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說得沒錯,你确實強過我。”沈既明喃喃道。

而他氣急之下質問李龍城的那句話亦是一語成谶,世上當然有人可笑得過李龍城。至于這人是誰,自然是他自己。

這原是多少年前的舊事,沈既明估摸着,李大将軍再怎麽福澤安康,恐怕此刻也已在皇陵裏躺着了。李龍城一生為民,滿身功績,就算沒飛升成仙來世也可投個好胎。人家的前途光明一片,只有沈既明自己在茫然度日,實在沒有關心李龍城的立場,趕緊把眼前的難題解決了才是正經。

他甩開不專心的念頭,心中默背洛清交待的話,獨自一人登上了通天塔,一口氣爬到塔頂。

此處視野開闊,凡間的山川地勢盡收眼底,沈既明也是無意間才發現此處如此精妙之地圖。過去他常常來這裏發呆,心中想着若是從軍之人能有機會來這裏看上一看,謀兵布陣可就方便多了。當然,如今他來這裏可不是為了打仗,他默默規劃着下凡後的路線。凡間也算是他的故土,他飛升以後還從未下去過一次,現在看着還真有點近鄉情怯。

以他的情況,并不敢以衣錦還鄉自居。當然家鄉人民也未必歡迎他,他還記得自己未離世的時候,世人皆親切地稱他為沈狗。

通天塔頂景色甚好,雲海翻湧,薄日半掩,只是高處不勝寒,不時有冷風吹拂,沈既明待了半晌便上牙打下牙。他緊了緊衣領轉身要走,筆直地撞在某人身上。他心下一驚,連忙道歉。待他重新慌張地擡起眼來,霎時間又愣住了。

與沈既明相比,來者要沉穩得多,他向後撤了一步,眼神淡漠地打量沈既明一番,自始至終都十分平靜。他微微颔首,算是對來人的回應,除此之外再無其他的動作,只與沈既明默默對視,一雙深黑色的眼眸裏看不出任何情緒。

即使不合時宜,沈既明還是要感嘆一句,古語道秀色可餐誠不我欺。先前他當了二十八年瞎子,不知美醜,後來當了無名小仙,雖也見了不少仙姿道骨,可任誰來都不如眼前這一位生得好看,華發及腰卻絲毫不顯老态,身姿傾長,面若冠玉,一顆顏色淺淡的淚痣點在眼角,恰到好處地淡去了眉宇間的疏離。他漠然伫立在此,發尾随風微動,別有一番風情。

書到用時方恨少,沈既明一時想不出足以形容此人容貌的好詞佳句。唯一可供參照的只有前朝先皇,也就是他的生父。先皇一生好美人,只要是看得上眼的,不管性情幾何,一律以勤勉柔順贊之,酌冊封為妃,害得沈既明年幼時還以為全天下的美人都是性情溫良善解人意。想到這裏,他不禁嘆道,世上恐怕只有神仙才擔得起此等絕貌,換作凡人長了這樣一張臉,馬嵬坡豈非又要多一縷幽魂。

不知怎的,沈既明想到了與世隔絕一詞。雖神仙皆不食人間煙火,可他飛升這些年,從未見過如這位一般冷然超塵的。俊是真俊,冷也是真冷,比塔頂的風還冷。

來者薄唇輕啓:“你是何人,如何能來此處。”

這人的嗓音比眼神還要冰冷幾分,聽得沈既明忍不住打了個寒顫。他掃了一眼胳膊上的雞皮疙瘩,頭腦裏像是塞了一團棉花似的,什麽也想不出,語言與理智一同喪失了。情急之下,他胡亂應答道:“我,我是來……”

“我是問,你如何來到這裏。”

“我來抓靈獸。”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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雙方幾乎同時開口,形象地诠釋了何為驢唇不對馬嘴。

沈既明意識到自己說錯了話,急忙要解釋,只是他愈着急,愈是語無倫次:“不,方才是我言錯,并非來此抓靈獸,是為了抓靈獸才來這裏……也不是,總之我……”

男子顯然沒有耐心聽完沈既明這個那個的,他再次重複最初的疑問:“你如何上來的?”

“啊?”沈既明茫然道,這人為何執着于此,他還能怎麽上來,當然是順着層層樓梯一步一步爬上來的,不然呢?抱成一團滾上來?

“只是走着樓梯,便上來了。”男子冷着臉重複着,他垂下眼,獨自回想片刻,擡起頭來确認道:“你是沈既明。”

沈既明難掩驚訝之色:“是。仙長如何聽說我的名字?”

男子只道難怪,他頓了頓,語氣微微緩和:“你的名字在天上已是無人不知,無人不曉。你說你來這裏抓靈獸?”

