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8章
空氣宛若凝固。
沈既明也不知哪兒來得力氣,一把将羲翎推了出去,顯然動了真怒。若不是羲翎知道他仍在病中,不得不說,寒徹神君豎起眼睛時還是頗有威勢的。
“神君不願幫忙直說便是,可能你們神仙都把這九重天當什麽風水寶地,邁進一只腳來都要範進中舉似的,我沈既明俗人一個,別的不多,有得是自知之明。我不住就是了。”
他轉身就要走,虧他病得人都糊塗了,還能記住傳送門的口訣。羲翎寬袖一揮,消去沈既明的法術:“你去什麽地方。”
“神君不願讓綠萼來,我自然要回一重天。我本來就住在哪裏,哪兒來的回哪兒去,正好。”
“我說過,根本沒有綠萼這個人。”
“活生生的人怎麽你說沒有就沒有了!”
“你記得他的樣子嗎?除了你還有別人見過綠萼嗎?你不信我,你就去仙籍戶冊上翻一翻,天上神仙上至神君下至仙君,無論仙位大小必須登記造冊,那上頭有綠萼的名字嗎?”
沈既明根本不信羲翎說的,此時他理智全失,什麽對寂夜神君心中有愧,什麽要負荊請罪幫羲翎做事,統統都顧不上了:“去就去,若那上頭讓我看見綠萼的名字,你待如何?”
寂夜神君也被眼前這個瘋子逼問出一肚子的無名火,焦躁不堪,恨不得拿繩索給這人綁起來捆床上,省得一天到晚起高調,一點兒心也不讓人省。
有的時候,給腦子有病的人講道理,要比給牢中囚徒講人性還難。羲翎不禁納悶,沈既明所幻想出的名為綠萼的仙童究竟是何許人也,何以使沈既明執着至此。
長痛不如短痛,輕松而渾噩地活着未必好多清明的痛苦。片刻後,羲翎果然給沈既明拿來了仙籍戶冊,沈既明不識字,好在上頭畫有每一位神仙的小像,羲翎道:“你看看,這上頭哪一個是你的綠萼。”
沈既明不信邪,搶過來一頁一頁仔細翻找,他在上頭看見了寂夜神君,看見了軒轅真君,仁術洛清鳳尾,一張又一張熟悉的面容逐頁翻過。
沒有。
當然不會有了。
沈既明以令人大跌眼鏡的速度平靜下來,他合上戶冊,一言不發,視線無力地落在地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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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問道:“仁術說我病得嚴重,是因為這個。”
“嗯。”
“啊,原來如此。”
他将戶冊重新撫摸平整,輕手輕腳地放回存放檔案的書架上。羲翎默默看着他,病中人喜怒無常是常有的,他這一招行得又急又險,冷靜下來細想真是後怕,萬一沈既明始終不能清醒,反而被刺激得更甚,就是有十個八個仁術來治也沒用。
二人默默良久。
羲翎最終還是把人帶了回去,沈既明沒再鬧着要去找什麽綠萼紅萼,只是意志肉眼可見地消沉起來。羲翎最不能見沈既明這模樣,每每看他失神地坐在某處,漫無盡頭地看着太陽東升西落,他心裏總壓了一塊巨石,悶悶地堵着,憑空生出惱火來。再這麽下去,沈既明能不能治好尚未可知,已經不食人間煙火地活了上萬年的寂夜神君反倒是要瘋了。
仁術說,不破不立,其實他早就知道,若要徹底根治寒徹神君的病,必定要有這一遭的。
這日子也不知過了多久,九重天分明是寂夜神君的地盤,仙府也是羲翎的,沈既明每日就心安理得地坐着發呆。這人也不知是缺心眼還是天生心大,以前走了神還會自責擔憂,這會子知道自己本來就害了瘋病,正好可以光明正大地發呆。而真正的主人寂夜神君簡直要住不下去了,他向來作息嚴謹,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現在倒好,天沒亮沈既明就定時定點地爬起來,子時過了也不睡。羲翎睜眼閉眼看見的都是同一個靜坐着的身影,活像家裏多了個活人擺件。
羲翎面色不善道:“青丘山洞裏那塊石頭,我會派人拿上來。”
青丘山是二人之間極少的共同回憶,果然,沈既明纖長的睫毛顫了顫,算是有反應。
見沈既明聽進去了,于是繼道:“再叫人照着你現在這樣子雕個翡翠人像出來,叫思想者,我看很不錯。”
“……”
這句話也不知哪裏戳得沈既明的笑處,人不人鬼不鬼地活了小半月的寒徹神君破天荒地輕笑一聲。
