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章
宮女的話宛如驚雷炸在耳畔,李龍城一度懷疑自己聽錯,他近乎失态地抓住宮女的衣領,在此以前他從未對女人如此失禮過。
“你說什麽?什麽啞藥?”
宮女豁出去哭喊道:“若無将軍之命,誰又能作出這種事,現在人已經講不出話了,将軍又何苦佯裝不知情!”
她推開李龍城,從懷裏抽出一柄匕首抵在喉間:“我自知人微言輕,不能幫殿下脫離苦海,殿下待我恩重如山,我能做的不過是以命還命,至少讓将軍您失去一位威脅殿下的把柄。”
宮女狠烈決絕,于未來新皇面前自刎。
李龍城想奪,而她一心求死,毫不猶豫地割斷自己的咽喉。
鮮血湧濺,腥氣彌漫。
主簿和緩地笑着:“沈既明,你的大宮女為了求情以死明志,在将軍面前斷了喉,這會兒已經厚葬了。我原是來通報您一聲的,沒想到将軍将軍思慮周全,已經告訴你了。那二位繼續,臣告退。”
他耀武揚威地飄然離去,李龍城此時正是一團亂麻,有口也難開,他不敢去看沈既明,指尖顫抖得厲害。
明日就是他的登基大典,可他偏偏連一個沈既明都保不住。那宮女以命相求時,他勃然大怒,幾乎要活砍了監天寺主簿,誰知滿朝文武跪了一地,紛紛念着将軍息怒,留沈既明一命本就後患無窮,
什麽萬人之上,什麽九五至尊。
都是笑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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把話說回生得風光萬丈,在同一人身上接連翻跟頭的寂夜神君身上。寂夜神君托付遺孤似的把沈既明送到天門書院,活像一個望子成龍的老父親。待他一天的事務忙完,書院怎麽也到放學的時候,沈既明卻始終沒有要回來的跡象。
羲翎以為沈既明不記路走丢了,親自去書院找人,結果得到寒徹神君随真人一起回明月閣去了。
羲翎怎麽也想不出明月閣有什麽地方值得沈既明扒着門縫惦記的,何況他還沒捋清楚為何當日洛清明知沈既明真正的仙位卻将錯就錯按下不提。若說旁人有纰漏,尚且可信。洛清曾負責過幾百年的仙位登記,他若會弄錯,這天上可就沒有會辦事的神仙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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若他真是思子心切,才有一時私心将沈既明留在身邊代替洛小仙君,可明月閣已經有鳳尾,無論從什麽角度他都比沈既明更合适那個作為替身的人選。
若是洛清看出沈既明仙位雖高,神智卻不甚清醒,故刻意接近,企圖以沈既明為傀儡,利用他身上三天神君的仙位與他抗衡,事态就嚴重得多。
這是羲翎所能設想的極壞的情況,甚至不是最壞的,如若沈既明早已對洛清全心信任,有意或無意地做了洛清安插在九重天的眼線。羲翎的修為日漸消退,絲毫沒有減緩的跡象,終有一日,他失去修為與靈力的加持。即使那時沈既明未能治好,以他凡身的伸手,羲翎與他的勝負很難說。
他有意留沈既明在身邊,并非刻意監視,卻也不想他與洛清多加接觸。他去書院接不到人,轉而聽聞沈既明跟洛清回了明月閣,心情不可謂不複雜。
而心情更複雜還屬洛清真人,羲翎的眼神看得他冷汗之冒。寂夜神君對他本就心存猜測,偏他不信瓜田李下的邪,單獨邀約沈既明來明月閣小坐。這一坐可不打緊,幾杯酒下肚沈既明就醉得又瘋又鬧,寂夜神君定是以為他又把沈既明給怎麽着了,簡直跳進黃河也洗不幹淨。
清淨雅致的明月閣正上演着可笑的一面,室內外跪了一地的人,天上至尊的兩位神君一個如小獸狀縮在牆角不肯出,另一個束手無策地哄着。羲翎一生沒說過幾句軟話,只能生硬地來回重複那幾句。
終于,寂夜神君耗盡最後的耐心,索性把人抗在肩上帶出明月閣,未再看洛清一眼。
起初沈既明掙紮得十分厲害,奈何羲翎人穩如山,雙臂力量足夠将他輕而易舉地将他完全禁锢。他先帶着沈既明去了杏林堂,仁術對神君突如其來的拜訪十分驚訝。再轉頭看看神君肩頭上的人,心裏才有了底。
“請神君進屋說話。”
沈既明掙紮得累了,無意識地斜靠在羲翎身上,散亂的發絲掩去大半張臉。羲翎身體一僵,不由得放緩動作,生怕把人驚醒了。
仁術看在眼裏,不肯多言,待羲翎将人輕柔地放在床上,他默默從懷中掏出一塊絲薄的帕子覆在沈既明腕間,光是把脈就把了半晌。
“今日神君的病症發作得極厲害?”
羲翎應道:“近乎瘋魔。”
“平日的藥可按時吃了?”
