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沈既明在大漠一住便是數年,期間不曾回京。起初他将李龍城帶在身邊親自教養,二人同吃同睡不過數日,他便發覺李龍城身上驚人的天分。沈既明自知教不起這樣的學生,生怕耽誤人才,于是連夜傳令,命人請了從前教過他的太傅來。

太傅們嫌大漠艱苦,并不願前往,願赴任的唯幾人而已。太傅們上任一段時間,無一不對這顆好苗子拍桌驚嘆。育人者惜才,當今聖上貪圖享樂,貴族間亦盛行奢靡之風,已鮮少有願意潛下心來虛心請教的小輩。平民百姓連溫飽也不能保證,更別提出錢供孩子讀書。太傅們遇上李龍城如同久旱逢甘露,恨不得一股腦将自己畢生所學傾囊相授,連沈既明主動送他們回京,他們也不願回去了。

李龍城為人低調謙遜,做事穩妥,論文論武都是難得的奇才。他如此得太傅的賞識,沈既明十分欣慰,這孩子終究不負他苦心。然這些對李龍城來說可不如外人想的那般美好,每一位先生都對他寄予厚望,知識教得多,課業留得也重,最忙的時候他恨不得把自己掰成兩個人用,偏偏沈既明那邊也不叫人省心。邊關外敵始終不安分,将士們不敢懈怠,日夜操練。十九殿下畢竟是個盲的,許多事做起來比常人困難得多,需得花費更多的精力與時間。李龍城去找他時,不是披頭散發一宿未睡,就是桌案旁堆了兩三份為動過的飯食,李龍城氣結,這分明就是仗着年輕糟蹋身體。

沈既明體質敏感,大漠氣候幹冷多風沙,他的鼻鼽每每到了關外便格外嚴重。李龍城少不得抽出時間去照顧沈既明,提醒他吃飯喝藥。也正是目睹沈既明辛勞的緣故,李龍城生生将思鄉之情咽回肚子裏去。他向往成為沈既明一樣的人,若無付出,又怎會兌現往日約定。

李龍城只知其然而不知其所以然,沈既明帶他到這寸草不生的地界上來自然不是真的為了助他成才。沈既明粗枝大葉一個人,将李龍城交給先生後便一門心思撲在事務上,連李龍城日漸細致入微的照顧也未曾發覺。

直至一日,沈既明練兵回房,習慣性地端茶來喝,茶水卻是冷的。他奇道:“茶是誰泡的?今日怎忽然換了冷的。”

門外宮人聽言,趕忙磕頭謝罪,磕磕巴巴道,往日都是成公子抽空回來給殿下泡新的,今天成公子不知說了什麽,惹得先生發了好大的脾氣,聽說手掌都給打紅了,這會兒在外頭罰跪呢。奴心裏擔心得緊,這才忘了給殿下換新茶。

沈既明連飯都不記得吃,哪裏會講究茶水是涼是溫,無非是喝了一段日子的溫茶,偶然換回冷的不甚習慣罷了。他急忙放下茶杯,心急問道:“怎麽回事。”

“殿下忙于軍務,奴不敢叨擾,只是殿下還是去成公子那裏看看吧,這外頭天寒地凍的,跪出毛病可怎麽處。”

沈既明抄起鬥篷往李龍城平日上課的院子裏走,剛進院門,未能再走上幾步,腳下就絆了人。他将鬥篷往下一披,他抓起少年的手掌,冷硬如磐石。沈既明心疼不已,又不好與太傅發作,只好低聲下氣地問先生為何動怒。

太傅顯然氣得不輕,見了沈既明也不消氣,繼而厲聲責問李龍城道:“你可知錯!”

沈既明輕握李龍城的手,示意他不管如何先服個軟。李龍城絲毫不理會,硬邦邦回道:“學生不知。”

“你這!”太傅吹胡子瞪眼,又抄起戒尺要打,沈既明連拉帶拽才給攔住了:“先生,究竟何事?”

太傅甩了一張宣紙在他臉上:“你自己看!”

沈既明拿着紙不知所措,先生氣得連他是個瞎子都忘了,只好吆識字的人來給他念念着上頭寫了什麽。不等下人來,身後的李龍城開口發聲:“和煙和露一叢花,擔入宮城許史家。惆悵東風無處說,不教閑地著春華。”【注1】

話音剛落,沈既明的冷汗刷地下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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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還!你還——!”

太傅被他氣得背過氣去,下人們又是送水又是遞藥,半天也緩不過勁來。沈既明示意他們找軍醫好生照看太傅,自己攥緊寫着詩的白紙,輕聲叫李龍城随他過去。

李龍城不卑不亢,走在沈既明身後。

沈既明帶着人踏進極為偏僻的房間裏,将門牢牢鎖緊。站定後,回手便是一掌落在李龍城的臉上。

啪地一聲,李龍城的左臉浮出紅痕。

“當真是才華橫溢,難怪先生們都稱贊你。”沈既明沉聲道:“我請他們教你,就是教你作這些逆詩的?陰陽怪氣指桑罵槐,許史家?你怎麽不幹脆直接寫沈家上去?”