沈既明品了品男子所言,登時明白了。他搶了寂夜神君的劫數飛升,此事不但在人間是頭一遭,放在天界也是一樁曠古奇聞。他果然是百年難遇的奇男子一枚,竟能以不同的方式在天上與地下做到青史留名——當然,都不是美名。此事是沈既明的一塊心病,身前事是他咎由自取,可他确是沒有蓄意破壞神君劫數之意。男子淡然望之,沈既明像是被下了降頭似的,蔫蔫交待道:“我……我當真不是故意要奪取神君劫數,我自己也想不通,我生前究竟是哪步踏錯才壞了他人的好事。總而言之,是我的錯。神君醒了,我本要去負荊請罪,只是我不知神君的仙府在何處,并不敢貿然拜訪。神君大約也不願見我的。”

男子淡道:“你若有此心,那便很好。塞翁失馬焉知非福,世事本就無所定數,你不必自責。”

“仙長的話,洛清真人也同我說過,只是你我皆非神君,怎能慷他人之慨。”

話音剛落,沈既明就意識到自己失言了。顯然,男子的仙位是遠遠高于他的,他沒有與之說教的資格。有道是一波未平一波又起,欠下寂夜神君的債還未償還,偏又得罪一個。沈既明恨不得一巴掌給自己抽死,可說出去的話潑出去的水,天界等級森嚴,豈容他放肆?

男子沉默許久,想來是從未被這等膽大妄為的無禮之徒冒犯過,已是氣得說不出話。沈既明當機立斷,撲通一聲跪了下去,低聲道:“是我出言不遜,求仙長責罰。此事因我而起,與洛清真人無關,仙長降我一人罪便是。”

沈既明不敢擡頭去看男子的神情,只聽他道:“你跪得倒快。”

“起來。”

沈既明自然不敢真的起身。

男子似乎等得不耐煩,索性伸手撈他起來。此人臂力不俗,言語動作皆帶有不容忤逆的意味,沈既明險些站不穩,一頭向前倒去。

好家夥,沈既明恨不得從通天塔上跳下去,粉身碎骨一了百了——他怎麽又摔進人家懷裏了!

大約是仙人長得過于出塵絕豔,沈既明下意識将其歸于唐突不得的美人一類,生怕自己一介粗魯莽夫污了人家清白,而絲毫意識不到這美人比他高了足有半頭之多。

男子擡手,沈既明心下一驚,本能地側過頭去,臉頰上始終未傳來火辣的疼痛感。他微微睜開眼,繼而錯愕,仙人為何解起了衣扣?

這成何體統,沈既明更加摸不着頭腦,只得重新把眼睛閉上,心中默念非禮勿視非禮勿視。

混亂中,男子脫下了披風。沈既明心中一驚,本能地向後退去。或許是高塔上稀薄的空氣令他有些缺氧,亦或是震驚之下腦袋終于撂挑子罷工,男子伸手将披風遞與他眼前,他宛若靈魂出竅般動也不動,氣氛尴尬而僵持。

“果然瘋傻。”

沈既明還未來得及消化這句話的含義,一件溫熱的貂裘披風已然落在他的肩膀。

男子手指修長勻稱,打結的動作十分流暢,像是做慣了,只一眨眼的功夫,整齊對稱的蝴蝶結已然完工。剎時間,沈既明十分不知好歹地被劈了個外焦裏嫩。男子神色冷淡,并未覺得此舉不妥,沈既明竟從那雙無波的雙眼中看出些理所應當的意思來。他結結巴巴地說着萬萬不可于理不合一類語無倫次的話,一邊企圖将披風脫下還與男子。男子沉聲道:“既知風大,何不添置衣物,凍出風寒無人替你遭罪。”

半張臉都埋在貂毛裏,沈既明一動也不敢動了。

他不知自己是怎樣走出通天塔的,方才的一切像是經歷了一場虛無缥缈的幻境,唯有厚實的貂裘提醒自己:所見即為真實。直到走回熟悉的梅樹下才想起沒來得及問那男子的姓名與仙位,連人家住在哪裏都不知道,身上這披風可怎麽還?

年幼的仙童見沈既明回來,如往常一樣埋在他懷裏不肯起,他慣以這種方式換取沈既明的安慰,今日的沈既明卻頻頻走神,臉色比木雞還呆滞。仙童不禁追問發生何事,沈既明回神,将通天塔上的所見所聞講與他聽。不說不要緊,仙童聽罷沈既明的描述,十分難得地産生了抵觸的情緒。要知道,這孩子雖黏人了些,卻很少有表現如此激動的時候。沈既明心思重重,并未在意仙童的異常,他靠着梅樹坐下,将身上的披風蓋在仙童身上,一個人獨坐許久,直至天際再泛魚肚白才将将入睡。

翌日,驚喜與驚吓雙雙臨門。喜的是梅樹終于開花,沈既明睜眼便見一樹繁杏的盛景,大喜過望,他還未來得及叫仙童一起來看,卻看見不遠處站了一人。

此人并不陌生,正是昨日借他披風的男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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