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一百年前。
身着龍紋黃褂的男人輕倚在案旁,手中把玩着一段白綢,白綢上沾着以血染就的字符,數十年過去,綢子上的血跡已隐隐發黑。
屋子裏一片靜默,只能聽得皇帝平緩的呼吸聲。
每逢此時,即使是皇帝身邊最得力的內侍也是不敢打擾的。陳清穗只得滿面愁容地候在門外頭,生怕一個不留神錯過了皇帝的某一道旨意。幾個眼尖的小內侍看破了師父的為難,幾人交換了眼色,鬼鬼祟祟地湊上前去。
“師父,陛下他可又是在想着前朝那位……?”
陳清穗談虎色變,當即賞了他們後腦勺一掌:“作死!你們有幾個腦袋,敢說這大逆不道的話?”
“是,是,師父教訓得是。”
嘴上這麽說着,依舊賊心不死:“可是師父,伺候陛下原是我們本分,有些事陛下不說,我們也要替陛下想着的。”
陳清穗自然明白其中的關竅,他在皇帝手下做了這麽多年,此時皇帝心中想的是誰他怎會不知,何須幾個青瓜秧多嘴多舌。
“交待你們的事都做完了,是吃飽了晚飯撐着了不是?滾回自己的地方去,你們不要活,我可還想着安享晚年。”陳清穗低喝道。
“師父!”
“夠了!人已經死了,我既是有心又待如何?何況他與陛下之間本來就是一筆糊塗賬。莫說我只是個奴才,就算我是……”話到此處,陳清穗生生将大逆不道的話咽回肚子裏去:“……我也不知如何做。追封他一個皇後的谥號?簡直滑天下之大稽。追封他一個皇帝的谥號?挪入皇陵?封他一個太祖?我是嫌我命長麽?”
“師父!”其中一名小內侍壓低了聲線:“死人的尊榮是都做給外人看的,若陛下想要封,何須等我們開口,陛下自己便能作主。”
陳清穗的目光裏閃過一絲狐疑:“你的意思是?”
“師父,堵不如疏。”
皇帝李龍城年逾半百,在位數十年不曾懶政,與前朝相比,現下政治清明,國力強盛,百姓安居,世人提起這位新皇多是贊許之聲。許多當權者晚年沉迷仙道,煉丹修法以求長生,以至于荒廢了政務。李龍城卻是例外,于是關于他的美譽又加一等。世人往往不曉內情,唯有這些貼身伺候的內侍們才知道,皇帝這一顆心,除朝政外,一早便為一個死人占據了,多一分精力也勻不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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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帝的心底埋着比長生更深切的願望。
小內侍們的話着實讓陳清穗動了心,随着年歲的增長,皇帝的思緒愈發濃重,早些年尚能自抑,現如今在桌案旁一坐便是一宿。只是陳清穗摸不清楚,皇帝對那人究竟是思念,還是生前事未盡的意難平。
他不敢輕舉妄動,卻也不能任憑皇帝意志消沉下去。
隔日,小內侍們便領了一個侍衛過來。
陳清穗打眼一瞅,當即愣住了,他将人上上下下打量數遍,喃喃道:“像……”
小內侍們笑得谄媚:“我們找的人,能有錯麽?”
這侍衛年歲不大,眉眼間青澀未褪,卻獨有一份未被打磨過的硬氣在。他一貫不喜與內侍們厮混在一起,又見他們露出寓意不明的神情來,心中大概明白了七八分,敢怒不敢言。
當晚,他被提拔至長生殿當差。
大殿門口只他一人,陳清穗臨走前千叮咛萬囑咐,無論發生什麽事,都不可沖撞了陛下,否則我們誰都別想活命。
年輕的侍衛怒道:“若非你們搞這歪門邪道,我又如何有機會沖撞!”
“不開眼的東西!若陛下瞧得上你,那是你幾輩子修不來的福氣!你若當真忠于陛下,你自知道該怎麽做。”
侍衛抵抗不得,只得滿腔憤懑候在殿前,等待皇帝的“召見”。
殿內鴉雀無聲,若非燭上火舌未熄,他還以為皇帝已就寝,沒他的事了。
倏地,似乎有什麽掉在地上,發出沉悶的聲響。
年輕的侍衛本就緊張,冷不丁的一聲讓他慌了陣腳,虎頭虎腦地闖進去救駕。
皇帝正彎腰拾起一卷畫軸,他意識到門外有人擅自闖入,不禁蹙起眉頭:“誰。”
天子不怒自威,侍衛當即軟了腿,跪倒在地:“聖上萬安!”
