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章
一直到晚上,俞肖川都不見退燒。莫晗要送他去醫院,他死活不願意。莫晗沒辦法,按照老家的土辦法煮了一鍋紅糖姜茶,逼着俞肖川喝了大杯,又用被子把他包嚴實了,像顆粽子橫在床上。
俞肖川睡一會兒又醒了,難受地在被子裏滾來動去,莫晗坐在床邊壓着被子,不讓他出來。
“熱。”
俞肖川虛弱地抱怨,包得只剩個頭能動的他看起來很是可憐。莫晗用幹毛巾擦去他滿頭的汗,隔被輕輕拍他哄勸:“熱就對了,汗發出來再泡個澡,再不退燒就真的去醫院了。你再睡一會兒。”
俞肖川也沒得選擇,聽話地閉眼眯了會兒,又睜眼亂動,莫晗把他掙開的被子掖好,順便探他額頭,沒之前燒了,沾了她一手汗。她又取了毛巾替他擦汗。
“那大桌子你怎麽弄回餐廳的?”
俞肖川問得氣若游絲,腦袋都燒糊塗了,還惦記着這種事情。莫晗覺得他很奇怪:“一點一點挪呗。”
“沙發呢?”
“拖過去就好了。”
對于從小幹慣了農活的莫晗而言,這種一般人眼中的重活對她而言不值一提。她從小就是大力士,在她們老家,力氣大的女人往往很受婆家歡迎。
俞肖川盯着若無其事的她,沉甸甸的腦袋像被人重重錘過似的,好像馬上就會炸裂。不管是趙又卿還是莫晗,有他沒他她們都能過得很好。他沒有走進過趙又卿的世界,現在他同樣走不進莫晗的世界。他熱得想掀被子,被莫晗眼神阻止。
“睡吧,我小時候挨凍感冒都是這樣治好的。”
她說完順手拿起床頭織了一半的毛線帽,繼續往下編織。每年她都會在閑暇時織幾頂帽子給孟秋。俞肖川看到也想要,她答應給他織一頂。俞肖川盯着她手上穿梭的毛線,想到老電影裏類似的場景,不過裏面的人物都是媽媽和兒子。程露不會織毛衣,也不曾在他生病時守候床頭。小時候他和俞肖言都是小病吃藥保姆照顧,大病送醫院護士看床。程露和俞達先都有各自的工作要忙,根本沒空管他們。哪怕當年俞肖言做流産手術危在旦夕,他們兩人都未曾到過現場,俞達先要參加研讨會,程露要做一臺厲害的公開手術。他在手術室外等了一夜,類似的經歷他不想再有。
“莫晗。”
“嗯?”
莫晗看俞肖川,手上織針不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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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沒什麽,有點熱。”
俞肖川突然想起曾經看到網上一個關于“新娘”的解釋,新娘就是新的娘。中國傳統認知裏,女人要會服侍男人,妻子必須照顧好老公才會獲得認可。按照傳統标準,莫晗絕對屬于萬裏挑一的好妻子,上得廳堂下得廚房。可是她對他細致的照顧究竟是出于本能的善良,還是同居一室不得不做的義務,亦或是真的把他當成了愛人,俞肖川無法确認,但他無比肯定的是莫晗以後會是個好媽媽,做她的小孩會被照顧得很好。
俞肖川身上捂得發了大汗,被子裏潮乎乎的,他不舒服地抻腿,蹬開了腳邊的被子。
莫晗馬上停下織針,替他攏好腳邊被子,跟哄不聽話的小朋友似的:“再忍一忍,等汗都發出來了就不難受了。”
俞肖川又故意動手,莫晗故作生氣地瞪眼警告。他笑着不再亂動,漸漸眼皮沉重,夢到了在泥坑游泳,怎麽游都游不動,掙紮醒來發現被子裏濕噠噠的又潮又沉很不舒服。莫晗不在床邊。
俞肖川沒來由的發慌,熟悉的被抛棄感席卷心頭,讓他呼吸不暢,他掙紮着喊:“莫晗?”
被喊的人馬上推門進屋,走到床前摸着他額頭如釋重負地笑了:“終于退燒了,這下不用去醫院了。”她幫他掀開汗濕的被子,扶他下床,“熱水都放好了,去泡個澡,再睡一覺,明天又是好漢一條。”
依舊是哄孩子的語氣。
俞肖川勾着她肩膀下床走了幾步,全身輕松不少,但還是有些頭重腳輕腳底發軟。莫晗攙着他跟攙行動不便的重病患者似的,把他送進了進了浴室。浴缸裏取暖燈早就打開,一池熱水熱氣騰騰。他擡腳試探水溫,偏高的水溫燙得他縮腳。
“好燙。”
“燙點好。”莫晗已經幫他脫去上衣,示意他自己脫褲子,“別又受涼了。”
“會被燙熟吧!”
