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9章
皇宮內。
皇帝的寝宮不如外界所傳一般奢華,昂貴的金飾擺件與宣軟的床幔一并被撤下,連侍奉的下人也沒幾個。宮殿內彌漫着散發不去的苦藥味,流浪的貓狗亦不願靠近一步。
侍女坐在床頭,手裏翻弄着書頁,輕聲讀着什麽,倏地一瞥眼,年輕的皇帝斜靠着,已經睡着了。
豆大的汗珠從侍女的額上滑下,她幾乎壓不住顫抖,丢下手中的書冊子,跪下了。
她向來不怕這個纏綿病榻的瞎子皇帝,她很樂意照顧他,這是個輕松的活,太繁雜的事情輪不到她去做,她是下人裏難得識字的,就負責給又瞎又啞的皇帝念書解悶。而皇帝是個好伺候的,皇帝身後那個男人可不是。
從兩個時辰前,李将軍就站在這屋裏,皇帝聽覺靈敏,對這位不速之客十分緊張。李龍城不欲侍女說實話,侍女只好說是個新來的內侍。皇帝也不深究,只微微點了頭,示意侍女繼續念。
侍女提着心,給皇帝念民間的詩冊子,也不知采買的人是有心還是無意,裏頭收錄的詩不乏有痛罵沈家人的,也不知龍榻上這位聽着作何感想。
皇帝身子孱弱,常常昏睡不醒。他是好相與的,李将軍則不然。誰人對他不是又敬又怕。旁的不談,當今聖上連個傀儡也不如,全天下的生殺大權都握在這位将軍手裏,無論如何,皇帝對他有救命之恩,他尚且如此,有哪個膽大的敢招惹他。侍女幾乎要窒息,一口碎齒咬得死緊。她摸不透将軍的心思,怎麽好端端地來這裏杵着。又不像是來和皇帝興師問罪的,可面色也未好看到哪裏去。無論怎樣,這戰火都別蔓延到她這個小魚蝦身上才好。
李将軍帶着一臉的如喪考妣,良久,才開口道:“退下吧。”
侍女飛似的逃開了。
空蕩的宮殿內鴉雀無聲,高大男子默然伫立,注視着掩在淩亂烏發下的那張蒼白的臉。皇帝的身體何等羸弱,呼吸緩得可憐,幾乎察覺不出胸口的起伏。鬼使神差地,他挪步到床邊,想撫上那張臉,又怕手上的護甲寒涼,指尖凝在空中,宛如一尊雕塑。
李龍城手握實權,受萬衆擁護愛戴,他血洗沈家滿門,天下人無不拍手稱快。他與沈既明的戰争他贏得徹底,贏得沈既明毫無還手之力,可他又覺得自己與沈既明的處境差不了多少,父母親族與少年時暧昧旖旎的幻夢一起被當作奴隸,被一張長弓永遠地抹殺。他又剩下了什麽。
沒有人會相信李将軍無心權力,亦無心口腹之欲,床笫之歡,一生所願唯一人而已。
偏偏他與這人之間早已血債累累,算也算不清楚。
甚至連光明正大地枕在他懷裏小憩的理由也失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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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既明悠悠轉醒。
他被洛清以寒鐵鍛造的鎖鏈捆住手腕綁在床邊,寒鐵堅不可摧,哪怕是羲翎的盤古劍也難以斬斷。洛清準備得周全,足以見得他為此日籌備多久。
他算得一切,未放過任何一絲細節。當年羲翎歷劫,九尾狐生性頑劣,想趁機笑話羲翎一頓,于是裝作凡獸故意被李龍城撿到,卻不想目睹了洛清的陰謀——那監天寺的主簿分明是洛清的樣貌。洛清自然也識得九尾狐,所以才起了殺心。李龍城與沈既明之間許多陰差陽錯皆是洛清從中挑撥,就連沈既明後來受病痛折磨而死也與洛清脫不了關系。
洛清與沈既明道,你的下場本不至于如此凄慘,可我想到你害得全族慘死,我就容不下你。
洛清愛子心切,欲救而不得,當日他目睹沈既明遣散兵馬,任憑李龍城不費一兵一卒攻進皇宮,以致沈家人無一幸免,統統作了儈子手的刀下亡魂。他被刺痛了眼。
洛清原以為沈既明必定對李龍城恨之入骨,飛升後會該助他一臂之力才是。誰成想沈既明始終對寂夜神君心存愧疚,甚至動了心。這是洛清想不到也算不到的,還好,前塵往事終究是哽在喉間的一根魚刺,沈既明最終還是選擇與羲翎分道揚镳。這再好不過。
羲翎沒有修為,不是雲想容的對手。他久居人之上,何曾嘗過如此滋味。沈既明木然地盯着被束縛的手臂,寒鐵栓得死緊,幾乎磨破了皮,露出沾血的肉。時至今日,他與李龍城之間的種種早已算不清楚。他不曾真的恨過李龍城,李龍城亦如此。
