮的妖孽有我一個就夠了。」楚熙然擡起頭看著賀蘭道:「皇上,可別有了新歡就忘了舊人吶!」

「吃醋了?」賀蘭笑著拉過楚熙然坐進自己懷裏。

「是呀,這醋可大著呢!」楚熙然靠在熟悉的胸膛上,嗅著他身上淡淡的龍涎香。

自從容妃流産後,賀蘭再也沒用過麝香,因為太醫說容妃因吸入過多麝香,又服了紅花,因此不僅胎兒不保,以後更難有孕。

當然,這話只有賀蘭若明知、楚熙然知、太醫知,此外,便是封了口無人知曉。

因此,每次看著在自己面前耀武揚威的容妃,他總是在心裏替她感到悲哀,也就故意讓了她三分。

楚熙然心裏冷笑著,把臉埋進了賀蘭懷裏,問道:「皇上今夜要翻哪個新進秀女的綠頭牌?」

「不急,明兒個再說,今夜我留你這可好?」

「你已經接連三日留我這了,儀妃那可還懷著龍子,你也不去看看?」楚熙然嘴上這麽說,手卻不安分的在賀蘭胸口磨蹭起來。

「這也是,的确好幾日沒去看看小儀了。」賀蘭故意起身,拉開了楚熙然。

「你!」楚熙然頓時氣得瞪圓了眼。

「看你還裝大方,嗯?」賀蘭笑著勾起楚熙然的下颔,輕柔一吻,道:「我可不記得你有大方過。」

「哼,別用賢良淑德那一套來框我!」楚熙然邊說邊扯過賀蘭若明,狠狠咬上對方的唇,到出了血印子才滿意的舔了舔舌頭,道:「反正是妖孽了,我還有什麽好怕的!」

「小野貓。」賀蘭用手指抿了抿自己出血的嘴唇,看著驕傲瞪著自己的楚熙然,忽然迷惑,到底哪一個才是真正的他?

新進秀女的入宮,無疑打破了這後宮三足鼎立的穩定局面,一切又變得波濤暗湧,定數無常。三年一個輪回,或許,注定這樣的債會越欠越多。

「別宮有動靜麽?」楚熙然仔細擦拭著自己的琴問道。

「回主子,尚未有任何風聲。」小順子接過楚熙然遞回的絲絹布。

「哼,我倒要看看,誰先忍不住。」

楚熙然坐直了身子,用手指撥弄著琴弦,霎時,一曲《美人吟》流洩而下。

之前冷對後宮的男子已不見,只剩個安靜的琴師,低垂著臉,散落的發絲遮蓋著兩頰,看不清容顏。

琴,是近一年才跟宮裏的一個樂師學的。誰讓這後宮裏的生活太過枯燥,他又不能整日裏舞劍消磨時間,畢竟,一個後妃成天刀光劍影的也說不過去。

一年前某日,賀蘭請了樂師在宴席上奏了曲《枉凝眉》。曲罷,楚熙然才發覺自己早已淚流滿面,竟是不知不覺裏給琴勾去了魂魄,為此還給賀蘭取笑了很久。

然那種因琴曲而泛起的酸楚,卻是怎樣也消散不去,於是他央求了賀蘭,容許他跟樂師學琴,算是消磨時光。

賀蘭自是許了。只是,楚熙然從未在賀蘭面前彈過琴。他說,初學還未出師,怎敢在皇上面前獻醜。賀蘭笑他是害羞,他卻不語,唯有自己知道那琴是心音,撫琴時是最脆弱的自己,怎可給他瞧見?

人生若只如初見,何事西風悲畫扇。

楚熙然想,他終有一日會當著賀蘭若明的面奏上一曲。他要告訴他人生若只如初見,他情願活在那個溫柔的笑容下不要醒來。

而不是現在般,誓言猶在耳,卻已是物是人非。

或許,賀蘭若明從未變過,在變的人,始終只有他楚熙然一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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