俞肖川說完都被自己撒嬌的語氣吓到,生病的人容易變得軟弱,尤其在親近的人面前。
莫晗假裝沒聽到他的撒嬌,一聲不吭地幫他扒下褲子。浴室裏霧氣蒸騰,突然的靜默讓氣氛變得暧昧。莫晗叮囑他不要泡到水發涼,拎着他的衣物退出了浴室。
等她一走,俞肖川咬牙坐入水中,過高的水溫很快燙走了腦袋裏的昏沉。圓形的恒溫浴缸大得像池塘,當初裝修時沉迷潛水,想着在家也能練習憋氣。一個人獨享實在寂寞,他後悔沒有拉住莫晗,撒嬌也好,示弱也罷,只要能把她留下來就好,他有很多話想要說給她聽,以前覺得沒必要現在又迫切想說的,關于趙又卿,關于那段無疾而終的感情。他對未來的那些想象和憧憬,都想說給她聽聽。
生病不止讓人軟弱,也讓人多愁善感,俞肖川屏息沉入水中,從頭到腳都被熱水包裹的感覺很好,像回到了塵封記憶裏的子宮。這是他熱愛潛水的原因。若不是昨日趙又卿過來這麽一鬧,他都還不知道,原來莫晗早在他心底紮下了根,已經深入心底拔不掉了。他也清楚兩人相處的時日并不多,莫晗對他未必也這麽想。但是他想要占有莫晗的一切,她的關心,她的情感,她的身體,她的現在她的未來……占有她整個人。巨大的貪婪帶來的是無法滿足的沮喪,莫晗不是非他不可,他十分清楚,這場匆忙的婚姻終有一天會因為那紙協議搖搖欲墜,趙又卿讓他看到了那些危機。當初是他輕看了莫晗,高看了自己。
莫晗在外敲門,提醒他該出來了。
俞肖川浸在水中,故意不應。
莫晗得不到回應,很快推門而入。他聽到她的暗呼,急促的腳步聲很快接近浴缸,脖子被大力勾住時,他條件反射地張嘴一口氣吸入口中,嗆得他咳嗽。
“你沒事吧?”
她拍打他的臉龐,力氣不是一般大,難怪能挪動餐廳的長桌。他疼地抓住她的手:“我沒事!”
莫晗驚魂未定地嘴角抖動,“你,你,你──怎麽這麽叫人不省心!”她吐出一口長氣,後怕地捶他肩膀,力氣還是很大。
俞肖川痛得悶哼。
莫晗由重變輕。
他順勢捏過她的下巴,印上濕漉漉的吻,帶着安撫和感動,還有一絲不甘心。突襲的吻讓莫晗措手不及,任由他的唇舌強勢侵入。柔軟又霸道的唇舌很快撫平了剛才的驚慌,莫晗回過神來推開他,“水涼了,快起來,不然白泡了。”
真掃興!俞肖川遺憾地刮她鼻梁,本想順水推舟幹點壞事。莫晗當然知道他在想什麽,一遇到這種事,他都會特別起勁,跟動物沒兩樣。她紅着臉起身,取了浴巾給他。
“生病的人還胡鬧。”
俞肖川起身踏出浴缸,從背後抱住她。
“說明你老公身體好。”
莫晗身體一僵,此時“老公”兩字像把刀,直直地插入她心髒,她迷惑俞肖川說這話究竟是一時意亂情迷,還是真情實意,她分辨不清。她掙開他的懷抱,不解風情地提醒他:“已經很晚了,明天周一呢。”
俞肖川埋頭在她脖側,洩憤似地咬她脖頸,直到她吃痛推開他。他也不知道到底該怎麽做,才能敲開莫晗的厚殼,抵達她的心。在戀愛這種事上,他沒有任何天分。趙又卿曾諷刺他是愛無能。
“你說愛我,但是我感受不到。”
趙又卿常常這麽說。他對趙又卿做過的事和孟海東對馬佳佳做過事的差不多,但是馬佳佳知道孟海東愛他,趙又卿卻說她感受不到。莫晗能感受到嗎?