這場面若是讓那些傾慕神君英姿的仙娥們見了,定是要說上一句天道好輪回的,一物降一物這話果然不錯,仙娥們三千年等不到神君一個笑,寂夜神君半個月哄不好一個人。
沈既明緩緩開口,他久未進食,嗓音幹啞,形容灰敗:“神君。”
這段時日沈既明想了許多,竟然自己把自己開導了一番,其效果相當不錯。
仔細想來,關于綠萼的身份一早便就有了跡象,答案呼之欲出,偏偏他自己不察覺。鳳尾常挂在嘴邊的一句不與你這瘋子計較,分明是話裏有話。特別是他與羲翎相遇後,時常記不起還有綠萼這個人,就仿佛從來未存在過似的。
他與羲翎走得愈近,就愈發不記得綠萼。
而他所謂記憶猶深的與綠萼的初遇,那主角哪裏是綠萼,分明是少年李龍城。他大概在天上住得太久,記憶有差,竟把與李龍城有關的記憶張冠李戴,編造了一個綠萼的身份出來。想他這些年整日對着空氣自言自語,滿口把綠萼挂在嘴邊,實在不怪別的神仙都對他敬而遠之啊。
好不容易有一個羲翎願意包容他,他還……
前段時日,他都做了些什麽。
沈既明把頭埋進臂彎裏,沒臉擡頭:“前幾日,我對神君太失禮了……”
羲翎暗中松了一口氣:“無妨。你能清醒過來就好。”
沈既明看似好了,實則還沒好全,說起話沒頭沒尾的,東拉西扯,一般人都聽不懂,方才還垂頭喪氣地給羲翎道歉,說着說着語鋒一轉,破天荒地主動講起以前的事來:“神君,剛剛你跟我說的那些,他以前也說過差不多的。”
不等羲翎問他是誰說了什麽,他又自問自答起來:“雖然我看不見他的臉,可他對我的态度不大對勁,總是來找我說話,可我又說不了話,所以只有他一個人說。他會和我說很多,我不知道他想告訴我什麽,只是隐約覺得他好像不想讓我太難過。可是我怎麽會不難過,那時我恨不得我馬上就死了。我越是不做聲響,他越心急,好像到最後都有些氣急敗壞了。他就故意說要找畫師把我的樣子畫下來,送到以前打不過我的外族将領手上去,讓他們狠狠笑話我,笑話個夠。”
“我其實沒想笑的,但還是沒忍住。我就想他都要當皇帝的人了,急起來怎麽還像個小孩子似的。我也不知道我怎麽突然冒出這樣的念頭。就好像我和他之間沒有什麽血海深仇似的,就只是梅花園裏碰巧撞上的,李家小少爺和小十九。”
沈既明沒提那個人的名字,他瘋,羲翎又不傻,他不是李龍城還能是誰。
沈既明講得興致勃勃,羲翎無意阻止,只靜靜聽着。
須臾間,他突然不想聽了。
他知道沈既明一生心結都系挂在這個名為李龍城的凡人身上,他的心病也由此而起,那什麽綠萼多半也就是李龍城的幻象。更甚者,沈既明還求過他,要保李家江山百年無虞。
沈既明在他面前,心心念念,口口聲聲,都離不開李龍城三個字。
那李龍城到底有什麽好,又有什麽壞,讓沈既明恨也不是,愛也不是,白白搭上凡人的一生,連做了神仙都忘不了。
寂夜神君心道,沈既明太危險了。
就是這個人,輕易勾起他沉寂已久的七情六欲,沈既明自己不做凡人,偏要他去體會凡人身上那些充沛的感情。
他為什麽會為了沈既明而憂,又為什麽會為了沈既明而怒。
寂夜神君連自己都未曾發覺眼瞳中湧現的暗紅色,他快步上前,握起沈既明的小臂。
沈既明即刻閉了嘴,羲翎這般來勢洶洶,手勁還不小,也不知是哪句話惹了寂夜神君不快,羲翎大概是真的受不了他了,正準備給他趕下九重天去,此生不得再踏入一步那種。
趕出九重天也好,再也不原諒他也好,只有別打架,什麽都好說。
羲翎緩了緩語氣,問道:“你之前說,要學讀寫。”
沈既明先是松了一口氣,本能地點點頭,随即意識到什麽,又把頭搖成撥浪鼓:“不學了不學了。”
“怎麽。”
“本來都好好的,就因為我一時興起要學什麽寫字,才鬧得神君這裏雞犬不寧,洛清真人也是……”他偷瞄羲翎一眼:“真人他……又被我連累了。我可再不學了。”
羲翎道:“無妨,你若想學,我教你便是。”
沈既明聽得心裏咯噔一聲:“啊?什麽?”
羲翎又重複一遍:“我說,我可以教你寫字。不去別的地方學了,我自己教你,就在九重天,就在我這裏。”
作者有話要說:
羲翎對沈既明的感情波動很生硬,其實也是有原因的,因為一個小小小小的細節,具體的不劇透,說不定會有細心的讀者猜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