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這樣的相遇着實引人回味遐想,詩人雲人生若只如初見,此話不假。純善寂寞的孩童與皇十九子在種種機緣巧合下碰撞在一起,若是換作太平盛世,這一段大概會被史官寫作佳話,流芳百世。至少此刻的沈既明在天下萬民眼中還是沈家唯一指望得上的好人,自從名不見經傳的十九殿下自願請命駐守邊關,昊朝的公主們終于從和親的噩夢裏逃脫,京城再沒傳過我軍敗退的消息。
只是百姓們對沈既明終歸是懷揣着畏懼的。畢竟他的父兄一事無成卻飛揚跋扈,十九爺這樣軍功累累,恐怕也不會是好伺候的主。李龍城擅闖梅園,還爬到最名貴的樹上去,壓折了不少枝葉,就算命大沒能當場摔死,恐怕也要被嗜梅如命的十九殿下生生打死。
沈既明将懷中的孩子安撫好一會兒,才不耐地與侍衛喝道:“難道你們自己沒有妻女?何苦要逼死如此年幼的孩童?”
少年人聲音清朗,卻絲毫不減言辭中的狠戾。跪了一地的侍衛們有苦說不出,臉色死白:“殿下,這孩子不知輕重,竟然擅闖您的梅園……”
“我派你們照看梅園,是讓你們幫我澆水施肥,修枝剪葉,何時叫你們用刀槍逼死孩子?”
誰也不敢賠上項上人頭頂撞十九爺:“是,是,小的們該死,只是殿下,園子裏的花種名貴,我們也是為了忠于殿下,才……”
“建了這園子本就是供人欣賞的,我一個瞎子白得了這麽大的園子,勞民傷財,本就浪費了。有旁的人喜歡,這再好不過。”沈既明冷聲道:“再讓我知道你們對無辜百姓舉刀,仔細你們的飯碗。”
李龍城仰起頭,試圖看清十九殿下的臉,可黑綢掩去了沈既明大半面容,只露出一點紅潤的鼻尖。
一股異樣的感覺自心底騰起,酥酥麻麻,蔓延至舌尖。
十九殿下難得回京,好好的賞梅計劃就這麽泡了湯。他命侍衛們好自為之,一手牽着馬,另一手握緊李龍城的手,說要送他回家。李龍城萬萬想不到,他竟然是從梅莊的正門大搖大擺走出去的。
沈既明與李龍城說話的語氣與方才截然不同,十分耐心:“你叫什麽名字?”
李龍城老實答了。
“龍城飛将,好名字。”繼而反問:“知道我叫什麽名字嗎?”
向來大門不出二門不邁的李龍城對世事一無所知,只憑着本能猜測,國姓為沈,侍衛們又十九十九地叫,于是道:“沈十九?”
沈既明一愣,随即哈哈大笑:“按你這麽說,我姐姐叫沈十八,我兄長叫沈十七?”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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重新平複心情,盲眼少年長舒一口氣“我姓沈,叫沈既明。知不知道是哪兩個字?”
李龍城在心底默念數遍,沈既明,沈既明,沈既明。
他開口答道:“撫餘馬兮安驅,夜皎皎兮既明。”
這一回換作沈既明愣住了,他停下腳步,不可思議道:“看你小小年紀,書念得還不少。”
那是自然,整日被鎖在庭院中,除了看書還能做什麽。
二人走了一路,沈既明的腳步很穩,若非面覆黑綢,誰也看不出他是個盲的。沈既明對李龍城全無防備,有什麽說什麽,顯然是活潑開朗的性子:“你還沒告訴我你住在哪裏,萬一我走錯路了怎麽辦。”
答:“我家在城東,是這個方向。”
沈既明點了點頭,剛要說些什麽,語鋒急地一轉,疑惑道:“城東?李龍城?你是城東李家的?好家夥,還是個名門望族,不過李家為什麽會有你這麽大的孩子,我記得李家幺子不足兩月就病逝了。”
無心的一句話聽得李龍城心裏發堵,他悶悶道:“我沒死。”
有些事不能細想,否則只會愈發委屈,李龍城停下腳,眼眶不知不覺地泛起紅,他輕聲問沈既明:“十九殿下,很多人都以為我死了,是不是我不應該活着?”
沈既明敏銳地聽出稚童的哭腔,他轉身蹲下,褪去左手的護甲,用帶着薄繭的指尖輕拭李龍城的眼角:“這是什麽話,不許胡說。”
李龍城十分早熟,情緒短暫地失控後很快就恢複原狀。沈既明大了他許多歲,心思自然細膩許多,李龍城的身份十分蹊跷,他之所以清楚地記得李家幺子早夭,多是他父皇的緣故。不知出于什麽原因,皇帝十分挂念李家的幺子,時不時在朝堂上還要向李大人提起。沈既明雖看不見,可他聽得出李大人盡力克制着的驚恐,與憤怒。
他心知此事不簡單,不可輕舉妄動,只好按捺疑慮,換了輕松的話題。
李龍城在回家前,少見地主動開口,他問沈既明,以後也可以去他的梅園看梅花嗎?