普通人的生活就算偶起波瀾,也很難掀起大浪。小波瀾帶來的變化幾乎可以忽略不計,完全撼動不了生活該有的模樣,平凡的,庸常的,一如既往。
俞肖川感冒不愈,每天跟坐月子似的,只要莫晗在家便是衣來伸手飯來張口。他話變多了,主動聊他的工作,聊他的同事朋友。不聊趙又卿,好幾次都扯到那邊上了他又轉了話題。莫晗從不主動追問,他想說便說,不想說也沒關系。他每天都要發很多微信問她什麽時候回家晚上吃什麽,睡覺總要把頭貼在她懷裏,像個很沒安全感的小朋友。生病的俞肖川很纏人,對她的依賴有些過于強烈,不過她并不讨厭。
自從那日聚餐不聲不響地離開後,莫晗就跟孟秋失聯了。她發微信問孟秋發生什麽事了,她沒回,電話也沒人接。孟海東說她沒事,她便沒有繼續追問。她知道不管多親密的關系,都不能貼得太近,保持一定的距離會讓大家都舒服。每個人都會有不想與別人分享的世界,再親密的朋友之間,都有不能觸碰的底限,有沒辦法敞開說的秘密,孟秋有,她也有。有次孟秋喝醉了誇她,說她從不對別人不想說的事情刨根究底。
“有時候我覺得你這樣挺好的,但有時候又覺得不……”
那日孟秋還醉醺醺地接了這麽半句話,沒說完就倒在了她懷裏。她知道孟秋想說什麽,孟秋總嫌她有些事不跟她說,比如那會兒她和任遠行之間的事。朋友之間并不是什麽事都能分享,同床共枕的夫妻也一樣。人與人之間天生就有罅隙,再親密的關系都無法填補。莫晗早就認清了這個事實。當年任遠行出軌,她一直假裝不知,後來無意間不小心拆穿了他。
任遠行當場指責她的不是:“要不是你非得把這事掀開來說,我們明年就能結婚了。是你毀了這一切。”
他的母親說他不過是犯了多數男人會犯的錯,好女人得學會原諒。她不是沒想過原諒,睜只眼閉只眼她也能做到。若她當年真的這麽做了,或許她和任遠行孩子都有了,或許日子也能過得去。她曾在書裏看人寫過,結婚就是那麽回事,兩個人湊一起過日子而已,情啊愛的那些東西都是虛的,時間長了都會消失。但未必會比現在的處境好,忍一時和忍一輩子是有差別的,任遠行不僅給不了她愛情,甚至連尊重都做不到,更別說上海的戶口和房子。和俞肖川比起來,任遠行一無是處。這樣想來,區區一個趙又卿又算得了什麽。
王妍帶着母親去了北海道,下一站沖繩。朋友圈都是她母親對着大海笑得開心的模樣,她寫道:“她很喜歡大海,我才知道。”
莫晗從張迎嘴裏得知,王妍找老板延長了假期,老板同意了。看張迎的意思,老板很不滿王妍此舉,但拿她沒辦法。據莫晗所知,老板創業時王妍就跟着他了,這麽多年從未修過年假。
王妍的朋友圈讓莫晗想到了方愛梅,居然沒辦法馬上想起來方愛梅喜歡什麽。她常聽孟秋說她媽媽喜歡跳國标,最愛的旅游地是塞爾維亞,最近在學彈鋼琴。而她想起方愛梅,除了她飯做得很好吃之外,再無其他。她花了很長時間,才從遙遠的記憶裏搜索出一些蛛絲馬跡。小時候家裏有錄音機,方愛梅喜歡一邊踩縫紉機一邊放高勝美。她喜歡看電視劇,《新白娘子傳奇》《雪山飛狐》是她的最愛。她和莫青松談戀愛時每月發工資後第一件事就是相約去電影院看電影,一毛錢票錢的電影眼睛都不眨,生怕錯過任何瞬間,而莫青松常常看睡着。她年輕時讀過《三俠五義》和《聊齋志異》,給他們姐弟講過聊齋裏的很多鬼怪故事,罵人時常用一些奇怪的歇後語,都是從書中
學來。不過那都是很久以前的事了。婚後的方愛梅生活裏不再有電影和各種武俠志怪,電視劇有空才看,個人化的娛樂享受對她而言是浪費時間。莫晗記得他們姐弟開始上學後,她踩縫紉機時也不放高勝美了,因為影響給人做衣服的效率。多趕出一件衣服,就能多掙一些錢。方愛梅和莫青松為了養好他們,拼盡全力。他們和俞肖川的父母不同,程露喜歡做醫生,俞達先喜歡做學問,他們的忙碌拼搏不只是為了生存,更是因為熱愛,獲得回報的同時實現個人價值。他們的忙碌叫奮鬥,而她父母的忙碌叫生存。在同一個時代,他們的選擇遠不如俞肖川父母的多,不僅僅只是城市與農村的差別。
閑聊時,莫晗有意問過俞肖川的爺爺奶奶,他們在哪裏生活,以前幹什麽。她聽孟秋提過一些孟家過去,孟家世代經商,解放前曾祖父是江浙有名的富商,曾多次捐款支援抗日,當年曾上過報紙表彰,老家縣志都有詳細記載,解放後在運動中被抄家,但瘦死的駱駝比馬大。改革開放的風頭一起,孟秋爺爺和他的兄弟們很快東山再起。孟秋的外公外婆也是了不起的人物,兩個都曾是新中國的彈道專家。
俞肖川對他爺爺奶奶了解不多,因為他們早早就因意外去世了。他只知道他們生前都是學者,一個曾在北大教書,一個曾是複旦教授。他的父親俞達先走上了相同的道路。他外公曾是抗美援朝的戰地醫生,程露某種意義上算是女承父業。
俞肖川問她:“你問這些做什麽?”
