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沈既明與李龍城的恩情說深不深,結下的怨仇卻是不淺。只是沈既明粗枝大葉,連二人究竟從何日起生了嫌隙都未發覺過。
前朝皇室姓沈,幾百年前昊高祖率親族一統中原,定國號為昊。高祖當年一将功成萬骨枯,也終究逃不過守江山的難關,皇位傳到沈既明父輩這一代時,昊朝已是一個外強中幹的爛攤子,若登基者是難得的賢明君主,沈氏江山或許還有茍延殘喘的可能,可惜先帝是個徹頭徹尾的昏君,邊疆外敵屢屢進犯,皇帝卻連一句撐場面的硬話都不敢言,只好将皇室裏的公主一個接一個地往外嫁。而在頒布重稅法令以供皇家奢靡的開銷時,先帝又難得地積極起來。總之,昊朝覆滅後被文人口誅筆伐不無道理。
萬事有因果,若沈既明的父皇在昏庸之餘尚存一絲未泯的良心,沈家人也不至于被李龍城滅族,一絲血脈也未留下。
先帝不僅昏庸,且性情殘暴。許是他知曉自己治國無方,以致百姓怨聲載道,皇帝十分重視民間對自己的評價,大大小小的文字獄不知鬧出多少。
監天寺善察聖意,他們對皇帝心裏真正懼怕的那一件事了然于胸。出于自保,也為了讨聖上的歡心,他們不得不有所行動。果不其然,雷雨交加的一晚,監天寺密報,傳城東李家降生一子,此子乃是百年難遇的帝王命格。
密報後附有一言,陛下,此子不得不防。
先帝閱後大驚,一連做了幾晚的噩夢,令人快馬加鞭探訪李家,看看到底有沒有這個孩子。
李是大姓,一條街上少說也有七八戶人家姓李。可若是在城東的李家,可就沒人會認錯了。
城東李家,京城中有名的書香門第,祖上出過幾個大官,在京城中的地位數一數二。這樣的人家,即使沒有監天寺進谏也會為帝王所顧忌,然李家女兒從未有被選入後宮的,男人們又是手無兵權的文官,這才未曾被皇家提防。
探子潛入李府時,正趕上李家為李龍城辦滿月酒。探子假意上禮,背後偷偷打聽了這名男嬰的生辰八字,與監天寺所言一分不差。
先帝當即下令,捉拿李龍城,判處活埋的刑罰。帝王年近半百,常年沉溺美色酒肉的生活使他病态難掩,盛怒之下,聲音尖銳而虛弱,聽起來十分刺耳。探子頭上冷汗直冒,不敢相信似的确認道:“陛下,李龍城未滿半歲,尚在襁褓中,即刻活埋怕會惹天下非議。”
先帝怒目圓瞪:“朕是皇帝!誰敢忤逆?李龍城尚在襁褓中變要觊觎朕的皇位,此等賊子還不該殺?若真如你所言,那便再加一條,非議者格殺勿論。”
探子面上略有猶豫之色,多心的帝王瞥他一眼:“你不想忠于我。”
“陛下明鑒!臣絕無此意!”
李龍城不愧是帝王命格之人,打出生那一刻開始就不消停,滿月酒才辦了三天就有人上門取他的命。密探身懷賜死的聖旨再臨李府,語調冰冷地說明來意,李夫人連話都沒聽完就暈死過去,李老爺更是宛如晴天霹靂,當場嘔了血。然,或許天意冥冥,密探此行終究未能成事,原因無他,比聖旨更快一步想取李龍城性命的,是瘟疫。
李龍城剛滿月便染了瘟疫,這樣的病連大人都挺不過去,何況是襁褓中的嬰兒。密探心裏松下一口氣,天地良心,可算叫他少做一件折陽壽的事,老天要這李龍城早夭,可不能把賬算在他頭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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密探為皇帝帶回消息,李龍城病夭,皇帝大喜,擺宴三日。
李龍城染了病不假,連李夫人都接受這孩子終不能活的事實,險些哭瞎一雙眼睛。只是他奄奄一息十數天,始終沒有咽氣,甚至在密探離開李府後,全身的燒盡數退去,又過幾日,瘟疫不治而愈。
帝王命格不會輕易離世,李龍城就這樣離奇地活了下來,甚至健康地長大。
李家不敢叫人知道幺子還活着,只好偷偷養在自家府中,除去最親密的幾個親眷下人,衆人都以為這孩子剛足月就病死了。這于李龍城來說實在算不得幸事,孩童不懂大人的心思,只是日日被關在一方天地中,自己不得出,外人不得進,寂寞得很。他雖不是活潑愛鬧的性子,可終是難免心生孤獨之意。
李龍城十歲時,趁着下人不注意,翻牆溜了出去。
他從不知外面世界是什麽樣,也不懂人情世故,只是看哪裏都覺得新奇。特別是附近的一座園子,裏面種了許多花草樹木,從外頭看過去已經好看得挪不開眼,他心中欣喜,正要走進去,門口有侍衛給他攔住了。
侍衛甲道:“你這孩子也忒不懂規矩,你知道這是什麽地方麽?膽敢擅闖?”
