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章

聽罷來龍去脈,洛清看出沈既明略有心神不寧的跡象,便安慰道:“這把弓我有所耳聞,據言成型之日天地無色,電閃雷鳴,想必不是凡品。軒轅真君肯将此等神器贈與神君,還特批了判詞,足可見其誠心。”

外人不知其中關竅,畢竟絕品難得,無論過程如何,總歸是将不見歡離拿到了手。沈既明沉默不語,軒轅此番作為可不像是真心相贈,說是借此機會加以羞辱還可信些。尤其是那判詞,可謂諷刺意味十足。

“神君面色不佳,不若回明月閣歇一歇,小仙已備下以往神君喜愛的吃食,若神君不嫌棄可随小仙同去。”

上回沈既明拜訪洛清遭拒,他再沒勇氣和臉面踏足明月閣一步,不曾想今日洛清主動邀約,沈既明大喜過望,簡直找不到拒絕的理由,于是連連點頭。

從前他覺得洛清品行高潔,孑然一身,心中崇敬得很,不敢與之熟絡。雖明月閣他也沒少去,每每都猶如頂禮朝拜般虔誠,不知道的以為他是去明月閣上香禮佛。後來他迫于寂夜神君神威搬去九重天,方知什麽叫烏雲壓頂,密不透氣。與氣場強大的寂夜神君相比,洛清簡直比春風還和睦幾分。明月閣不如神君仙府大氣恢弘,卻勝在帳香爐暖,沈既明剛踏進院子就聞得縷縷焚香氣,幾乎感動得淚流滿面。

他絕不是說羲翎不好,只是他這個撿漏小仙在正經的神君面前心虛難安罷了。

洛清果然備下了小食與清酒,沈既明瞧了一眼桌上的菜品,倒是談不上多麽偏愛,确是飛升前他常吃的,也不知洛清是無心還是有意。

礙于仙位之別,洛清絲毫不敢僭越,與沈既明飲酒時只肯以神君之禮相待。餐案上盈溢着客套氣氛,全然不見當日情急之下揮劍抽人的關切。察覺到這一點,沈既明心底一空,覺得少了什麽似的。

他為凡人時身份特殊,矯情點說,雖身處亂世卻吃穿不愁,可作為宮中皇子,自小見證過的那些腌漬事無一不是觸目驚心。未握兵權時日子過得如履薄冰,如何能奢望他人真情。

羲翎言,洛小仙君罰下地獄時與沈既明差不多年紀,何以對沈既明關切有加,期間緣由難以令人不多想。而沈既明對洛清也全非清白,連他也不能否認,他在洛清身上尋到了些許親情。

罷了。世事終無常。

就着熟悉的熏香氣,沈既明斟了滿碗的酒,清冽酒水順着喉嚨吞咽下肚,耳畔由着充血的緣故嗡嗡作響。迷糊間,聽得洛清問道:“今日的課業神君可跟得上。”

沈既明一聽就笑了,他閉着眼睛捏了捏鼻梁,道:“寂夜神君讓我來這裏聽學并非此意……許多正經的書冊典籍,”他刻意強調了正經二字:“我年幼時早已學過。”

“那神君想學些什麽。”

這話題說起來有些害臊:“讀寫……”

“原來是讀書寫字,也是,小仙記得神君不識字的,确實多有不便。只是讀寫過于基礎,書院仙童們已經過了學字的年紀,不如每日課後請神君多作停留,小仙單獨教與神君,何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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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不可謂不是個好主意,總好過和小仙童們搖頭晃腦地被詩詞歌賦。沈既明許久不沾酒,猝然一口幹了一碗居然有些上頭,他飲酒不上臉,故洛清未能察覺異樣。沈既明爽快應道:“擇日不如撞日,不如就從今天開始學。”

神君發話,真人從之。洛清默默離席,特選了明月閣上好的墨寶來,再細心地撤去餐食,将皓白宣紙平鋪與桌面。沈既明眼神略有迷離地盯着卷翹起的紙邊,心緒翻湧得厲害。

洛清研了墨,無意問道:“神君當真一字也不識?”

為人師表,摸清學生原本的基礎無可非議,沈既明應道:“也不至于,個別幾個字還是會的。”

一支上佳的鐵畫銀溝被遞過來,沈既明并未出手相接,他伸出左手,指尖劃過硯臺上的墨汁,落在宣紙上的字幾乎不成形,很難辨認出究竟寫得是什麽。而沈既明寫得純熟,顯然私下裏不知描摹多少回。

寒徹神君首作一蹴而就,洛清上下打量半天,仍不敢确認寫得是什麽,只好含糊不清道:“将軍……李龍城,兵……戎事……絕佳,勤政愛民,宜承大統?”洛清滿腹學識,自然識得出這是什麽:“傳位诏書?”

