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章

羲翎以為沈既明是睡得迷糊了,下意識要說些什麽,又聽沈既明含糊不清地說出一個他從未聽過的名字。同樣熟睡中的九尾狐耳尖抖了抖,在沈既明懷中換了更舒服的姿勢。

沈既明是真的睡迷糊了,而這句對不起的确不是對羲翎說的。

那人似乎姓李,具體的名字羲翎聽不大清,只是印象中沈既明不止一次提過,足以見得此人在沈既明心裏留下何等刻骨銘心的印象。

羲翎見過許多凡人飛升而來的神仙,多得是大喜過望,忘卻生前一切瑣事,急匆匆開始新的生活,忘卻往事的速度比喝孟婆湯還快些。

這是人之常情,哪怕是人間的帝王臨終也對飛升之事念念不忘,若當真得了這份機緣,就算一生再悲慘潦倒也值了。反而是沈既明這樣記挂前塵因緣,甚至鑽進死胡同,整個人都魔怔了的才少見。

沈既明的仙籍以仙君之位計入,想必當初的負責此事的仙娥并不上心,關于沈既明的身前事只用亡國之君草草帶過。然羲翎去翻閱人間史官所攥寫的史冊,沈既明姓沈,他的年紀與覆滅不久的昊朝又對得上,偏偏找不到沈既明的名字。

根據人間的記載,昊朝最後一個皇帝名為沈宏園,按年齡推算應該是沈既明的父輩。這皇帝一生殘暴昏庸,拿得出手的政績幾乎沒有,後宮妃嫔比朝堂大臣還要多,皇子公主共有十九位,除去和親的公主與幼年早殇的皇十九子,沈家人在兵變後為新皇下令斬殺,無一幸存。其人頭懸挂在城牆前曝曬,以慰死在沈氏王朝享樂之下的無數無辜亡魂。

莫說亡國之君,羲翎翻遍典籍,連沈既明三個字都沒有。

身份成謎的男人。

而真正的亡國之君沈宏園也未必一無是處,羲翎一眼便看出這人雖不理朝政,倒是對邊疆戰事上心,早幾年的和親不起作用,索性以硬碰硬,昊朝在最後的幾年已然一團亂麻,堂皇的宮殿門口堆滿因饑餓至死的屍體,唯獨外敵再未進犯。

野心勃勃的游牧民族十分忌憚沈宏園,忍耐多年,昊朝覆滅後才死灰複燃般蠢蠢欲動起來,不過新朝新皇不是吃素的,快刀斬亂麻,直接打得他們對中原俯首稱臣。

史書未明确記載沈宏園擅長戰事謀略,不過到底是給了個昊武帝的谥號,羲翎初看時還以為自己眼花。類武、宣這樣的字眼算是對一個帝王至高至上的評價了,縱沈宏園抵禦外敵有功,以他的作為也斷然擔不起這個谥號。以羲翎看,這樣的皇帝定個桀字還差不多。

沈既明難得睡得沉,羲翎收回手,不欲打擾。他盯着從寬松的袖口裏伸出來的那截手腕,凸顯的骨節十分紮眼。他沒想到沈既明給自己找了狐貍窩當床睡,一雙長腿蜷縮着,也不嫌不舒服。羲翎把九尾狐拎出來,抄起沈既明的腿彎,輕松地将人抱起來,平放在自己的床上。

說來也奇怪,寂夜神君降世這麽多年,哪裏有未別人寬衣解帶的時候,連他自己都未發覺幫沈既明脫去外衣時的動作多麽娴熟,像是做慣了似的。沈既明的衣服破舊,形制卻十分罕見,尤其是腳上穿的靴子,顯然是專門找工匠打造的。這靴子材質堅硬,光是用手摸上去就知道穿起來必是百般不适。羲翎熟練地解開靴子上用來固定的繁雜鎖扣,輕而易舉地将其從沈既明的小腿上脫了下來。

果不其然,自褲管中若隐若現的腳踝骨處青紫一片,觸目驚心。

脫去了鞋與外衣,羲翎扯過厚實的被褥蓋在沈既明身上,自己則沿着床邊坐下來。沈既明睡得不踏實,眉心始終不曾舒展,額上時不時滲出豆大的冷汗。看這情形,甚至比當日被拖入幻境中還要嚴重。羲翎伸手覆上沈既明的額頭,試圖動用靈力使其安定,掌心剛剛觸上的一刻,沈既明睜開言,反手抓住羲翎的手,失聲道:“神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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羲翎有些意外,沈既明這會子又夢見他了?

“我在這裏。”

此刻的沈既明不分夢境與現實,他眼神失光,混亂不堪,見眼前映着一個灰撲撲的人影,又道一聲:“神君。”

羲翎:“嗯。”

沈既明眯着眼睛迷茫片刻,伸手搭上羲翎的臉,如此光滑柔軟的觸感使其意猶未盡,甚至忍不住仔細摩挲一回。羲翎木着臉,無甚反應,也可能是被這膽大包天的色胚驚得不輕。摸得夠了,沈既明縮回手,被子一蒙鑽回被窩,仰面朝天地平躺,發出悶悶的聲音:“原來是夢。”

羲翎:“……”

羲翎:“不是。”

“啊?不是?”聲音依舊悶悶的。

冷不丁,被子一掀,沈既明面上睡色全無,目瞪口呆地盯着羲翎。他是誰,他在哪,他在這裏做什麽?