李龍城自是不知,他茫然地搖頭。
侍衛乙見這孩子生得可愛聰明,不忍吓他:“這裏是皇十九子的梅園,十九殿下禦敵有功,陛下親自賞的,現在是秋天,你見不着,下雪的時候才好看呢,什麽稀奇的梅花都有,美得很。只是這些花都是十九殿下的,旁人誰也進不去,自然也看不得。”
李龍城什麽都沒聽懂,只記住,他要等冬天時再來這裏一回。
李府上下急得像熱鍋上的螞蟻,待他回去後,自然少不了被狠狠收拾一頓。李龍城在街上看到許多與自己年齡相仿的孩童,板子落在身上沒有看起來那麽痛,只是他意識到,沒有人如他一般獨身一個。
父母無微不至的關愛,同伴天真無邪的關心,這是除去他以外,其他孩子的童年。
有一就有二,李龍城的偵察與反偵察能力極強,他不僅掌握了從李府逃出去的路線,還摸清了那座“除了十九殿下都不可以進”的梅園。這位傳聞中的皇十九子一年裏有十個月都不在京,手下的侍衛們表面盡職,實則打盹摸魚樣樣不少,輕易地就讓他溜了進去,玩得夠了,又能神不知鬼不覺地回家,不為任何人發覺。
三個月後,京中下起今年冬天第一場大雪。
李龍城看着地上的雪越積越厚,逐漸沒過腳踝和小腿,這樣大的雪,梅園裏的梅一定都開了。他熟練地從被層層禁锢的院子裏逃出去,兔子似的連跑帶跳,偷偷闖進梅園裏。這一次與往日都不同,他還不等靠近就聞得縷縷清香,這花香愈發濃郁,卻不刺鼻,這味道與冰冷的空氣十分相适。李龍城擡起頭,看着眼前繁紅一片,不由得看得怔了。
紅梅齊放的景象十分壯觀,平白将銀裝素裹的園子添了幾分生氣。
李龍城畢竟是幼童,他只記得下雪時梅花會開,卻忘了腳印會暴露自己的行蹤。侍衛們跟随着他留下的腳印一路追過來,又氣又急,厲聲大喝,叫他站住。
侍衛手中的刀槍明晃晃的,直到這時,李龍城才遲來地感到驚懼,他拔腿就跑,在梅園中和可怖的大人們玩起了躲貓貓。這梅園有三個李府大,李龍城在情急之下忘了路線,自己将自己轉丢了,眼看着侍衛們追上來,他心下着急,于是手腳麻利地順着最高大的一棵梅樹爬了上去。
梅簇巧妙地将幼小的身軀隐藏起來,侍衛們将這顆樹團團圍住,有要扔石頭的,有要往上爬的,一貫靜谧的梅園裏難得地嘈雜起來。
李龍城再也無心賞景,他恐怕是闖了大禍了,這事情鬧進他爹耳朵裏,恐怕不是一頓板子這麽簡單。
使梅園重新歸于平靜的是由遠而進的馬蹄聲,侍衛們瞬間鴉雀無聲,面面相觑。李龍城十分聰明,當即意識到,能讓侍衛們如此規矩起來的恐怕只有那一人。
這園子的主人,皇十九子。
他忍不住往外看了一眼,果然有一少年人牽着棗紅馬踏步而來。
少年腳下踩着特制的硬質長靴,踩在地上發出清脆的聲響,肩腕處裹着銀白色的盔甲,腰間配着一把長刀,背負弓與箭筒。終于,他站定在樹下,摘下去披風上厚實溫暖的兜帽,露出高高束起的馬尾,這時李龍城才發覺此人的雙目以黑綢覆蓋,大概是身患眼疾。
“一早就聽你們在這裏吵鬧,發生什麽事?”
侍衛們不敢說是有個孩子偷偷溜進來玩,這麽多大人沒看住一個小孩,十九殿下一年就回來這麽一次,這點事都做不好,以沈家人的個性,他們怕是性命難保。
“到底怎麽了,說話。”
棗紅馬同主人一起發出不耐煩的聲音。
“恭……恭迎殿下——!”
一群人呼啦啦地跪了一地,大氣也不敢喘。
“我是問你們……什麽聲音?誰在那裏?”
李龍城大驚失色,皇十九目不能視,卻準确無誤地對着他的方向擡起頭來。若非他眼上的黑綢,李龍城确信,他一定會和這位十九殿下對視。
終于,心神大亂的孩童失足從數丈高的梅樹上跌落。
侍衛們驚呼,這園子該不會要在今天鬧出人命。
帝王命格的李龍城再一次死裏逃生,在他摔下的剎那,當朝皇十九子沈既明伸出手,将他穩穩地接住了。
盔甲堅硬冰冷,穿盔甲的人溫聲道:“別怕,沒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