沈既明點頭:“嗯。”

這是他的傳位诏書,亦是李龍城的即位诏書。

這樣想來李龍城也蠻可憐的,誰家诏書不是風風光光,至少也要蜀錦為底金絲為線,繡出真卿在世般的筆畫,洋洋灑灑數十行功績,放在正殿牌匾後。沈既明也不是沒想過,奈何那時他能力有限,實在做不到。

他能做到的只有把這個皇位名正言順地交給李龍城,他對李龍城的治世之道了然于胸,只是再好的皇帝也難逃史官筆下一個亂臣賊子的罪名。

臨死前,他咳得渾身是血,唯懷中那塊白綢是幹淨的,他費力地以唯一僅存的左手取出,塞入李龍城手裏。

他的身體早就一日不如一日,不僅僅是眼睛,連耳朵也近乎聽不見,自然不知李龍城摟着他喊了些什麽。

他只記得他極難得地哭了,分明在得知親族血染城門時他也不曾哭得如此。

“對不起。”

他發不出聲音,只能無力地想觸碰李龍城的臉頰,無聲道:“是我對你不起。”

可我從未……

從未真心要加害與你親族……

這樣的話他不敢說出口,不配在李龍城面前說出口。

那日他氣急攻心,對李龍城口出惡言,甚至說了活該你天煞孤星親族不得善終這樣的狠絕話語。那時李龍城登基是板上釘釘的事實,沈既明作為名聲稀爛的沈家人已是茍活,竟說出如此大逆不道之語,實乃大不敬之罪。何況當時衆臣在場,親耳聽得沈既明出言不遜,他們對李龍城是真心拜服,唯獨對他留沈既明的性命不滿。李龍城連把沈既明活活掐死的心都有了,大臣們齊刷刷跪了一排,一口一個沈狗不識好歹,求陛下殺之,以絕後患。

李大将軍的太陽穴跳得厲害,一個頭有兩個大,一方面他憎惡着沈既明,卻又永遠下不去殺絕的狠心。他比任何人都知道,只要沈既明活着一天,他的皇位就不會穩。沈家其他人都是些掀不起風浪的窩囊廢,他們非死不可的原因是平日作惡太多,他們不死,死在沈氏皇朝的殘暴統治的無辜魂靈永遠不得安息。而沈既明不是,李龍城必須得承認,他在忌憚。

除了忌憚,還有……

在登基以前,沈既明的身份是他極棘手的難題。

沈既明終究難逃一死,可他又偏偏不想沈既明死。

“沈宏園一輩子渾噩五度,光是正式給了名分的女人就多得數不清楚,更何況那些承了一夜恩露便再也不得見。被冊封的公主們都被送去和了親,宮裏一定還有前朝遺珠。不若對外宣稱前十九殿下賜死,再以前朝庶出公主的身份納入後宮。”

還不等說後半句,便被沈既明打斷了。

“既如陛下的意留沈既明一條命,又對天下有個交待。”

臣子只道李龍城顧及當日恩情,卻不知這裏頭包藏的私心。

而命數難料,誰也不知這場機密的毯話偏偏被沈既明那瞎子聽着了,沈既明驚怒交加,破口大罵,終于邁過了那條活下去的線。

沈既明巴不得李龍城賜他一死,他早早喝了孟婆湯,轉世投胎重活一回可比在李龍城腳下活受罪強多了。大臣們對李龍城咄咄逼人,沈既明又是一心求死,眼下的情形竟讓他心生暢快,以為終于得已如願了。

李龍城道:“你想死。”

沈既明喘着粗氣,一言不發。

“你休想。”

“傳令!監天寺進言,七日後乃百年難遇良日,朕會在當日登基封後!前朝有皇女溫柔恭順,實在皇後之人選,酌冊封為後。來人!把前朝皇女帶回他的寝宮裏好生安養着,出了差錯唯你們是問,別忘了好好教教未來皇後何為規矩!”

沈既明被五花大綁地架了回去,為了防止這位前朝的溫柔皇女再“口吐芬芳”,侍衛們貼心地用布團塞了沈既明滿嘴。

若說先前是軟禁,這一回李龍城動了真格。沈既明被緊緊地束縛在床頭,一動不得動,養着的狗也沒收,只有侍衛每日來給沈既明灌下飯食湯藥,其動作顯然巴不得将他活活嗆死。

李龍城到底是技高一籌,沈既明這樣想着,若換作是他,是怎麽也想不到以這樣的法子來擊潰對手心智的。

直到登基前良日,吱呀一聲,不請自來的不速之客推開沈既明的殿門。

“十九點下,我來遲了。”

“……”

沈既明口中被撐得酸疼,只以為是來看笑話的下人,不欲理會。

“十九殿下貴人多忘事,當然不記得臣。只是臣不忘陛下所言,這些日子還沒人教過殿下什麽是規矩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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