即使是後來的李将軍,也曾趁着侍女不在的空隙,俯身枕在沈既明的膝頭。他将心思藏得很好,連沈既明也未曾知。世事多有陰差陽錯,若李龍城果真如自己所願,以前朝公主為名将沈既明立了後,雖是荒唐,或許二人終有相通的一日。然李龍城終不忍心,扶持沈既明為帝,反倒徒增幾分靜默無言。
“若你安分當好你的十九皇子,不去節外生枝,多管閑事,你後半生必定富貴逍遙,沈家亦不會被李龍城滅門。天堂有路你不走,地獄無門你來投。”
洛清這話說得不假,竹籃打水一場空是他一貫的做派,他護得住李龍城,卻護不住李家與天下百姓。他不予抵抗地放任李龍城攻城,只企盼李龍城念着往日情誼,放過沈家人一馬,而他的父兄們到底被他親手推上了斷頭臺。他是天下的罪人,也是沈家的罪人。原以為李龍城治國有方,總好過先皇千萬倍,然興百姓苦,亡百姓苦。無論天下姓沈還是姓李,終逃不過奢靡衰敗的輪回。一顆小小的養魂丹背後不知藏下多少無辜的活人血肉,百年光陰匆匆,天下蒼生仍是當權者腳下廉價的蝼蟻。
就連羲翎,他一心想将這身白得的修為與仙位物歸原主,偏在危機關頭扔下羲翎一人,被結實地捆在這一出調虎離山的陷阱裏。
當日雲想容話裏有話,曾極隐晦地暗示過,而沈既明從未将那話猜到洛清的頭上去。
蠢鈍,愚笨,可笑,可悲。
沈既明掙紮着站起身,他的手臂已失去了知覺,似乎被寒鐵縛得太緊,已然傷透了。他心中微微一動,眼前閃過刺目的光,一枝巧奪天工的箭憑空摔在腳下。沈既明微怔,當即認出這是他的不見歡離。沈既明礙于往事,始終不願動用,然神器已認主,其相性與沈既明完全契合,并不受時空限制。沈既明的心神受到極大沖擊,神器受到感知,遂主動現身。沈既明盯着箭頭銳利的尖端,刻在心髒裏的慘痛記憶不斷往複。他終于意識到,所謂不見歡離,他天生一雙盲眼,從未真正見過人間悲歡離合的種種。他自以為心系天下,卻連身邊人的苦痛都察覺不出。
衆生皆苦。
原來如此。
沈既明苦笑一聲,他一直都猜得錯了,他并非搶了羲翎的劫數。或許他本身就是羲翎的劫,才叫羲翎愛恨皆非,痛苦糾纏半生之久。
寂夜神君平定三界戰亂,區區人間亂世,怎難得倒他。他作為李龍城的一生,本就是一世情劫。
沈既明以尚能活動的手抄起不見歡離,咬牙刺入手臂,一時間血如泉湧,他渾然不顧,依舊我行我素。終于,一截斷臂折在地上,沈既明看也不看,捂着傷口召出傳送門。
他還算順利地找到了羲翎,二人重逢時,都未想過對方會如此狼狽。羲翎手持盤古劍,苦苦支撐着身體,雪白的發絲染着暗紅的血,滿身髒污。沈既明從未見過這樣的羲翎,即使是凡人時期的李龍城也從未如此。心裏一股隐隐的酸痛泛起,沈既明紅着眼眶,嗓音幹啞,輕聲喚道:“羲翎……”
雲想容從容地收了劍,瞥了沈既明一眼:“你還真是有滔天的本事,寒鐵都綁不住你。”
縱是如此說,所有人都知道沈既明到底是來得晚了,眼下敗局已定,唯一的希望只有羲翎重拾修為。羲翎神色微動,他以為沈既明認出自己身份,此生不會再原諒自己。雲想容持劍而來,他已做好赴死的準備,誰知沈既明會身負重傷出現于此。
羲翎看着沈既明一邊空蕩蕩的袖管,連劍也握不住,三步并作兩步沖上前,将人扶在懷裏。
寂夜神君周身冰雪氣息未改,沈既明因着失血過多已十分虛弱了,前世今生的景象重合疊加,羲翎難得失控了,他緊緊摟着沈既明,堂堂神君竟如孩童般無助。
“你別死……”
是哭腔。
這話遲了太久,李龍城未能對病重的十九皇子說出口,他曾眼睜睜地看着一具破敗的身軀在臂彎中咽了氣。誰知百年後,他依然只能看着懷裏的身體緩緩失去溫度。
沈既明慘淡地笑了笑:“羲翎,李龍城。”
羲翎剎時恍惚。
“愛也好,恨也罷,可這世上只有你真心對我。”
“既如此,我助你渡劫。”
只見沈既明的喉嚨動了動,做出吞咽的動作,脖頸處登時迸出鮮血,血水飛濺。
不見歡離被寒鐵砸成碎片,沈既明取出一塊放入口中。時機已到,他毫不猶豫地吞下,在羲翎面前即刻斃命。
愛別離,怨憎會,求不得。
這便是寂夜神君的情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