“他不喜服藥,每日雖不落下,卻有作嘔的跡象。”
仁術摸着胡子:“藥性已足夠溫和,沒道理激得人作嘔。”
排除藥液,二人将沈既明所接觸過的都回想了一遍,今日洛清的備下的酒食在人間極為常見,并無不妥,何況羲翎是親自去了明月閣的,即使洛清坐懷不亂,仙娥仙官們總會有心虛者露出馬腳。迄今為止未能有人逃過羲翎的一雙眼睛,他既然未察覺明月閣有異樣,那麽即使對洛清再有猜疑,此事也與之無關。
可好端端的人不會無緣無故的發病,又病得這樣嚴重。
仁術道:“神君乃是心病,小仙猜測,許是一些無心小事使神君想起為人時的記憶,才至如此。”
“小仙鬥膽,寒徹神君可曾親口講過從前的事?”
“從未。只偶爾夢呓時會提起。”
仁術長嘆:“果真如此。”
心病無藥可治,仁術一身本事也無用武之地,只能等沈既明醒酒自己緩過來。拜別仁術,羲翎抱着人回到九重天去。九重天沒有仙娥仙官,僅有沒心沒肺的九尾狐一只,幫不上什麽忙,沈既明那一身從天衣坊定制的盔甲戰靴依舊是羲翎為他脫去的。
想當日他帶沈既明去天衣坊,沈既明雖嘴上恐慌道無功不受祿,可掌事仙娥問其想要什麽款式的時候,沈既明難掩神采,頗有些不好意思地比劃起來。事實證明,沈既明的眼光确實不錯,這一身戰甲十分實用,仙娥還特意問了一句可不可以在天上大規模地販賣制作。沈既明欣然應允。誰能想到不過幾天的時間,今日沈既明還是頭一回穿着新衣服露面,一眨眼就成了這副模樣。
這一回沈既明早早就醒了,羲翎正坐在床頭為紅梅灌輸靈力,原本呈現枯萎之相的花瓣重新鮮活起來,竟比未摘時還鮮豔幾分。
沈既明出聲阻止道:“神君不必如此!”
這話聽起來似是恢複得正常些,而過于正常也不對勁,他難道對發病時的事全無印象?
羲翎托起袖袍,将花枝一一擺正:“有何不可?”
“神君尚未病愈,還是節省些靈力……神君若喜歡梅花,我在一重天種得那棵梅樹可以贈與神君,不過……”
沈既明欲言又止,還是鼓足勇氣道:“神君,我想先回一重天小住幾日,我方才喝醉了酒,想綠萼想得緊,還望神君應允。”
羲翎一時不知喜憂,沈既明把發病當醉酒,這總比盡數忘卻腦後來得好,可他剛剛清醒些開口就要找綠萼,可見也沒好到哪裏去。
他放下梅枝,平靜道:“沈既明。”
沈既明惶惶:“在。”
“我問你。”
“神君請問。”
“你可否為我形容一番綠萼的容貌。”
沈既明還以為神君終于要幫他把綠萼也帶到九重天上來,他的眼神明亮非常,連聲音都擡了幾分:“綠萼他——”
等等。
沈既明倏地變了臉色。
他為何說不出綠萼的模樣?
曾經與他朝夕相對的小仙童,為何他偏偏記不起綠萼的臉?
羲翎道:“你只要說得出他的樣子,我即刻帶他來見你。”
沈既明心慌得厲害,唇色剎時變得慘白,他連鞋業顧不得穿,赤腳下床,跌跌撞撞地走到羲翎面前拉住他的袖口:“神君,求您帶我去一趟杏林堂。”
“你剛剛才從杏林堂回來。”
“我要再去一次。”沈既明肯定道:“我,我腦子出了問題,我突然想不起綠萼的臉,一點都想不出。這不可能。”
他極少請求羲翎,難得開口說想學讀寫,羲翎也積極地幫他準備了。而這一回,羲翎無動于衷,任憑沈既明如何央求,他始終以沉默相對。
“我不應該不記得他的,綠萼大概到我這裏這麽高,”沈既明用手比了比腰:“是個小仙童,喜靜不喜鬧,可能是孩子的緣故,有些黏着我。他與我朝夕共處,我怎麽可能不記得他?那時我還是仙君,按着仙位,他本該高于我,可他從不嫌我。我……我為什麽忘了他的臉。”
他記得與綠萼相處的點滴細節,偏偏五官處模糊一團。
他幹巴巴地與羲翎講述着與綠萼的初遇,那日梅樹抽出枝葉,一名仙童在上頭瑟瑟發抖,怕高怕得厲害,幾乎要哭了。沈既明寬聲勸慰,保證自己接得住他,仙童才敢閉着眼睛,穩穩落在沈既明懷裏。
“我接住他了,我不會失手的……”
羲翎反握住沈既明的手腕,輕輕向前一帶,趁着沈既明發怔的功夫,整個人摔進他懷裏。
羲翎不會安穩人,沈既明比他矮了半個頭,不明真相地被輕輕摟住後背。
“從來都沒有綠萼這個人。”羲翎艱難開口道。
作者有話要說:
綠萼的真實身份和小十九真正的病情揭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