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皇家盛宴隆重浩大,殿內幔紗輕籠,燈火輝煌,大殿長廊一眼望不盡,滿目皆是琳琅的鮮果美酒,異域舞姬身着寸縷游離于賓客間,所及之處芳香撲鼻。

當今聖上坐居高位,他的目光不曾離開舞姬的水蛇細腰,眼神愈發癡迷。

內侍們畢恭畢敬走上前伺候沈既明,脂粉與葷腥混在一起的味道聞得他頭疼不已,又不好拂了父兄的面子,只得強忍着落座。

李龍城名義上是沈既明的貼身大侍衛,于是賜座沈既明身畔。此處視野開闊,足以讓他看清每一位席上賓客的醜态,一時間惡心得要命。鮮美菜肴如流水般源源不斷地端上桌案,李龍城看着眼前冒着熱氣的烤羊羔,沒有來地想起他曾見過活活餓死在街邊的一家四口,後來還是沈既明出錢安葬的。他面色不善,忍不住看了沈既明一眼,沈既明雖以黑綢覆面,微抿的嘴唇依舊顯露出掩不住的嫌惡。

李龍城一怔,倏地收回了目光。

沈既明不知李龍城心思,低聲與他道:“路上舟車勞頓,你可趁此機會歇一歇,想吃什麽與我說,我叫他們為你端來。”

李龍城悶悶道:“沒胃口。”

沈既明沒有計較李龍城的失禮,也未強迫他作出樂在其中的姿态來。他伸手在面前摸索一番,熟練地找到酒壇,為自己斟了滿滿一大碗,而後一飲而盡。飲罷,沈既明以手背擦過嘴角,冷笑一聲:“這樣好的酒,竟只能在此等場合喝到,着實可惜。”他微微側頭,似是看向李龍城的方向:“和煙和露一叢花,擔入宮城許史家?”

旁位有臣子出言提醒道:“十九殿下,這西域的葡萄酒釀可不是您這樣喝的。此酒需得小口酌飲,細細回味,方知其中趣味。您這飲法雖一時痛快,卻是糟蹋了好東西。”

大皇子接過話茬:“趙大人此言差矣,我弟弟出身軍旅,常年旅居大漠。那地方幾百裏見不着一戶人家,寸草不生,莫說是葡萄佳釀,他就連民間清酒都喝不着一口。饞了這麽些年,可算能回京喝上一口,可不得狼吞虎咽,生怕被人搶去似的。”

滿堂哄笑。

大皇子自诩嫡出,又是皇長子,除去皇帝外就屬他身份最是貴重,向來看不起沈既明,逮着機會準要諷刺幾句。沈既明對此早已司空見慣,他不欲手足相殘,向來當作沒聽着。

又有人起哄道:“十九殿下自關外回來,可有準備些新奇玩意獻給陛下?”

沈既明道:“六哥說笑了,大漠不比關裏富庶,幾百裏見不着一戶人家,寸草不生的地方哪裏有能入眼的好東西呢?”

這話說得巧妙,拿大皇子的原話堵六皇子的嘴,巧妙地為自己開了脫。氣氛徒然變得尴尬,就連皇帝也終于移開眼睛,不滿地盯了大皇子一眼,責怪他不分場合地發難壞了他欣賞美人的興致。大皇子變了臉色,急忙下跪認錯,皇帝的神色依舊不見好轉。與大皇子一母同胞的五皇子見狀,靈機一動,出言解圍道:“禀父皇,皇兄為慶中秋佳節,特為父皇備下助興的節目,還請父皇賞臉,看上一看。”

皇帝陰翳不減:“什麽,拿上來看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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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皇子拍了拍手,一架碩大的木制梯子被人推進大殿,上頭竟綁着一容貌姣好的女子。女子淚眼婆娑,顯然是中原人的眉眼,卻被逼着穿上西域美人的服飾。她的口舌皆被堵住,連話也說不出,只能傳出嗚嗚的聲音。

果然新奇,皇帝問道:“這是何物?”

沈既明即刻聽出那上頭綁着活人,不由得暗罵一聲,他聽聞身邊異動,心知是李龍城按捺不住,急忙将人按下,示意他不要輕舉妄動。

不知為何,這一回李龍城的身子顫得厲害,連嗓音也趨近沙啞:“殿下!”

“想活命就別在這個時候出風頭。”

“可是殿下,她——!”

大皇子清了清嗓,介紹道:“此女子及其親族犯下謀逆重罪,已削去良籍,淪為賤奴。古有王公貴族射殺奴隸為樂,今日我便将她充做箭靶,還望搏父皇一樂。來人!将父皇的弓拿來!”

女子驚恐萬分,幾度哭死過去。皇帝肉眼可見地明朗起來,仰頭大笑數聲:“好!吾兒知我!拿弓來!”