“陳清穗愈發不像話了,什麽人也往朕的門口安排。”皇帝冷聲道:“退下,明早自行去領罰。”
侍衛冒了一腦門的冷汗,什麽也顧不得了,皇帝願意留他一命已是萬幸,哪裏還想得起陳清穗叮囑的。他慌亂地給皇帝磕頭,手腳發軟地踏出殿門,剛邁出一只腳,又被叫住了。
“你,轉過頭來。”
侍衛僵硬地退回腳步,貼身的衣料亦濕了大片。
“擡頭。”
燭光映在他的側顏,皇帝定了定神,道:“原來是你。”
“……”
“想來也是,只有你在我面前會這般無理。你既已經來了,何不進來。”
侍衛幾乎被吓得傻了,他的頭腦中一片空白,只依循求生的本能聽命于這位手握生殺大權的天下之主。
“你又何必對我客氣,想坐哪裏坐哪裏吧,總歸這皇宮裏的東西,原都是你的。”
皇帝的聲線平穩,指尖卻微微發抖:“你的眼睛治好了?是何方神醫?”
侍衛大氣也不敢出,眼前的皇帝竟不像皇帝,倒像害了瘋病。
“這是你走了以後,我第一次夢到你。之前也不是沒想過,若真有一日與你在夢中重逢,我該說些什麽。真正到了這日,事先想好的那些又一句也說不出口。你有什麽想對我說的麽?若是沒有,想必你也不願到夢裏見我的。”
“你與我當真……無話可說到如此地步。”
“沈既明。”
涼風習習,冷月皎皎。
輕聲三字沈既明,如同驚雷閃電,劃破深宮中的凄惶與靜谧。
“嘩啦——”
侍衛滿面悲憤,一把抽出腰間佩劍抵在喉間,悲憤道:“陛下,士可殺不可辱,臣一生坦蕩,于國忠于家孝,卻不想被陛下以沈狗之名羞辱!臣已無顏見天日,只願以死換得身後清名!”
見眼前人如此激烈的反應,皇帝微怔片刻,他走上前,沉下心仔細瞧了瞧,方才瞧出來。
殿內重新歸于沉寂,許久後,皇帝沙啞道:“罷了,退下吧,你也不必尋死覓活。今日之事,是朕對不住你。”
小侍衛餘怒未消,可皇帝已經把話說到這個份上,他再咄咄逼人下去未免不知好歹。今晚他能撿回一條小命,全頭全尾地走出長生殿可謂是死裏逃生,稍稍冷靜下來,抑制不住的後怕湧上心頭。他大氣也不敢喘,腳下似有千斤重,根本不知是如何走到殿門口的。
還有一步,就能逃離此等是非之地。
帝王的聲音自背後傳來:“你以為沈既明是怎樣的人。”
握着刀柄的手青筋暴起,說話者極力壓抑着滔天憤怒:“臣的祖上曾被沈狗扣以莫須有的罪名,禍及九族,唯有數人幸免遇難。那沈既明驕奢淫逸,草菅人命,常以虐殺囚犯為樂。這樣的畜生,竟白白的病死了,簡直是便宜他。以臣之薄見,将其拔了指甲丢入油鍋,扒皮去骨剁成肉醬都不為過,方才平息我先祖在天之靈。”
長生殿又一次剩下皇帝一人,他舒展手中的畫軸,凝望良久。
皇帝回味侍衛的話,那道年輕的影子活脫脫是從前的自己。沈既明還活着的時候,他們二人從戰場打到皇宮後花園,局勢亦從勢均力敵逐漸扭轉,到後來,沈既明已經毫無還手之力了,拳腳相加的新傷蓋過刀劍舊疤,他拽着沈既明的領子啞聲問道:“你委屈什麽?我不該恨你嗎?”
不厭其煩,一遍又一遍地重複着,其實他知道,他不僅是在問沈既明,更是在逼迫自己認清這個事實。
他是沈既明,害你全族性命,殘忍嗜血,你該恨他。
後來人死了,他自以為過往的恩恩怨怨随着屍骨入了黃土,前半生的嗔癡糾纏如夢一場,終于到了清醒的時候。
直到現在才悟出一個道理,于沈既明而言,唯他身死才算是真正的灑脫,他并非不知他們二人之間層層心結,只是他再懶得去解。他們二人總歸只是自萍水相逢而起的一段孽緣,或許本就不該相識相知,這結或解或開,沈既明都是不在意的,這輩子已經白活一場,還不如趕緊死了早早投胎,前塵往事就着孟婆湯一起喝了,這才稱得上亡羊補牢為時不晚。
悠悠生死別經年,魂魄不曾來入夢。初聽長恨歌時,年幼的皇帝不解其意,他去問沈既明,沈既明回答說,我既不善詩詞,又未有過男歡女愛,你這一問真的難倒我了。
沈既明說他不懂,做起來倒是與詩中人同樣決絕。
是他把沈既明與自己的關系想得太複雜,明明唯四字足以概括:
一廂情願。
畢竟沈既明是連自己的生前身後名都不在意的人。
後來,皇帝私下見了史官一面,史官吓得腿肚子發軟,牙根不住地發疼,而皇帝只有一個要求。
他懇求史官,在史書中抹去沈既明的姓名。
皇帝鮮少有如此強烈地表達個人意願的時候,這又不是什麽大事,史官擦了擦額頭上的冷汗道,遵旨。
從此,史書上再也見不到沈既明三個字,在史官的打扮下,他只是先帝膝下早夭的小十九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