莫晗實話實說:“我在想如果我媽跟你媽一樣,出生在比較好的家庭,她會不會也像你媽一樣厲害?”
“也有可能像我媽一樣讨厭。”
俞肖川也是實話實說。
莫晗聽完笑了,她不是俞肖川,俞肖川也不是她,大家看到的東西不一樣,想要的也不同。他會對一包巧克力念念不忘多年,她絞盡腦汁地想要留在上海,每個人都活在自己的孤島,旁觀他人的掙紮與苦痛,永遠做不到感同身受。
都過了一周,俞肖川的感冒一直不好,莫晗勸他吃藥就像小時候方愛梅哄生病的莫川,威逼利誘各種手段都用上了。生氣最好用。她一變臉,俞肖川馬上乖乖吃藥。次數多了,莫晗懷疑他是故意,但也拿他沒辦法,總不能跟病人計較。
俞肖川确實是故意,他的感冒沒有他表現得那麽嚴重,早就好得差不多了。只是他舍不得失去莫晗無微不至的關心與照顧,就像吸毒,時間長了上瘾了。要不是突然接到緊急拍攝工作,恐怕他會病得更久。這次拍攝其實不難,但他跟莫晗說很難,又是上山又是熬夜的,風餐露宿危機四伏。
莫晗聽完眉頭緊皺。
“你身體還沒好呢,換個人不行?”
“別人不行才叫我上的。”
“上山有車吧?”
“沒車,機器上山都得人抗。”
莫晗差點脫口而出不讓他去了,話到嘴邊咽了回去。最近閑在家,俞肖川說了不少他拍攝中遇到的事情,曾經扛着幾十斤的機器跟着藏民在高原的山上挖了一周的蟲草,為了記錄出租車司機的生活不眠不休地跟拍了兩個晚上,拍農民插秧的場景被螞蟥鑽到腿肚子裏,拍在深山修行的道士差點摔到谷底……
在莫晗眼裏,攝影師已經被定性成有一定危險系數的體力活,她怕大病初愈的俞肖川吃不消。但她也清楚,俞肖川熱愛他的工作,她不能打着為他好的名義,阻止他工作。且不說這樣做越界了,她也沒有立場這麽做。
莫晗的擔心讓俞肖川很受用。
“沒事,還有張謙呢。這次拍攝時間也不長,大概一周就完事了。”
朋友承諾他,一周後換別人上。
“那你注意點。”
莫晗往他包裏放了一堆藥,又應他的要求放了
兩盒餅幹和一罐酸蘿蔔。俞肖川圍觀她幫他收拾行李,看了一會兒後突然不想走了,什麽工作拍攝都不如和莫晗在一起,他只想繼續留在家裏。
離開的前一晚,俞肖川像吃錯了藥,抱着莫晗狠狠地做了一場。莫晗驚訝大病初愈的他體力之好,又感知到他強烈的不舍,但摸不準這濃烈的情緒究竟是因離別而起,還是因為禁欲太久。她懶得猜測,幹脆地抛開一切投入其中。魚水之歡讓人快樂。既然愛不到一起去,能做到一起去已算幸運。日後回想這段日子,也不全是荒唐與忍耐。這樣也不錯。莫晗不敢貪婪。
在俞肖川走後,莫晗終于收到孟秋微信,上來就是一句:“我準備和蔣宇澄分手。”她掰着指頭算了算,兩人在一起一個月不到,破了孟秋最短戀情記錄。