想起來了,他是在羲翎的仙府上,本來他是坐在那邊的搖椅上休息,沈既明把視線投向搖椅,目前那裏只有熟睡的九尾狐一條。那麽現在他是在……

寂夜神君的床上?

他一介莽夫居然,居然把羲翎的床給睡了?

羲翎正要開口,沈既明重新整理好心情,故作鎮定道:“我我我,我會負責。”

“負責什麽?疊被嗎。”

“好的,我這就……”

羲翎向後一靠,将身體倚在床頭,“現在子時已過半,你不睡,疊什麽被?”

“……”

“你睡吧,有什麽事明天說。”

羲翎的淡定是真的淡定,只有沈既明在天人交戰,終于,沈既明還是默默地爬下床:“其實我還是去明月閣找洛清真人……”

話未說完就被羲翎毫不留情地抓了回來,羲翎手勁不小,輕易地給沈既明掀翻在床。

羲翎道:“你倒是記挂洛清。”

沈既明的想法很簡單,只是羲翎氣場太強,壓得他等小蝦連頭也擡不起,一門心思開溜,至于明月閣只是順口找的臺階下罷了,雖然沒心沒肺,但他确實未想到記挂洛清這一層。

連他本人都未想到,羲翎居然替他想了,記挂洛清的怕不是沈既明,而是寂夜神君本尊。

沈既明想起什麽,神色一變,壯着膽子開口:“神君是否……對洛清真人有什麽……看法?”

羲翎微微眯起眼睛,未作回應。

沈既明自覺說錯了話:“抱歉,是我失言。”

羲翎面上不見怒色,只道:“你不滿我今日發難于洛清。”

被一語戳中心事,沈既明脫口道:“絕非不滿,只是……”他緊張地吞了吞口水:“真人于我恩情不淺,我以為這件事真人沒有錯處。按照慣例,我确是仙君,誰敢想一個凡人會飛升至三天神君的位置上去。而真人不因我位居仙君就輕待于我,甚至對我頗為上心。神君在洗塵宴上對真人的話,我以為過于嚴厲了。”

羲翎反問:“嚴厲?”

沈既明亦驚:“不嚴厲嗎?”

羲翎道:“我只是心中存疑,才要問問他,并無指責的意思。”

您那是問問的語氣嗎?不知道的還以為您要給洛清當街問斬好吧。

沈既明試圖說些什麽,想了想,還是重新閉上嘴巴,表情像是嚼了一塊生姜。原來羲翎不是針對洛清,只是職業病犯了,好家夥。

“你相信洛清的說辭。”

“這有什麽不信的,退一步講,洛清真人知道我的仙位不止仙君,但他存心隐瞞,這又對他有何益處?”

沈既明說得不錯,這也正是羲翎心中存疑之處,洛清此舉目的何在。

心中略有不成形的想法,不便開口,索性不言。

沈既明獨自琢磨一會兒羲翎的心思,又道:“神君是想說,我身上有與洛小仙君相似之處,勾起洛清真人的思子之情,所以真人才……?”

羲翎未否認。

“神君不滿真人,是否與洛小仙君的事有關。”

“你聽說過此事。”

衆神并非平白無故地對羲翎敬而遠之,他們忌憚羲翎也不僅僅為那高高在上的神君仙位。羲翎本就是嚴肅的性子,終年不見笑,也不是會溫言細語的長相,勝雪的華絲只顯得人更加不可接近。試想,一個終年獨居九重天,提起劍就是打仗放下劍就是判刑的神仙,就是他主動坦言自己并非不懂人情冷暖,也不會有幾人相信。更何況羲翎這态度很明顯:我就是不知人情冷暖,你奈我何?

沈既明從不覺得羲翎冷血,只是想他說若得以飛升九天真神便有機會與親母相遇,愧疚之情溢出心髒,壓得人又酸又疼。

“凡人有一句話叫血濃于水,洛小仙君身上留着真人的血,真人才會一時情急,行事不合理。”

羲翎語調緩緩,卻聽不出一絲溫和之意:“你信也好,不信也罷,我雖對洛清不滿,但不曾借題發揮故意針對于他。既如你所言,他如此重視他的孩子,為何還會講洛小仙君養成那副模樣?出了事才知道來求我,我若輕判,有多少為洛小仙君殘害的凡間生靈,我如何對得起他們?”

沈既明苦澀道:“真人未必不知其中情理。只是真人為人父,即使他明知絕無可能,也會這樣做的。”

氣氛不算緩和,甚至有些緊張,羲翎顯然不能理解沈既明的說法,而沈既明也不知如何進一步解釋。羲翎自幼與生母分離,自始至終是獨身一人,他只當洛清的苦痛之處并非是洛小仙君被打入無間地獄,殊不知洛清所絕望的是作為父親無能為力的自己本身。

他必須眼睜睜看着,無用地為羲翎下跪,這是他唯一能做的。

羲翎突然開口:“你也有孩子?你的孩子也犯了重罪?”

沈既明沒想到羲翎會這麽問,險些咬了舌頭:“神君不是算過我是處男嗎,姑娘的手都沒摸過,怎麽就憑空出來個孩子。”

“你與洛清如此共情,難道不是有相似經歷。”

“……”

寂夜神君果然斷案如神。

沈既明無意辯解,他垂下頭,道:“對不起,神君。”

這回的對不起是給羲翎說的了。

作者有話要說:

文中的意思不是一個人犯了錯他的親人應該包庇他,正是因為不能包庇作為親人才痛苦。洛清是,沈既明也是,不過他們兩個還是不一樣,具體的涉及劇透了hhh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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