沈既明笑道,當然。
沈既明并未把這段插曲放在心上,這一次回京過年也待不了多久,不過是走個過場,給皇帝一顆定心丸吃罷了。年年如此,今年亦不例外。
若非皇九子在除夕夜帶病豪飲七壇,以至于後半夜着了涼風當場猝死,沈既明本該早早地回關外去。皇子薨逝并非小事,一來二去,歸期就耽誤了下來。葬禮上,皇帝并未表現出特別的感情來,虛弱無力的臉上盡是麻木,仿佛棺材裏躺着的不是他的骨肉至親,而是素未謀面的陌生人一般。
皇帝子孫繁盛,從沈既明的順位便看得出來。皇帝本就是寡情之人,對妻子兒女皆是如此,死了一個皇子而已,他不是還有十八個麽。況且,皇子有什麽好,說不定還在暗地裏算計他的寶貝皇位,那還不如死了。
沈既明在祠堂裏跪得惡心,終于熬到了可以出宮的時候。皇帝向來不喜沈既明,嫌他瞎,嫌他長得像那個腦子有病的娘,直到沈既明接手了邊疆事務,實實在在地為皇帝解決了最頭痛的問題,他才終于願意正眼把小兒子瞧上一瞧。沈既明說想出去走走,他自然應允。
沈既明不欲坐轎辇,只說自己去梅園裏走走,不許任何人跟來。十九殿下手持兵權,又得皇帝器重,他的話無人不從。他一路緩行,想起父皇對亡子的态度,不免心寒。想得正出神,他猛然感知到梅園內有不妥,不禁心下詫異,為何父皇的密探會搜到他的園子裏來。
皇帝多疑他是知道的,可他自認安分守己,哪怕最初自願請纓也并非出于對功績的渴望,不過是再無法忍受姐姐們含淚出嫁的場景。他一時氣昏了頭,竟笑出聲來,邊關将士們以命護家國,所換得的只有無窮無盡的嫌隙與猜疑,連他的梅園都成了搜查的對象。
他是沈家人,合該為沈氏江山肝腦塗地。他的将士們呢?他們又是為了誰?
怒極,于是厲聲道:“什麽人也能闖我的地方?要命不要?”
密探奉命行事,奈何十九殿下是從刀尖上滾過的人,警惕性非同一般。沈既明身份特殊,他不可能滅口,且沈既明與皇帝關系本就微妙,他不想把這父子二人的關系弄得更僵,只好胡說八道,說些奉命保護十九殿下安危一類鬼也不信的謊話。
正逢近日,得了沈既明允準的李龍城也來梅園玩。他聽見沈既明的聲音,三步并作兩步跑了來,想再見他一面。
沈既明聽出孩童的腳步,緩和語氣:“小龍城也來了?”
原本神色尴尬的密探後脊骨一涼,不可置信地看向李龍城。李龍城生得好,眉目間活脫脫是個俊美男子。他無從分辨這孩子是否是城東李家的那一個,然他閱人無數,鮮少見過如李龍城一般氣勢強烈的稚童,他面上的表情極淡,周身卻纏着淩冽的肅殺之氣,根本不是這個年歲的孩子應有的。越是打量,探子的心思逐漸沉下去,已然信了七八分,監天寺那群沒用的東西竟也有算得準的時候。
他開始後悔自己為何不親眼看着李龍城下葬,當日李龍城的病态他見識過,究竟是怎樣的神醫才能妙手回春。
沈既明不欲與皇帝撕破臉,并未難為密探,自顧自地帶着李龍城玩去了。獨留密探滿面鐵青,神不知鬼不覺地消失在人群中。
李龍城面上不顯,心中十分渴望與沈既明親近。而孩童純真炙熱的心亦是治愈沈既明的良藥,兩個人從早玩到晚上,甚至連明日都約定好了。
翌日,李龍城如往常一樣輕松地翻出牆,去梅園找沈既明。這一天的沈既明與他記憶中不同,他有些緊張無措,甚至手掌都是顫抖着的。李龍城問他發生何事,沈既明察覺到他來了,終于松了一口氣,緊緊地蹲下身将他抱住。
沈既明故作輕松地問:“想不想入宮?一直跟着我?”
李龍城不解其意。
“我可是皇十九子,駐守邊疆,戰功赫赫,我在朝廷裏說話很算數的。現在我身邊缺一個稱心的下屬,我很中意你,你願不願意跟着我?”
“謝殿下擡愛,只是此事還需請示我父母……”
“我已經和他們說過了,”沈既明的語氣急促:“他們同意了,現在只看你自己的意見,你若點頭,我現在就帶你入宮。從此平步青雲,一飛沖天。”
此時李龍城還不知道,就在他逃出院子以後,不過一炷香的功夫,皇家禁軍将李府上下圍了個水洩不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