許史是沈家有名的外戚,權力滔天,幾乎半個朝廷都是這兩家的人。外戚的權終究是沈家給的,他們私下如何欺男霸女,皇帝怎會不知,只是皇帝并不覺得這事有什麽不對,甚至秉持默許的态度。沈既明不善詩詞歌賦,可也聽得出來其中尖銳的諷刺意味。

“我不知道這算逆詩,我只覺得這首詩沒錯。”

“沒錯?一字不提沈,事事皆是沈,你有幾顆腦袋給人砍?”

“為什麽寫詩就要砍頭?”

“你!”沈既明氣結,他險些脫口而出你對沈家有何不滿,轉念一想,李龍城當然有資格不滿,是他的父皇對不起李龍城,對不起李家,更對不起天下人。近來文字獄愈演愈烈,害得多少人家破人亡,無論他們下筆時是否存有叛逆之心,都是無辜。

沈既明強迫自己認清現實,他的父皇兄長,乃至整個皇室宗族,皆是天下的罪人。他并非不知,只是不願面對,終日逃避着,層層自我欺騙與隐瞞令他麻痹至今。李龍城不過是戳穿了那層假象罷了。

李龍城繼道:“從前我足不出戶,偶爾也會偷聽下人閑談,天子腳下并不美好。百姓吃不起飯,只能将孩子賣作奴籍,寧願讓孩子挨貴族如牲畜一樣的打罵,至少吃得上一頓飽飯。與此同時,殿下的梅園裏栽種了數百顆價值連城的梅樹。”

李龍城的話聽得沈既明頭皮一麻,恨不得再抽一掌過去,可他沒這個臉。

“我以為,關外條件艱苦,百姓卻不見得不幸福,總強得過京城。”

沈既明心頭大震,這裏天高皇帝遠,官員亦不願來,軍務同政務一起皆是他操持,李龍城說這話是什麽意思。

李龍城重重在地上,認真道:“龍城知錯,是我口出逆言,請殿下責罰。”

沈既明沒再出言斥責,也沒将人從地上扶起,他緩緩踱步出了屋子,滿面皆是心事。

李龍城早熟而聰慧,他竟隐隐有些預感,恐怕監天寺這一回并非虛言。

二人的關系猝不及防地冷淡下來,李龍城識時務地不再提當日之事,那首詩也被沈既明丢進火盆裏燒了幹淨。李龍城以為自己說話太過,沈既明于他畢竟有伯樂之恩,何況他們二人相處已久,他看得出沈既明與其他沈家人不同,那番話無疑傷了他的心。出于愧疚,他屢屢想沈既明示忠,生怕十九殿下一怒之下疏遠了自己。而沈既明真正的想法與之南轅北轍,在大漠待得太久,連他自己都要忘了李龍城的身世。

李龍城與沈家橫着一道血海深仇,紙包不住火,李龍城知曉真相之日,他要如何自處?

他如何面對李龍城?

同年中秋,京中來信,皇帝思念十九殿下,務必要小十九回來與他同慶中秋佳節。

唯一認得出李龍城相貌的仇千盛因“醉酒失足”而死,沈既明帶人回去也無後顧之憂,可他不住地犯愁,李龍城離家數年,必是想家想得緊,可他在京中哪裏還有親人,哪裏還有家?

這一回再不能搪塞,無奈之下,沈既明只得踏上回京之路。

滿身功勳的十九殿下時隔三年再入京城,這是民間難得熱鬧的時候。一來比起其他皇家子弟,他們确實對十九殿下更有好感,二來沈既明雖是個瞎子,單論樣貌還是拿得出手的。沈軍入城時,沈既明騎馬行在最前,缰繩由李龍城牽着,在人群中緩緩前行。姑娘們好奇地去看,卻只瞧見一條黑綢,不免大失所望。

沈既明思緒煩亂,無心關注身外事,一個走神,差些從馬上摔下來,多虧李龍城及時扶住。他關切地問沈既明是否身體不适,沈既明一言難盡地搖頭,重新直起腰,只這一會兒的功夫,略有松動的黑綢從眼上滑落,露出一雙木然的眼。

人群嘩然,姑娘們先是一愣,随即紅了臉。

沈既明只當自己一雙瞎眼過于駭人,急忙重新遮了眼,吩咐隊伍快些回宮,不要誤了百姓做工。殊不知方才,他的一舉一動落在成長中的少年眼裏,染上了幾分特別的意味。

動心的,又何止是姑娘們。

作者有話要說:

注1:《賣花翁》,作者唐代詩人吳融。

我是真的很想自己寫一首符合情境的詩奈何沒有曹雪芹的本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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