沈既明胸口處不斷翻湧,殘留在口舌中的葡萄釀令他作嘔。天子竟在慶宴上射殺奴隸,令人如何不惡心。還不等他想到阻止的法子,皇帝已然興致大發,一連射出幾支。

未中。

箭頭沒入木板,剛好錯過女子的要害。皇帝難免惱怒,再度拉開弓,依然不中。

皇帝沉迷美色疏于鍛煉,連拉弓都是勉強,自然射不中。李龍城急得發瘋,若沒有沈既明拉着,他恐怕要沖上龍椅将皇帝痛打一頓。在場面失控以前,沈既明突然發聲:“我來。”

衆目睽睽之下,沈既明站起身,從背上拿下長弓與箭筒,熟練地拉開弓弦,緩緩對準了女子的方向。李龍城心神大亂,不可置信的看向沈既明。

冷箭擦過空氣的聲音過于刺耳,沈既明功夫過人,箭的力道與準頭皆在皇帝之上。衆人齊刷刷地看向女子,卻遲遲不見血。

“哎喲——”

反倒是坐在角落裏的監天寺主簿捂着耳朵發出一聲慘叫,他的身後正紮着一支箭羽,腳邊竟掉了一只耳朵。衆人大驚,手忙腳亂地叫禦醫。皇帝先是一愣,随即眉開眼笑,連眼淚都笑了出來:“哈哈——你們看他的樣子!堂堂主簿,大庭廣衆之下捂着耳朵打滾!哈哈哈——”

“兒臣眼盲,射技不精,父皇見笑了。”

“藝不在精,小十九,今年中秋,唯你最得朕心!吾兒想要什麽獎賞?”

沈既明拱手作揖道:“兒臣願讨得這女奴及其親族,以供兒臣練箭之用。”

皇帝怔了怔,底下有人笑到:“怕不是十九殿下瞧上這奴隸了罷?”

沈既明再無心情繼續這場鬧劇似的盛宴,他在衆人暧昧的語氣中解下束縛女子的繩索,為她披上外衣帶了出去。

女子當真以為沈既明要對她作什麽,身上抖得厲害。而沈既明不但未将她領上床,反而命人将其送回牢房中便不再過問。

沈既明回寝殿後幹嘔得厲害,宮人腳步匆匆,湊到他耳畔問那群奴隸要如何處置。沈既明一面揉着太陽穴,一面不耐煩道:“跟以前一樣。”宮人聽令,默默要退下去,又被沈既明叫住:“阿成呢?”

李龍城的名字已不适合再用,沈既明一直以“阿成”為名相稱。宮人心領神會,道:“殿下走後,成公子也一齊出來了,不過貌似未與殿下同行。”

“他今天險些闖出大禍,怪我慣他太過。你派人去找,少叫他在外面晃。過兩天我帶他回去,是非之地當真不宜久留。”

“是。”

李龍城一連失蹤了幾天,沈既明疲憊過甚,剛回京又趕上這麽一出好戲,竟病倒了,提不起精神頭去教訓那個滿腔熱血的毛頭小子。他病病歪歪地倒了幾天,正昏沉着,宮人十分沒眼色地将他喚醒:“殿下,殿下,快醒醒。”

沈既明頭痛欲裂:“什麽事?”

“六殿下提了您名下的奴隸出去,說要練箭。”

“什麽?”

待沈既明匆匆趕去時,牢內已充盈着濃腥血氣,大約死了幾個人。六皇子沒有停手的意思,嗖地一聲,又有一名奴隸應聲而倒。

他見沈既明來了,笑道:“聽聞十九弟身體抱恙,應該好好休息才是,難為十九弟病中也不忘來練功。”

沈既明冷道:“六哥未免太不給兄弟面子,這奴隸是臣弟向父皇讨來的,我去了這些年,竟不知六哥已權勢滔天。”

“小十九何時變得這樣小氣,幾個賤奴罷了,這樣的玩物六哥那裏要多少有多少,你若要練箭,我随便提百八十個來給你,什麽好東西!”六皇子嗤笑着:“實不相瞞,十九弟,你別以為我不知你心裏存的什麽心思,你無非是讓那個姑娘伺候好了,一時心軟,想放她的族人一馬。旁人也罷了,只這些人是萬萬不能。他們犯下的罪行罄竹難書,父皇登基以來還從未見過這樣大逆不道的。”

沈既明沉着應道:“六哥多慮,只是我這幾日病得嚴重,提不起精神來練箭罷了。”

“是麽?那我怎麽不見當時那個姑娘,她哪兒去了?生不見人,死不見屍,莫非,十九弟将她悄悄放走了?”不等沈既明回話,他口氣一轉,厲聲道:“大膽沈既明,竟私下放走朝廷要犯!枉父皇對你一片信任,實在該殺!”

耳畔響起清脆的刀聲,若沈既明猜得不錯,此時一定有無數刀口對準了他,而他的父皇大概也在附近。若他所言不盡人意,他必然不能活着走出這裏。

這是敲打,還是試探,沈既明叫不準,是他将他的父兄想得太過簡單。

“來吧,小十九。”六皇子将弓箭放入沈既明手中:“擇日不如撞日,今天我們兄弟二人将這些奴隸殺個幹淨,如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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